阿爱已经不是初次分娩了。天正四年四月初七,她生过一个儿子,取名长松丸,就是后来的秀忠①。由于家康在滨松城里没有正室,所以,阿爱格外受大家喜欢,也很受尊敬。家康从战场上回来,西乡局阿爱已经生了第二个儿子。对于家康,这已经是继信康、于义丸、长松丸之后的第四个儿子。
①据史实,德川秀忠出生于天正七年四月初七。
“恭喜主公,又生了一位公子。”负责留守的本多作左喜滋滋地前来报告。
“哦,又为我德川家立了一件大功。这次我可能不会长久地待在这里,去见她一面吧。”家康连盔甲也没有脱,就急忙来到娩室探视。
虽然家康曾命令本多作左卫门扩建了城池,街道显得比以前宽敞多了,但是仍然很朴素,与信长的安土城不可同日而语。
在信长的推举下,家康已经升至从四品下左近卫权少将,领地大大得到了扩张。按说,他的日常起居也可以奢侈一些,可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家康反而更加节俭了。以前一顿饭是五菜一汤,现在城为三菜一汤,米饭里还要混上二成小麦。
“这已比百姓们奢侈多了,你们没有见过百姓们都吃些什么东西。”说着,他哧溜哧溜地喝上几口粥,吧唧吧唧地嚼几口咸菜。家康吃得这么香,真让人不知该称赞他是一位伟大的将军,还是担心他生来就是吝啬之人。
在作左的引领下,家康来到了建在城北的一间桧皮屋顶的娩室前面,他让随从留在外面,轻轻地解开鞋带。“别出声,我不进去了,在外面悄悄地瞅一眼就走。”探视一个刚刚降临到这个世上、来享受人生的婴儿,此等心情是与众不同的。他用眼神阻止了出来迎接的奶妈和侍女,让她们轻轻地把门拉开一条缝。站在那里,他像一个少年,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只见阿爱旁边,一个肉团似的婴儿正在熟睡,阿爱则睁着眼睛,盯着屋顶出神。“阿爱……”家康尽量不吓着她,低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阿爱蓦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看见是家康,慌忙爬了起来。
“别动,别动,快躺下!”
“真没有想到,大人会来看我,阿爱做梦都没想到。”
“你辛苦了,立了功。又是个男孩,长松有了弟弟,不知会多么高兴。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前一个叫长松,这个就叫福松吧。”
“松丸?”
“对,就叫福松丸。要是我不在战场上就好了,就可以好好举行一下仪式,可是敌人就在眼前,这些都办不到了,实在有歉啊。”家康盯着婴儿熟睡的样子出了神,说道:“真奇怪,俗话说,晚生的孩子会早别父母,越是晚生的孩子就越可爱,此话不假。”
“是。”阿爱干脆地回答,可是,她现在还不能理解这种感情。阿爱对家康的全部理解,就是他日渐厌恶虚名,正在努力地充实自己的内心。信长势如破竹,扩展着自己的势力。信长越扩张,家康就越内敛,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就像走向了阴阳两极。
“信康已经二十一岁,于义丸才六岁,还养在外面,长松四岁,福松才刚出生。要是信康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孙子也出生了,大家聚到一起,在城里观赏一出能剧,该有多好。”
“这么说,少主快要有可以继承家业的后人了……”
“是的,不久就会有了。阿爱!”
“在。”
“我看,你是一个就算躺在床上也不肯轻松些的人,别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好好休养,早日恢复。”
“多谢大人。”
“我现在得去骏河一趟,那之前恐怕会打起仗来,所以,你要格外小心。”家康正要离去,忽然又转过身来,用他那沾着粮草味儿的大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婴儿的小脸,才起身离去。
太阳才开始西斜,西面的天空虽然乌云翻滚,却不像要雷雨大作。走在路上,从信康到现在刚刚取名的福松丸,家康又把所有的儿子都回想了一遍。
不知何时,作左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一副非常气愤的样子,大声地喊叫。
“怎么了,作左?这可不像你平时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主公,信长那个畜生,终于露出利牙来了。我早就知道这家伙是一只狡猾透顶的野兽。”
“作左!你的话怎么这般恶毒?”嘴上这么说,家康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本多作左卫门有一个习性,一看到别人吃惊或是亢奋,他就会故意装出一副沉着的样子。但今天,他却眼中冒火,嘴唇发抖。最近,信长总会有意无意地在家康的心里投下一片阴影。看到作左如此失态,家康急忙问道:“怎么回事?是不是忠次或忠世回来说了些什么?”
“是,两人都脸色大变,正在大厅里等着您。”
“都脸色大变?”
“主公,信长终于给您出难题了。”
“是不是让我去攻打石山本愿寺?”
“您想到哪里去了,您不要惊慌,他想把冈崎的少主……”说着,作左满脸的憎恶,“我也说不清楚,主公快去见见他二人便知。”
听到这句话,家康的心里就像刺进一把利剑一样疼痛起来。他一直担心的祸事,终于降临了。
家康抬首望天,一句话也没说,既看不出丝毫着急之态,也看不出狼狈的神情。已经开始发福的他,胖乎乎的额头上渗出汗来,亮晶晶的。
一进入大厅,家康就感觉气氛不对。忠次和忠世二人神色怪异地坐在那里,垂着肩膀。站在两侧的侍卫似乎也惊惧得喘不过气来。“二位辛苦了。”家康尽量平静地看着二人,又看了看侍卫,“右府大人心情可好?”
“是。”刚应一声,忠次又垂下了头。
“怎么?要让人退下吗?”
“不用了。”
“既然不用,你就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信长公要让冈崎的少主和筑山夫人二人切腹自杀。”咬牙说出后,忠次几把额头贴到了榻榻米上。
大厅里一瞬间充满杀气。
“忠次……你是不是带命令来了?”
“不是,只是我们的推测。我们怎会来传达这样的命令啊!”
“哦。”家康轻轻点了点头,“你们二人为何如此推测?”他的话里带着深深的叹息。
“我只是把我们的想法报告给主公,供您参考。”忠次颤声答道,而大久保忠世则垂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罪状有十二条,我现在心乱如麻,先后顺序可能弄不清了,请主公见谅。”说着,忠次把腰挺得笔直,努力想使自己镇静下来。
在战场上,即使面对十倍二十倍于己的敌人,忠次连眼都不眨一眨,依然谈笑风生,但现在他竟然两眼冒火,浑身战栗,这在家康心头重重地压上了一块石头。
“第一,近来,冈崎城附近流行着一种舞蹈。自从今川义元在田乐洼被击杀,儿子氏真继承家业起,这种舞蹈就像野火一样流行了起来。”
“的确如此。”
“这种舞蹈流行到冈崎来的原因是什么?当领民信赖领主,心存希望时,他们不会接受这种东西。可是,当看到前途无望时,他们就会借助舞蹈来忘却一切。因此,这种舞蹈可以说是亡国的先兆。这是三郎没有能力给领民希望的证据。”
家康闭着眼睛,静静地点点头:“第二条呢?”
“第二条,这种舞蹈在今川家快要灭亡的时候,氏真就经常跳,结果,跳着跳着,今川氏就灭亡了。三郎也喜欢这个舞蹈,不仅自己走村串户到处跳,还让领民跳,甚至因为那些不会跳的,或是穿着破衣跳的百姓而恼羞成怒,当场拿弓箭把人射死。这不是领主该做的事。”
“信康当真做过那样的事?”
“是……是。”
“那么,老臣们为何没有向我说起?”
“如果告诉了主公,主公就会责骂少主。少主挨了骂,就会说是老臣们告的状,再回去骂老臣们。”
“那第三呢?”
家康心中的怒火几如火山喷发,可是,他闭上了眼睛。
“第三条是,狩猎回来的时候,在僧侣的脖子上套上绳子,把人活活地拖死。”
“第四条又是什么?”
“第四条……神原小平太多次直言进谏,少主勃然大怒,竟抽出雁尾箭要射杀他。”
家康大吃一惊,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神原康政:“小平太,这些可都是实情?”
“是。”
“当时你怎么做了,也拔箭了吗?”
康政垂下了头:“我说,如果您想处置我这个无辜之人,主公会答应您吗?如果是主公的命令,那您就射吧,说完,我就毫无惧色地离开了。”
渐渐地,家康觉得身上像被使劲地扎进一根大钉子,异常痛苦。自己全然不知的事情,竟被信长查得一清二楚。信康在家臣中丝毫没有威望,此事铁证如山。
家康强压怒火,不再去想。他平静地问道:“那第五条……”
“第五条……”忠次用手轻轻地擦了一下眼睛,厅内其实并不太热,而且时时有些许凉风吹进来,可是,忠次的背上早已大汗淋漓,“由于德姬生的是女儿,少主极为不快,为了要一个男孩,他竟然又纳了妾,还对德姬百般折磨……”
“后来呢?”
“少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侍从向少主进谏,结果,少主大怒,把侍从当场杀死,这还不够,人死之后,他还用刀把小侍从的嘴巴捣得稀烂……”
“下来的罪状呢?”
“那就是关于筑山夫人的事了。其中一条是,暗地里给胜赖送密信,与胜赖里应外合,企图灭掉德川和织田两家。”
“好了!”家康再也听不下去,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忠次,“也就是说,筑山企图谋反?”
“是……是。”
“织田大人是怎么说的?他是说信康要谋反呢,还是说此事和信康没有关系?”越往下问,家康越生气。信长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无论如何,结局都将是悲惨的。今天的信长已经摇身一变,从一个不得不看三河人脸色行事的尾张美浓之主,成了一个要统治万民、以天下为己任的掌权者了,他的行事方式已经改变。
如果以一个“天下人”的眼光来看,冈崎的三郎信康,无论是性格、血统、行事,还是头脑和能力,都不讨人喜欢。信康在勇武上不及胜赖,身上还流着视织田为仇敌的今川家的血液,且行为粗暴,得不到重臣和领民的拥戴。
这样的一个信康,万一和父亲不和,而与武田胜赖勾结到一起,那么,三河以东的海道就会局势大乱,难以收拾。权衡再三,只能让信康自杀。信长一定是这样考虑的。话一旦说出来,就不再收回,这就是信长的性格。
“信长大人说,三郎和夫人的谋反无关。可一旦夫人哭着逼他,恐被煽动。万一出了事,就会使主公功亏一篑。所以,他就不再顾虑,让少主切腹……”
“他说他不再顾虑……”
“是。”
“唉!三郎本应是信长的好女婿,可是……”家康黯然失色。此前一直闭着眼睛听他们谈话的作左向前一步:“主公,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老老实实地服从命令吗?”
“不服从又能怎样?”
“决一死战,若不如此,少主性命难保啊。”
“不急,作左,且等等看。”家康阻止了作左,又沉思起来。
忠世和忠次二人依然垂着肩膀,无精打采。这更加剧了在座人的怒气。甚至有人提出了令人窒息的质问:“忠次,你是怎样为少主辩解的?”
“那都是事实,我也不能无理取闹啊。”
“岂有此理!那你就不能保持沉默吗?何况,你也可以一问三不知呀。这难道是大丈夫所为?”
“还可以先把别人所说默默地记在心里,再回来报告不就行了?不像个重臣,像个小卒也可啊。没想到堂堂两个七尺男儿,这么窝窝囊囊地回来,真丢人!”厅内一时群情激奋,最后,忠次再也不敢开口了。
家康仍然抓着扶几的一头,一动不动。周围逐渐暗了下来。夜幕降临,风也止了,远处传来潮起潮落的声音。
“主公,夫人的事暂且不提,只说少主,如果不动武,那就来文的,请您赶紧派使者。如果没有合适的人选,作左愿意前往。信长公不是说过,谋反和少主无关吗,这样一来,他也许会看看我们的反应。”
但是,家康可不这么想。“信长从岐阜搬到安土新城的时候,不是赤手空拳去的吗?”
“赤手空拳又怎样。说不定他们也已预料到我们会强力出击,而且三郎又是他的女婿。”
“不,你错了。”家康缓缓地摇了摇头,“赤手空拳搬进了新城,可见他的决心。今后,他就更以天下人的身份行事,已经不再是小国的大名了。他这是在心里起誓,赤手空拳的意义重大。在信长的眼中,三郎是使他心神不宁之人……这个不肖之子!”
“这么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就这样被他人的阴谋……”
“先等等,让我……”家康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道,“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