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天,樊疏桐生平第一次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恐惧。
樊疏桐随即被警卫带走。
他被关了禁闭。
在暗无天日的七天里,他生平第一次抱头痛哭。除了母亲去世,他从未这么哭过,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有这么多眼泪,比母亲的眼泪还多。母亲生前就最喜欢哭。但是母亲的眼泪是用一生流完的,而他的眼泪只用了七天就流完了。
童年的记忆很模糊,他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樊世荣生的,就是捡来的,也不至于这么待他。其实他八岁就被父亲接到了身边,八岁之前都是母亲带着他跟姥姥生活在一起,在没有见到父亲之前,他牛气冲天,有个当首长的老爸,要有多威风就有多威风,所以从小到大,无论在哪里他都是孩子王。可惜母亲的命很不好,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樊世荣接她去部队,一家人总算团聚,虽然只是很短暂的团聚,但在樊疏桐后来的记忆里,那是他这辈子唯一感觉到温暖的时光。母亲被父亲接到部队的第二年就怀上了,樊世荣很高兴,他跟身边人开玩笑说,要生一个加强排。谁知母亲最终没能活着出产房,包括那个一面世就没了呼吸的“妹妹”。樊疏桐的母亲其实身体一直就不好,非常虚弱,别人是捧着饭碗,她是捧着药碗,樊疏桐从小就是在母亲煨的药味中长大的。都怪母亲的名字没取好,取什么不行,取个“红药”。
母亲一年四季都咳咳喘喘,乡下又没什么好大夫,到了部队后,樊世荣还是很重视的,派人给母亲做检查。结果给母亲做检查的军医很委婉地告诉樊世荣,病很多,不是一点儿毛病,只要好好静养,不再生育,是可以拖些年月的。樊世荣当时就板起了脸,吼了句,“不生育还叫女人吗?”
樊疏桐当时就在身边,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固执地认为母亲过早离世都是因为父亲让母亲怀孕的缘故,他当时还小,不懂成人的事,他就是认为是父亲害死了母亲。而那个出生就死了的妹妹,也让他恼恨至极,这导致他从小就不喜欢女孩,每次家里有亲戚的小孩过来,都被他打哭。院子里原来也有几个女孩子,都被他欺负得见他就躲,都当他是个穷凶极恶的恶魔。而他自母亲去世后就变得极其暴躁,父亲怎么揍他,都没办法把他揍回正途。想来父亲真是狠,拿皮带抽,每每抽得他满地打滚,所以他身上长年伤痕累累。结果越抽,樊疏桐跟父亲之间的隔膜越深,父子关系紧张得就跟那火药桶一样,一触即发。
樊疏桐在大院里也因此落了个外号,“混世魔王”。
只要是院里有什么状况发生,大家习惯思维,不是别人干的,别人没胆干这事,除了老樊家的那个小魔王,还能有谁干这事?即便不是他一个人干的,肯定也是他领着别的孩子干的,谁叫他是这院里的“司令”呢?樊疏桐在一帮孩子里自称司令,只要没上课,就指挥他手下的兵们在院子里冲锋陷阵,捉迷藏,搞破坏,有时候首长们开着会呢,玻璃啪的一下就碎了,搞得大家很紧张,以为是有敌情,结果是弹弓打的。每次樊疏桐被父亲揍一次,他就变本加厉地搞破坏,唯恐天下不乱,结果恶性循环,樊疏桐由司令升级为“土匪司令”,无恶不作,人神共愤。最后是无药可救了,高中都没毕业,樊世荣就把他发配到部队里去,好好治治他的邪气。
而在樊疏桐十岁的时候,父亲再娶,继母还带来一个男孩,比他小两岁,叫连波。幸亏是个男孩,如果是个女孩,只怕连波没活口留下来。好在连波性格温吞,文质彬彬,长得也细皮嫩肉的,樊疏桐给他取了个外号“唐僧”。都说万物皆相克,樊疏桐再怎么混世,却偏偏服连波的,就好像大闹天宫的孙猴子无所不能,偏偏怕唐僧。唐僧有紧箍咒,所以孙悟空才怕他,连波没有紧箍咒,樊疏桐就是服他。
樊世荣也很喜欢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因为他听话,不像他的亲儿子樊疏桐那样,基本上不能算个人。
“禽兽不如!”这是樊世荣经常骂儿子的话。
结果樊疏桐反击:“那也是你生的。”
樊世荣怄得,他经常跟身边战友和亲信讲,他这辈子如果没有死在战场上,早晚会死在这个混账儿子手上。
他叹道:“可能是战场上杀的人太多,遭报应了。”
眼不见心不烦,樊世荣把儿子发配到最南边的某个岛上去了,那里四面都是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樊世荣说,“他有本事就继续当魔王去。”三年,他规定樊疏桐三年内不得回家。在这三年里,樊疏桐没有接到父亲的一个电话,一封信,哪怕是托人捎的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通通都没有。就像他已经被遗忘了一样,没有人相信他是首长的儿子,有时候战友们聊天,说到各自父母,樊疏桐刚开始是实话实说,报出他爸的名字,结果引来一片哄笑:“扯淡,你爸要是樊世荣,会把你发配到这来?”
连管他的排长连长都不信,他们都只知道这小子是上头安排下来,至于上头是谁,他们想都没想到樊世荣的身上去,哪怕他们都姓“樊”。而且连长还找樊疏桐谈话,教育他做人要诚实,不能太虚荣云云。樊疏桐连连点头,在班会上做检讨,承认自己借了首长的名,保证以后再也不犯这样的错误。他皮笑肉不笑地跟战友们说:“首长要是生出我这样的儿子,他还是人吗?”意思是他如果是禽兽,他老子肯定禽兽不如。顺带再补充一句,“其实我爸早死了,我都不记得他长啥样了。”
这些话传到樊世荣的耳朵里,气得大骂:“我也当他死了,我没这个儿子!”樊疏桐听不到父亲的话,但是他认为父亲肯定也当他死了,否则不会三年连个信都没有,三年来,幸亏有连波的书信,否则他肯定一头扎进海里喂鱼算了。连波文采极好,又多愁善感,写的信像散文,事实上连波还真是有出息,没有仰仗继父的名声,凭自己的本事考进了军校,深得部队器重。樊疏桐对连波只字不提樊世荣,但是连波却在信里极力安慰他,说父亲其实很惦记他,经常跟人打听他在岛上的情况。连波并没有说谎话,樊世荣的确很关注儿子的一举一动,每有新情况,都会有人报告给他,所以他虽然三年没有跟儿子见面,但是樊疏桐在岛上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
只是父子隔阂太深了,即便樊疏桐很感激连波给他写信,感激他的安慰,但他始终不信父亲会“惦记”他。
“这辈子我以自己有这么个父亲感到耻辱。”他就是这么跟连波说的。
(3)
雪上加霜的是,三年后他风尘仆仆地从中国地图的最南边赶回家,三年囚禁,终于得以释放,他原本满心欢喜,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非常非常的欢喜。结果一进门气都没喘过来,就看到屋子里冒出个脏小孩,还是一丫头片子,他本意只是逗她玩儿,不想竟遭来父亲的开枪射杀。
三年不见,父亲以子弹迎接他。
他被警卫拉走的时候咆哮嘶吼,完全失去了常人的理智,捶胸顿足:“他杀我!他要杀我!他是我父亲,他开枪杀我——”
其实他不知道,樊世荣那一枪是瞄准了的,瞄准的不是他,是栏杆。如果真是想杀他,年轻时号称神枪手的樊世荣怎么会打偏,打到栏杆上?而且,为了迎接儿子的到来,他忙活了几天,布置儿子的房间,给儿子添置衣物,还亲自上街给儿子买礼物,樊疏桐抱着朝夕往阳台下作势要扔时,樊世荣跟妻子陆蓁刚从街上回来。
樊世荣从不上街买东西,为了儿子这是第一次。
不早一秒,不迟一秒,偏偏看见那可怖的一幕。完全是本能的反应,他用枪警示儿子放下朝夕,结果儿子果然放下了,直接从二楼扔到一楼。如果不是露台下的蔷薇丛,朝夕恐怕就不是耳鼻流血,只怕是脑浆迸裂了。
这世上的很多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是上天精心安排的一出戏,一招一式,每一句对白,每一滴眼泪,每一次心碎,都是设定好了的,比定时炸弹还准。不差分毫。而樊世荣对儿子的那一枪,无疑就点爆了父亲间埋藏已久的“炸弹”,父子亲情瞬间湮灭,谁也不认得谁了。
事情闹得很大,首长开枪射杀亲生儿子,虽然事出有因,但是仍在区里传得沸沸扬扬,别人一般不听前因,只听后果,连亲生儿子都敢杀,真不是人干的云云。樊世荣一世英名全栽儿子身上了,他也成了禽兽不如。当然,毕竟他是首长,虽然私用弹药有违军纪,但他在会上做了深刻检讨,这事也就算了。但是樊疏桐就没这么容易“算了”,在关禁闭期间,连波去看他时,他放出话:“最好是他一抢把我给嘣了,否则有我没他,早晚我会弄死他。”
连波当时是贴在门外跟他说话,劝他:“爸不是有意的,肯定是被你吓的,他要真想杀你,还能打栏杆上?”
可是怎么劝说,樊疏桐就是不听,他只是对那个小丫头片子有些歉意,问连波:“那个玩意还活着吗?”
连波说:“你是说朝夕吧,他还活着,不过被摔成了中度脑震荡,昏迷了好几天才醒,医生说只怕脑子不大好使了。”
樊疏桐沉默半晌,还是怪罪父亲:“如果他不开那么一枪,我能把她扔下去吗?我是觉得好奇,家里突然多了这么个玩意……你不知道,我待的那地方,连蚊子都是公的,天天就是那几张面孔,三年了,我看得多腻啊,所以猛一看到个会说话会走路会抓东西吃的小玩意儿,我觉得忒新鲜……”
他始终管朝夕叫“玩意”。
连波是得知家里出事,专门从军校赶过来的,说:“我去医院看了妹妹,还真不是一般的玩意儿,好漂亮,粉嘟嘟的,那眼睛比天上的星还亮,水汪汪的,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好听,奶声奶气……”
樊疏桐不信:“我又不是没看到,脏得跟个叫花子似的。”
“当然漂亮,她妈妈就很漂亮,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们。之前只是听说,爸爸娶的这个阿姨很漂亮,果然是真的……只是朝夕出了这么大的事,陆阿姨正跟爸闹呢,爸都几天不敢进门了。”
“活该!”樊疏桐幸灾乐祸。
樊世荣焦头烂额,陆蓁因为朝夕的事情不依不饶,像疯了似的,不准他接近她们母女半步。朝夕在医院的时候,他进不了病房,出了院,陆蓁也不准他进门,一看到他就大喊大叫,摔东西,他被迫住到了寇振洲的家。寇振洲是军区政委,是樊世荣出生入死多年的老战友。樊世荣没想到自己冲动之下拔的那一枪,不仅把儿子打得翻脸不认人,也让妻子陆蓁视他如洪水猛兽。陆蓁十分恐惧,虽然樊世荣拔枪是为了救女儿,可是他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动枪,那么她们母女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哪天他不高兴了,还不把她们当靶子。而且,陆蓁不仅害怕樊世荣,还害怕他的儿子樊疏桐,虽然她对于樊疏桐的种种恶行早有耳闻,但一直没有见过面,只知道樊世荣很恼火这个儿子,把他打发去了南沙守岛,不想头回见面,他就敢把朝夕往楼下扔,以后若住在一起,只怕朝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陆蓁一不做二不休,提出离婚,本来这首长夫人就做得让她闷闷不乐,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她恨不能立马就远走高飞。消息传给樊世荣,他急坏了,连忙托付蔻振洲的夫人常惠茹上门做陆蓁的工作,因为陆蓁平日里跟常惠茹走动得比较勤,常惠茹大陆蓁十几岁,陆蓁一直叫她常大姐,在G市陆蓁无亲无故,常惠茹给了她很多关照,嘘寒问暖的,陆蓁有什么委屈或者心里话也只跟常惠茹说。
常惠茹也是战争年代上走过来的,个性豪爽,是个直性子,她开门见山地跟陆蓁说:“这婚你离不了。”
陆蓁问:“为什么?婚姻不是自由的吗?自由结婚,当然也自由离婚。”常惠茹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对政策不了解,笑着说:“婚姻自由是没错,但那是指地方上,你跟老樊是军婚,军婚你懂不,跟地方上的普通婚姻是不同的。”
陆蓁果然是不懂:“有啥不同的啊?”
“这个,就直说吧,军婚一般情况下是要先维护军人利益的,结婚是双方自愿这没话说,但是若离婚,必须军人这边同意,否则你单方面要离是离不掉的。换句话说,如果老樊不同意,你就离不了,地方上没人敢批准,法院更不会受理,何况老樊的身份特殊,你自己想想,你离得了吗?”
常惠茹拍着陆蓁的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老樊就是脾气爆了点,但人真是好得没话说,尤其对你,那真是掏心窝子。他前面的两位妻子我都见过,他的前妻任缪玉同志还是我介绍给他认识的,他对人家也还不错,但很客气,两个人处得像上下级同志,而不像夫妻……他对你就不一样了,小陆,我从未见过哪个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