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闪亮起来。那样的光亮,骗不过别人的眼睛。
我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怕看林国栋妈妈的眼睛,那双明亮温和,洞察一切的眼睛,我怕它们看到我心里的想法。
傍晚,林医生又来我家了。客厅里拉着窗帘,小阿姨给他倒了一杯番茄汁。
他说,“真好喝。”
“我自己榨的。”小阿姨轻轻地说。
他又喝一口,伸出舌头来舔舔嘴唇,“这儿住着……还习惯吧?”
“还好。”
“我有个朋友,有套房子想出租,离你们公司不远,要不……”
“多少钱?”
“三千。”
“那么贵?”
“不会让你们出钱。”
“不行。”小阿姨斩钉截铁地说。
两个人沉默了。空气里洋溢着一股番茄的甜酸味。我走回自己的房间,又想起在医院,林国栋母亲的眼神,假如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假如林国栋知道了,又会怎么样?
“星期六带你去庙里许愿。好不好?”
我看着那个展开的纸飞机,抬起头,对面是林国栋的眼睛,在夜色里微微地闪亮着。
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我感到自己点了一点头,他的脸上骤然生动了起来,嘴角慢慢展开一个微笑。
我回到自己房间,拉上窗帘,那上面用黑笔简洁勾勒着一些线条,仔细看,都是人像,三笔两笔,勾出一张张微笑的脸,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变成一幅流利的艺术品。
我不由自主地把窗帘拢紧,贴在脸上。那是一张独一无二的窗帘,看着它,几乎可以想象到画画的人眼睛里的笑意。
偷来的快乐
“这个周末你自己照顾自己吧,我要出去。”吃早饭的时候,小阿姨简单地说。
“去哪里?”
“乌镇。”
“那么远?”
她撕开一片面包,点了点头。
“出差吗?”
小阿姨沉默了一下,“不是。”
“去旅游吗?”
她点点头,我默默地看着她,直到她垂下眼睛。小阿姨有个不知是优点还是缺点的特点,明明可以说谎的事情,她往往不会选择说谎。
“很多年前去过,想再去一次,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她淡淡地说,“现在的设计流行仿古,说不定能来点灵感。”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那里很漂亮,我们老家应该也差不多那样吧,”我也垂下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一点,“多拍点照片回来。”
“唉。”小阿姨甚至都不问我想不想一起去;我心里有种强烈的感觉,这回,她是和林医生一起去。
小阿姨像是有些愧疚,我心里却突然生起一种轻松感。星期六,林国栋说他要带我去庙里许愿,她出去,我就可以自由自在了。
然后话题突兀地转变了,“蔡玉霏,你的肾脏移植手术……有希望了,”小阿姨说,她的声音一下子压低了很多,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很久,然后声音定定地关照,“这件事情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明白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宛如一泓清水,薄薄的双眼皮间描了眼线,越发显得深邃。
“这样……可以吗?”我喃喃地问她。
“还有别的办法吗?”她的口气里带着一些苦涩,“全国一百多万人等着做肾脏移植,可以能移植的肾脏只有一万多个。百分之一的比例,你还想怎么样?”
“你知道吗,林医生这样做,要担多少风险?”我们之间陷入了许久的沉默,直到墙上的猫头鹰报时钟敲下了八点,小阿姨如梦方醒般大口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把杯子往桌上一顿,“我上班了!”一阵风似地从客厅卷进卧室再卷向门边,抱着一个大大的样板盒,跳进高跟鞋里,“啪”地扣上了门。
我默默地走到客厅窗边,坐进沙发,茶几顶上的镜框里,陈朗哥哥正在一脸阳光地对我微笑,当时的我自己也是一脸阳光。
星期五的下午,小阿姨换上一套浅蓝色休闲装,整个人精神焕发,拎起整理好的皮箱,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把脖子上那条艳丽的丝巾解下来,扔进皮箱,进来叫我,“你下去,帮我叫出租车开到菜场前面。”虽然只是去一个周末,她也很认真地整理好皮箱,工工整整的,看上去倒有点像出远门。也许是那种架势,也许是她脸上某种不同寻常的神情感染了我,我扶着门轻轻地问她,“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怎么会?”她笑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低下头,走出门,下楼叫出租车开到两条街外的菜场附近,在司机不解的目光中下车,走回来。
林医生和我擦肩而过,他穿着灰色的夹克衫,露出米色毛衣的高领,和平常唯一的不同是戴了一顶浅檐的咖啡色帽子,衬托得神色更加温文儒雅– 可能是希望尽量掩饰自己,结果却恰如其反,更加引人注目了。他大概没有想到会遇见我,脸上有些尴尬,下意识地用手推推眼镜,再推推帽子,喉咙里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林医生好。”我木木地说。
“你好。”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从胸口发出来的。
我们擦肩而过。那一刻,我突然很好奇,他是怎么和自己家里人说的,而林国栋知道自己的父亲周末要外出,是什么反应。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醒来了,远处的公园里传来唧唧啾啾的鸟叫,一声声像挂着露水,透过窗帘轻飘飘滑进来。
清晨的阳光照在窗帘上,朦朦胧胧中,那些笑脸荡漾着光芒,我也忍不住对着它们微笑起来。我在窗帘缝里看着对面的二楼,毫无动静,从昨天开始就没有看见林国栋,他们家也没有任何异常。有一刻,我几乎怀疑,他是否忘记了今天的约定。
八点半,电话铃响了,“我在你家楼下。”
我背上包下楼去,他就站在楼下的信箱边,仿佛是在偷看里面的东西,一听见声音,立刻回过头来,在阳光里展开一个微笑。
美好的心愿
“你怎么背着书包?”他问我。
“没有啊,这就是我的包。我……只有这么一个包。”我低头看看自己那个格子双肩包。
“我是开玩笑的。”
“这本来应该是个书包,不过只用过半年。”
他沉默一会,“对不起。”
我对他笑笑,“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啊。”
“哪天你到我家去,我姐姐有一柜子的包,你随便挑一个。”
“那怎么行,你姐姐那么时髦,她的包,我不合适。”
我们说笑着走出楼门。
“那个地方有点远,我们打车去。”他说。
走到菜场附近,我突然想起昨天就是在这里遇见林医生。“你爸爸在家吗?”
“不在,你找他吗?”
“不是,随便问问。”
“我爸到他一个朋友的医院去出诊了。”他说。
“哦。”
我们坐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慢慢开出城区,过了护城河,路边梧桐掩映,在阳光里交织下点点光晕。
“师傅,请把车窗打开。”林国栋对司机说,然后从自己前胸的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数一数,分了一半给我。那是一把一圆的硬币,握在手心里,还带着余温,暖暖的感觉。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去许愿,要先准备一些零钱,散给庙门前讨饭的人,这样才虔诚。”
“如果没有讨饭的人呢?”
“那就用来买香烛。”他很认真地说。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些是哪儿学来的?”
“我老爸教的。”
“你爸不是医生吗?”
“医生也可以信神佛,”他平静地说,“我爸我妈都信,每次有病人死了,他们都会烧香帮着超度亡灵。”
我转过头,林国栋的目光越过前排座椅一直望着很远处的公路前方,下巴形成一个微微上翘的弧形,有点调皮和傲气兼备的样子,“其实很多事情,常理是无法解释的。比如我那个朋友,家里一直催着他出国,也有女孩子追,但他就是不肯,因为他喜欢一个不可能喜欢他的人。”
“为什么不可能?”
“嗯 ……”他沉吟了一下,“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类型的……两个人缺乏交集。”
“人家的事情,怎么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笑了一下,没有作声,车子上高速的时候,他把手伸出车窗,示意我也把手伸出去。凉丝丝的风贴着手指滑动,刹那间仿佛突然变成了水,清清凉凉的,亲近得让人不舍。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到了城郊那个树荫丛中的庙,大门前居然真的有几个人低头跪着,地上摊着书写得横七竖八的纸张,大意都是要钱。林国栋把他的那一份钱分成几份,一一放在那些人的,神态比那些要钱的人还要恭敬。我也照着做了。
走进大门,穿过一条水杉夹道的青砖路,眼前便是一座黄瓦红墙的庙宇。圆圆的门窗,像是最近修过,屋檐上飞着凤凰的图样,下面挂的铃铛却裹着厚厚的青铜锈,看上去很有岁月感。
离开家跟着小阿姨浪迹天涯之前,几位伯父伯母带我去家乡山上的一座小庙拜过神,还求了一支不晓得什么签,他们都极为虔诚,一副善男信女的样子,恨不得走一步拜三拜,我却被一种茫然而有些愤恨的心情笼罩着,对一切都没有好感,包括那个庙。
从那以后,我从没来过这一类地方,小阿姨也不信神佛,事实上,她什么也不信,只信她自己。
求佛
林国栋告诉我,这座庙后面有一眼泉水,泉眼在附近的山上,很多人来这里许愿,把大堆大堆的硬币扔到泉水池中。硬币堆起来,就给寺里买香烛。
“灵吗?”
他点点头,“很灵。我姐姐考大学前生了场大病,我们都以为她会考不上,可是来这里拜过之后,考得特别好,上了第一志愿。”
“你自己许过愿吗?”
“还没有。”
“为什么?”
“……我还没有碰到需要许愿的事。”他想了想,轻轻地说。
我跟着他去庙里买了香烛,点上了,工工整整地插在烛台上,蜡烛上袅起轻烟,在古朴的寺庙里回绕,形成种种俏丽的形态缓缓向梁柱上飞升而去,不远处传来和尚喃喃的诵经声和木鱼声,大殿里的如来慈眉善目地俯视众生,眉宇间交结着洞察世事的安详。
“来,”林国栋拉过一个垫子,铺在佛像右边,“拜一拜吧。”
我有些疑惑,“为什么不在中间?”
“一般人都喜欢正对着佛像拜,其实那是不对的,”他温和地说,“寺院里只有住持才可以正对着佛像拜,其他人应该在左右两边。”
我照他教我的礼仪拜过佛,突然想,不知道现在小阿姨在乌镇干什么呢?她和林医生在一起,林医生会不会也拉她去拜佛?一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林国栋突然转过头来,拧着眉毛,十分严厉地瞪了我一眼。从认识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重新拜。”过了一会儿,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抬起头,他的眼神慢慢地缓和下来,声调也回复到一贯的温和,“雨霏,你重新拜一次。”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涌起难以言明的千头万绪,在一把巨大的芥末堵在嗓眼,一阵惊诧过后,突然,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我低着头,模糊间,看见自己的眼泪没有间断地砸向青砖地,一颗颗仿佛都有生命,落下的片刻掷地有声。
“雨霏……雨霏”我听见像是远远的地方,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焦急,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牢牢地摇撼着。
我依旧任凭泪水刷刷地往下流,膝盖一软,人就往前跌下去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半坐在地上,有人在耳边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我的肩膀被人紧紧抓住,眼前,大红的门柱外面,古铜色的风铃在风中叮叮当当响着,风铃外面,初夏的天空蓝得炫目,让我不由自主又闭上了眼睛。
“雨霏……雨霏”,我面前现出了林国栋的眼光,“你感觉怎么样,怎么样啊?”他定定地看着我,眉毛紧紧拧在额心,目光里满是焦虑,仿佛一个士兵打了场大仗回来。
“没有用的……”我浑身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听凭这四个字从自己的嘴唇里轻轻地溜了出来。声音很低,但是林国栋听见了,他的表情慢慢僵硬了,嘴唇有些倔犟地往上面翘了一翘,又缓缓落下,默默地垂下了头。
空气里弥漫着香味,我咳嗽了一声,他说“我们出去吧”。
我点点头。于是,林国栋扶着我,到庙后面的一个凉亭里坐了下来。我的脸色大概十分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