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工夫?”
“是。同是松平氏的人,怎可自相残杀……你要向家臣们表明心迹。每次在战场上遭遇,你都要不厌其烦地这样解释,然后撤避……”
“哦。”
“请你务必这样做。家臣们必会重新集结到你身边。如果家臣们意识到你和他们本是同根生,那些暗处的敌人和背后的煽动者,自会浮出水面,阴谋也不能得逞。”於大的声音和眼神充满激情,她不知不觉挺直了上身。
家康直直地盯着母亲,胸中的暖流激烈地翻滚。母亲言真意切,甚至称得上见解非凡。如在数年之中,家康既不讨伐也不屈服,那些参与暴乱的家臣纵使铁石心肠,也会感动和反省。那些欺他年轻、依靠煽动者的支持而倒戈的家臣,带给他深深的屈辱和愤怒,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家康的胸中已经充满霸气,他只欲在世人面前展示。
“你认为呢?”於大急切地问,又向前挪了一步,“在此关键时刻,请你务必慎重考虑。”
“那么,他们降服之时……当由我自由裁决。”家康语气强硬地说。
“那怎么使得!”於大皱了皱眉头,“那样一来,你就是欺骗家臣。”
“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些骂我为佛敌、向我举刀的混账……”
“宽恕是佛心。那正是你并非佛敌的证明,以此昭示天下,才是第一要务呀,你竟没有意识到?”
“您是让我抛弃真实的情感,忍辱负重吗?”
“家康,”於大声音缓和了些,像一个耐心教导孩子的母亲,“这不是忍辱负重,这是佛陀教人的道理,也是所谓的领悟。”
家康没有回答,他紧紧地盯着母亲。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佛陀。但我认为,佛陀是使这个世界运转的力量。我生下你是佛陀的力量使然;一向宗叛乱也是佛陀的意志……昼夜轮回、鸟兽草木、天地水火……万事万物都是佛陀力量的体现。没有任何力量能胜过它。不遵循佛道,就注定要破灭。所以……”
说到这里,於大停下来,微微笑了笑。“获得胜利,不是战胜一向宗信徒,不是消灭那些好事的僧侣,而要沿着佛陀的道义前进。”
“明白了!”家康拊掌道,“是的。我和家臣都在普世的佛力之下。就依母亲所言,顺应佛心吧。”
“这样才对,胜利在望了。”天色已大亮,但雾气却越来越重,一切都仿佛浸润在乳汁之中,人和树木都十分模糊。雾气深处传来阵阵竹笛声。家康猛地站起来,耳中传来潮水般的呐喊声,声音格外近。对方似乎在晨雾的掩护下悄悄接近了冈崎城。
“母亲,您去歇息吧。”家康对母亲说完,径自出了大帐。“小平太,打开城门,照常出击。以后永远如此,几次,数十次,数年,一直如此。”他像是故意让母亲听到。
“锅之助,牵马来。”家康喊道,然后和本多平八郎忠胜并骑出了城门。
胸中的熊熊怒火,不知为何已经烟消云散,只有一颗平实之心留在家康胸中,让他坦然受用。母亲的一席话,使得他能站得更高,更加冷静地审视眼前的一切。人们终其一生,也不知自己受佛的巨大力量左右,仍在你死我活地激烈争斗。
“锅之助,不可性急。浓雾中易迷失方向。”
“主公,敌人已逼近城门了。”晨雾中传来暴民的呐喊声,箭仓顿时万箭齐发。先锋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正在等待着家康。二十来个足轻武士静静地站在城门两旁,随时待命开城门。
“开门!”神原小平太吆喝道。
长枪和武刀纷纷指向天空,足有五百贯重的大铁门打开了。家康大喊一声:“跟我来!”元忠、平八郎、小平太紧随其后,披着浓浓的晨雾,纵马出城。
暴民们猛扑过来。
“杀佛敌!”
“退者入无间地狱。”
“进者往净土成佛。”
但呐喊转瞬就被激烈的打斗声淹没。暴民虽然口中疯狂地嚷叫,但只要冈崎人出城,他们就会像退潮般纷纷散去。无疑,他们不愿意和家康的队伍交手。从昨夜至今,这次袭击算是第三次了;针崎的胜鬟寺的人马好像逃过了本多丰后守的堵截。队伍中现出渡边半藏的身影。
“半藏!家康在此。放马过来啊!”家康狂吼道。
半藏挥舞着一把近四尺的大武刀。“进者往生净土,退者堕入地狱……”他吆喝着,悄悄消失在晨雾中。
“哪里去!”家康挺枪欲追,一个人突然从柳树背后闪出,出现在家康面前。“佛敌,来啊!”乃是一个手持长枪之人。
“你不是蜂屋半之丞吗?”家康怒道。
“少废话!你是小平太还是平八?”半之丞挥舞着长枪,刺了过来。
蜂屋半之丞身长八尺。他手持青栲长枪,罕逢对手,从不空手而归,和长坂血枪九郎的朱红长枪一起,号称为松平氏的“神枪双璧”。
家康伏在马鞍上,用手中的长枪去抵挡蜂屋。
“身手不错。是平八吧?”半之丞握住反弹回去的长枪,笑道,“明知是我,还敢前来,有胆量!你想逃还是与我交手?再交手便下地狱。”
家康顿时热血沸腾。对方明知他是家康,却故意认作本多平八郎,并百般嘲弄。愤怒的他几乎丧失了理智:“半之丞!”
“平八?”
“你竟敢嘲弄我,我决不轻饶!”家康一边吼叫一边跳下马背。如乳汁一般的晨雾中,半之丞挺着长枪,呵呵地笑着。总是洋溢着勇猛和忠厚的笑容,如今在家康的眼中,竟是如此可恨。家康陷入了狂怒之中,无法自控。他挺枪向半之丞刺了过去。
“啊!”半之丞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你不是平八?”
“还敢胡说?你本乃我家臣,如能及时醒悟,我倒会宽恕你,但恐为时已晚。”
“少废话。你是谁?报上名来。”
“啊!”家康怒吼一声,腾空而起。他待对方的长枪突刺,招式用老,枪尖挺向空中之时,才径直向半之丞胸口刺去。
“不好!”半之丞连连后退,“原来是主公。我且告退。”
“我让你站住!”
“我今日心神不定,改日再战。”半之丞连退几步,收回长枪,迅速拨转马头,一溜烟跑掉了。家康疯狂在后追赶,他一边追赶一边举起长枪,想掷向对方。但就在这一瞬间,於大的面孔忽然浮现在眼前。杀死半之丞,不但违背佛心,且正中敌人下怀。家康垂下手。“半之丞,你难道想让敌人看到你逃跑吗?你还是松平氏的人吗?”
“什……什……什么?”听到此话,半之丞猛地勒住马。他紧闭双唇,挺枪奔回来。“我、我不逃了。”
家康不禁大吃一惊。半之丞难道是假装逃跑,杀个回马枪?他立刻准备迎战。此时的半之丞成了个顶天立地的壮汉,身上的腾腾杀气顿令家康呼吸困难。
“主公!”半之丞喃喃道,“人是敌不过佛的。”
“受死吧!”家康抓起长枪。他必须主动出击,灭了这所谓神枪的威风。
他猛地气运丹田。从跳下马背到追赶到这里,他始终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现在终于缓过来。通过武刀碰撞之声和飞箭声,他约略看清了全军的情势。暴动的队伍好像已撤退,己方已占了优势。家康感到轻松起来。
与其说是斗力,不如说是某种神秘的东西浸入了他的腹内,使得他完全忘却了恐惧,体内感受到阵阵暖流。半之丞的身影渐渐变得渺小。
“半之丞!”
“主公。”
“你的长枪能刺中我?”
“这是佛陀之枪,能刺中。”
“住口!”家康又向前迈了一步。半之丞好像被震慑住,又后退了一步。
“你这种懦弱作为怎有佛陀支持?睁开眼好好看看,佛陀在我身后。”
“您说什么?”
“半之丞!”家康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出了冈崎城,已在通往上和田的路边百姓家的庭院中。
“怎么不放马过来?害怕了?”
“主公先请。”
“你可知我为何不杀你?”
“不知。”
“你乃是我的家臣。我怎会杀自家的家臣?我会饶恕家臣微小的过失。佛陀已经告诉我,你依托的是假佛,我不会主动杀你。你难道没有听到佛坨的声音?”
“主公听到了佛陀的声音?”
“是……我不会杀你。”
“哦。”半之丞低吟道,“我依托的是假佛……不可能!”
“你这个浑蛋!那些好不容易过上安乐日子的百姓之家,被你们一把火烧个精光,照此下去,今年冬天大家都会饿死。你觉得,大慈大悲的佛陀,会做这种事情?”
不知不觉间,半之丞满额的汗闪烁着铅一般钝涩的光彩。
“你在颤抖?”
“没有。”
“那就来吧。如你身后真有佛陀,你可以放马过来。”
“好……”蜂屋半之丞嘴上应承着,但眼神已经慌乱起来。
“今年冬天大家都会饿死。”家康的话让蜂屋回想起三年前的困苦生活。战争,它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不仅意味着生命的消失,还能令大地万物枯萎。开始时,半之丞并不认为这次暴动是一场战争,他只是单纯地认为,这是佛陀在惩罚佛敌。但他现在动摇了。本应万能的佛陀好像根本没有惩罚家康,而所谓佛陀的信徒每次来袭时,总会被家康打个落花流水。这是为何?
家康竟说信徒们依附的是假佛,而他身后的才是真佛。仔细想来,这不无道理。半之丞虽然不愿相信,但他那支引以为豪的长枪,却怎么也近不了家康的身。
“主公……”半之丞汗涔涔的,“您是说,佛陀要您不要主动进攻我们?”
“废话!”家康训斥道,“佛对万物都怀有仁慈之心。他等待着你回心转意。”
“真佛……假佛……”半之丞手持长枪,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几次战斗下来,家康丝毫未损,只能认为己方依托的是假佛,而家康正在等待众人回心转意……半之丞感到精神恍惚,他满眼焦躁之色,喉咙一阵干渴,拨转马头。“主公,我告退……”
“站住!”家康大声喝一声,但这次并未追上去。
半之丞扛起了长枪,跑开去。晨雾仍像方才那般浓重,他的脸颊和双脚都仿佛被细雨淋湿了。他向前飞速奔跑,忽感胸中一阵难过,不禁掉下泪来。“主公糊涂。他为何不一举消灭我们这些被假佛迷惑的叛臣呢?”
他身边渐渐出现仓皇败走的伙伴们的身影。虽然他们口口声声嚷叫着“退者堕落地狱,进者往生净土”,还不是纷纷向上和田方向溃逃?
听着小河淙淙的流水声,半之丞忽然跳下马来,仰倒在地上。“主公!主公!我糊涂……”他突然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当乱民撤回上和田附近时,大久保家的人已经在忠俊老人的率领下等候多时。不仅如此,通常在敌人撤退后总会停止追赶、返回城里的家康,这天也紧迫不舍。
半之丞在上和田的茅屋旁,碰到了正在吃干粮的渡边半藏。他将武刀放在枯草中,正艰难地啃着干粮。
“半之丞。你连长枪上的佛书都掉了。”半藏指着刀把处系着的上书“退者堕入地狱,进者往生净土”的佛书。
“我碰到主公了。”
“那就杀了他!”半藏却未提及自己提刀逃跑之事。
“半藏……”半之丞重重地坐在枯草上,“长枪无论如何不能伤到主公,真是不可思议。”
“哈哈哈,那是你信心不够。换成是我,早一刀砍了过去。真可惜。”
“真奇怪,那时我双手打颤,两眼晕花。主公的身后仿佛有佛陀在放射光芒。”
“胡说!佛陀站在我们一方。”
“半藏!”
“你的眼神怎么如此奇怪!”
“你觉得佛陀何时才能惩罚主公?春天就要到了,人们却不耕田,若夏天还不能分出胜负,那么秋冬两季,我们吃什么?”
“哦。那倒也是……但那又怎样?”
“佛陀究竟是要惩罚谁?你难道不觉得,佛是在惩罚老百姓吗?”
“半之丞。”渡边半藏十分激动,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所以,你扔掉了枪上的佛书?”
“我不愿违背佛陀的意志。”
“我说过,佛陀站在我们一边。”
“可是佛却好像要惩罚我们。我分明看到主公的身后闪耀着佛光。”
“半之丞,那……那是真的?”
正在此时,念佛道场的荒法师手持挂有佛眷的六尺木棒走了过来。“原来半藏和半之丞都在此处。眼前有个大好的机会!佛敌家康已经追到上和田,刚刚进了大久保忠世家,他已成囊中之物。你们去杀了他。”荒法师气喘吁吁,一口气说完。
“他进了大久保家?”半藏立刻将干粮袋系回腰间,提起武刀。听到半之丞的奇谈怪论,他想去看看家康身后是否真有佛光。“这次由我来。半之丞,你且等着。”
看到半藏意气风发的样子,荒法师也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握紧木棒。“这次绝不要让他跑掉。这是佛陀的指示。”他转身对半之丞道:“你不去?这大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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