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而连波却用伪装的仁慈轻易就骗了她,毁掉了她对这整个世界的信任和梦想!
可耻!真是可耻!朝夕从心底诅咒这个人的名字,在最后的意识消失前,仿佛是奇迹,她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张脸,目光哀戚地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说,就那么看着她……朝夕从来没觉得他这么可怜过,感觉他的眼神中有些湿漉漉的东西,像一种温暖的召唤,抑或是自我的怜悯,慢慢的,让她的心底变得柔软起来,曾有的抵抗和尖锐的对立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从心底渗出的泛滥不止的悲伤。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当初是她拽着他坠入黑暗的,虽然彼此伤害,彼此憎恨到现在,但她心里很清楚,是自己亏欠了他!佛说有因就有果,原来这都是她种的果,包括连波的背叛,都是她应得的恶果,恶果啊……
是梦吗?当朝夕醒来时,见到的第一张脸是樊疏桐。
她发现他瘦多了,整张脸刀劈斧削一样,像一尊饱经风霜的雕像。她已经很久没有去M学院上雕塑课了,此刻油然而生雕塑的欲望,只不过用的不是手,而是她的目光。她长久地凝视着他,用目光默默塑着这具孤独的雕像,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包含着她对过往的全部记忆,忧伤多过欢喜。如果可以,她想把自己的生命赋予给他,让他获得新生,她自己是这样了,至少他应该好好地活着。
“朝夕!朝夕!是我害的你……”樊疏桐趴在她身上战栗着,又抓住她的手抽自己的脸,“你杀了我吧,我该死!我真的该死……”
朝夕虚弱地端详着他,想起了那份病历,心底一阵战栗,终于也哭了起来。没有爱,也没有了恨,于是越发的痛彻心扉。这个人啊,根本不把性命放在眼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当然知道他是爱她的,而且爱得毫无理智,不管这爱会给别人和他自己带来多大的伤害,他通通都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听命于自己的执念,朝夕一直抗拒他的原因就在这里。
可是现在,朝夕觉得真正赶尽杀绝的恰恰是连波,他看上去那么温善的一个人,那么的疼惜她,结果却是伤她最深,不管他有什么理由,他都不能这么亵渎她对他的信任!原以为回到聿市,往后的岁月会像十三岁前一般,甚至比过去更美更好,至少比在镇上被骂作“小婊子”的时候境遇要好,哪知道她还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虫,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冲她吐口水,践踏她欺骗她,她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眼泪滚滚地落下来,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落泪了,她曾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从四年前母亲去世,她自己把自己卖了,她就失去了一切,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可是连波,在带给她短暂的希望后,转身就踹开了她,夺走了她对这世界仅存的信任和梦想,这一次他是真的甩开了她,她亦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此刻她泪眼滂沱地看着樊疏桐,只觉胸中翻滚的气血卷起无边无际的屈辱和哀凉,让她的身体从轻微的战栗变成剧烈的抽搐,她喘着气,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你别这样,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不怪你。对不起,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真的错了,对不起……”
“朝夕……”他抓着她的手,只是摆头。
她虚弱地看着他,透过模糊的泪眼,她只觉凄凉,一直以为他是个魔鬼,其实他也不过是只假扮魔鬼的青蛙,而她是蝎子啊,货真价实的蝎子,结果不仅蜇了他还蜇了自己,蝎子和青蛙的宿命本身就是同归于尽,她挣扎到死也摆脱不了这宿命。她不由越发的悲伤,抖抖地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别这样,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都说了对不起了,过去的事你就不要再想了吧。”
“朝夕——”他将她的手更紧地贴着自己的脸颊,千言万语,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的表达。也许是在黑暗中挣扎得太久,当陡然的光亮照进心田时,他百感交集,仿佛不能适应。
她的话就是这世间最明媚的光亮,终于是照进了他的心,虽然是迟了些,到底是让他看见了光明。
“朝夕,你真的原谅我了吗?这是真的吗?”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像是难以置信,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他很怕只是自己的幻觉。
“是的,我已经原谅你了。”她很肯定地给予他回答,“虽然我因为你而吃了很多苦,可相对于连波的欺骗,我更愿意原谅你,何况本就是我害了你。至于你过去对我做过什么,我想那是你太年轻的缘故,因为年轻我们总会做些错得离谱的事情,却还以为那样做是对的,以为自己是真理的化身。我们都错了,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她呻吟着吐出每一个字,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额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唯恐一不留神,他就会死,阵阵无法化解的哀伤,在她心里弥漫着,“我想我可以跟你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把我们的事跟连波讲过,几次要讲都没有讲出来,因为我觉得那是我们的事,是我们的秘密。而且我不想让你们兄弟因此反目,虽然我曾经想过让你们反目,但现在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即便我恨连波,我还是不希望毁掉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让我们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吧,永远永远不要跟第三个人说出来。”
“朝夕!”樊疏桐俯身抱着她的头,将自己的脸颊贴着她冰冷的额,忽然失声恸哭起来,“我可能比你要先进坟墓,我很清楚,我脑子里的淤血随时会要了我的命,大夫对我隐瞒了病情,我不是傻子!可是朝夕,能获得你的原谅,我就是即刻死去也心安了,我不后悔认识你,因为我爱你,自始至终爱着你,因了这份爱,我明白了很多事情。虽然经历了这么多,但我们都还年轻,让我照顾你吧,不是赎罪,也不是弥补,而是因为我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
“傻瓜,蝎子和青蛙怎么可能在一起呢?”她惨白的脸露出一丝笑容。
“我不管!我就要和你在一起,连波逃跑了我来守着你,你本来就是我的!从来就是的!”他嘴角上扬,不知道是想笑,还是因为头又开始疼了,他抓着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开,“朝夕,我们不要再信那个寓言了吧,现实不是寓言,也不是童话,但我会给你一个比童话更美好的世界,我会给你在湖滨盖一栋房子,院子里种满你喜欢的紫藤萝……朝夕,朝夕,听明白了吗?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连波对你许下的诺言,我会一一实现……”
“不——”她凄厉地叫起来,像突然被人掐住了喉咙,又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倏地瞪大眼睛,“不要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我不要听!这辈子都不要听——”她拼命摆着头,更多的泪水涌出眼眶,浑身失了控地战栗起来。
“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永远都不再提。你别这样,朝夕你别这样……好了,没事了,什么都过去了……”
他哄着她,亲吻着她,更紧地抱着她,就让一切尘埃落定吧,他太累了,一颗心漂泊得太久太久,而且他头部还有这么重的伤,只要是一个归宿,就算是躺进坟墓又如何呢,活着宛如死去,没有什么不同。她就是他的归宿啊!他静静地拥着她,无论是她的声音还是她的肉体,她的冷漠还是她的哀怨,她的笑容还是她的眼泪,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甜蜜温暖,渗透到他的全身。他闭上眼睛,感觉着她淡泊的香气,正在他心里化成一片春意融融的阳光,照着那片冰冷荒芜的土地。
这一刻,头突然不疼了,是幻觉也是向往,他仿佛看见一片紫色的海洋,大院的紫藤萝又盛开了,一串串,一帘帘,瀑布般地自花架垂下……他想起了母亲跟他说过的话,当你思念着什么的时候,只要意念坚定,就一定可以看到你想看的东西。无数次紫藤萝盛开在梦境里,母亲一次次翩然消失在梦境,让他从梦境追到现实,而朝夕,无疑也是他多年来追逐的一个梦,每次都在他就要握紧的时候,她就会消失不见,这次他无论如何不会再放手了,怎么都不会再放手,哪怕她真的是一个梦。
然而,樊疏桐忽略了,既然是梦,就没有办法握紧,醒来仍然是一场空。当数天后,朝夕突然在医院走掉后,他再次和她失之交臂。没有人知道朝夕去了哪里,她一个字都没留下,连句暗示的话都没有。
也许她是去找连波了,也许她是去找自己的亲人了,她的爷爷奶奶都还在世,很多人都这么猜想。
樊疏桐当天就直飞北京,明知道春节将近,各大学校都在放寒假,他仍然固执地找到校方打听朝夕的消息,结果被告知,朝夕已经办理了退学手续,显然她已经没打算再回学校。樊疏桐一个人从Z大走出来的时候,下起了大雪,当时正是黄昏,高楼间夹着暗紫色的天光,路灯依次亮了,北风卷着雪花抽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当他发现自己走到长安街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漫天漫地的雪花让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浑噩,街边林立的高楼上霓虹闪烁,那光仿佛也是冷的,映得街头的行人面目模糊不清,谁也看不清楚谁。被幽禁在心底的往事,她的,别人的,一股脑儿扑拥过来。看似淡然的面目之下,其实是一些落寞的无人问津的心灵。就如他自己。
他的头又开始疼了,却固执地不肯吃药,好像唯有借着身体的疼痛才能麻痹心灵的疼痛。雪越下越大,他穿着厚厚的大衣,裹着围巾,手脚还是冻得麻木。最后实在累了,他在路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一坐下就动不了了。不时有路人好奇地打量他,如果是流浪汉不会穿得这么体面,应该是受了什么打击吧,他的脸上分明写着万念俱灰,有路过的好心的大爷提醒他:“小伙子,赶紧回家吧,你会冻坏的。”
家?哪里还有他的家?
他雕塑似的坐在那里,脑子也被冻住了似的,什么都不愿去想。夜越来越深,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头疼得让意识模糊起来,心跳紊乱,连呼吸都快接不上,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的声音。他知道,他可能挨不过今天晚上了,他会冻死在街头。
他的手原本是缩在衣袖里的,都冻僵了,费了老大的劲才僵硬地将手伸进大衣口袋,结果摸到了一盒火柴。
他顿时变得激动起来。
火柴!他掏出那盒火柴,笨拙地打开来,还有满满一盒!突然又想起那个童话,虽然他打心眼里不信童话,可是这一刻他宁愿相信童话的存在,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也许只有童话能给予他卑微可怜的慰藉。他,他想见到朝夕!这样的念头,随着澎湃的血脉,在胸口气海中翻滚,如同汹涌的潮头,一波高过一波,惊涛骇浪般撞向岩石,再也无法压制。
“哧”的一下,他抖抖地划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光在漫天雪花的夜色里摇曳着,多么可怜的温暖,他贪婪地感受着那温暖,泪水夺眶而出:“朝夕,让我看看你吧,我知道我不行了,让我再看看你,好不好?”
他吸着鼻子,将火焰举到眼前,一阵风吹来,火焰瞬间熄灭。他不甘心,又划亮一根,这次燃得久些,火柴梗都燃到头了才熄灭。可他还是没有见到朝夕。滚滚的泪水从他眼中涌出来,凝成了冰:“朝夕,你不是原谅我了吗?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朝夕,我快要死了,你还不来看看我吗?”
“哧”的一声,又是一根火柴被划亮。
“我们都已经不再怨恨了,都过去了,让我再看看你吧,让我记住你的样子,余生好慢慢回忆……很多人都说活在回忆中的人是不幸福的,可我不这么认为,如果没有对你的回忆,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哪怕是痛苦的记忆,也表明我曾拥有过你,朝夕!”
这么说着,他的心智渐渐清明,眼中也渐渐有了神采,仿佛流星划过夜空时擦亮的那抹璀璨光火,凝聚着他生命全部的热力。
可是火柴还是熄灭了。
他看着那根熄了的火柴梗,就像看着朝夕,心里的话缓缓流淌出来:“朝夕,今生我们已经是这样了,那么你相信来世吗?我原来不信,可是现在我宁愿有来世,今生我做了这么多伤害你的事,我希望来世可以弥补,只是我们还能认得出彼此吗?朝夕,你会认得我吗?”
火柴腾起一缕微弱的烟,又灭了。
他不甘心,又划燃一根。
“朝夕,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来世那么远,我是不敢想了,我只想在这一刻看看你,我能遇见奇迹吗?哪怕只是几秒钟的心灵相通,也不可以吗?朝夕,我想看看你的脸……我忽然记不起你的样子了,越是努力地去想,越是模糊,我真是害怕极了,朝夕,朝夕,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