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如一条黑色长河般,渐渐开出京师,直到那京都的景屏山也慢慢化为一道云中墨痕。
到了角墩口,莫桑景摘下头盔,挥手示意旁边的指令员,司者即向后发令军队停下。
在这里,她们稍作休息。以后翻山越岭甚至进入草原深处,将要进行艰难的远征。
过玉龙关,走岩雪山,转到呈贝形的衮路的入口,再长驱一段路程,就能直入松青府,见到汪仲年。
……
顾兰舟点起一盏浊灯,和莫桑景一起处理军务,她执笔写字,处理公文。行军的生活比她想象得要轻松,她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心里慎重的感觉大概还没放下,她仔细瞄了瞄案上的书册——不知是谁写的无用公文,但回复之前她还是无比慎重地看过。以及她笔下抄写着许多东西,不停抄写下去,让她手疼。
莫桑景在一边看地图,看到央川与汪仲年的势力范围“西北…东南”方向对峙着,西北侧无坎坷,外面就是邦季的地方、一望无际的云青大草原。云青碗青两大草原相接,云青比碗青大草原肥美,但不如碗青大草原广袤。而东南侧则是与高峻岩雪山相接的草岸山脉,这一块地方地形崎岖,山脉高耸,谷地纵深,难以进入。
也就是说大草原基本上已被央川占据,但汪仲年凭恃地险,央川恐怕一时攻她不下。
莫桑景看着看着,披紧轻裘,深夜幽冷,一不小心就要着凉。
她还在凝神看着地图。
顾兰舟倒了一杯热茶给她。
莫桑景回过神来,喝了一口,笑道:“有劳你了。”
顾兰舟点点头,就要回到案前。
莫桑景说:“今天太晚了,明天也可以看,你准备回去睡觉吧,我也不看了。”
顾兰舟点点头,正要离开莫桑景的大帐,莫桑景忽地叫住了她:“还是等等,这几日事务繁忙,我还没有问过兰舟,为何受聘为我的军务官?”
顾兰舟道:“侯爷在街上贴了告示,我是慕名而来的,自己也想不到得到了她的认可,因我实在并非士族出身。”
莫桑景笑了一声:“我母亲找人自然是要最合适的人,那些出身地位的并不重要。”
顾兰舟莫名地看了莫桑景一眼:“的确如此。”
莫桑景点点头。
她转身除下轻裘,也不唤士兵,自己铺了床,似乎要躺下就寝了,本该是顾兰舟退出大帐的时候了,她却站在帐口,一直注视着莫桑景。
莫桑景里面穿了一件紫色绣木槿枝的家常衣服,整个人不像处在军中,而像家中一般安然镇定。她身高体长,不说面容,身姿也是极窈窕的。
顾兰舟看着看着轻笑了一声,把莫桑景惊得转过了头:“兰舟还有何事?”
顾兰舟的举动一下子随便了起来,不像原来那个老成持重的军务官,她双手抱在脑后,有些轻视地笑道:“我也不想欺瞒世女太久,你果然没有认出我是谁?”
莫桑景当然不知道她是谁,不过“世女”二字却不是通常用以称呼她的词汇,她立刻想起了仙人庙前的“廖怀石”。
此人男扮女装……莫非?
顾兰舟撕下了人皮面具,赫然变成了“廖怀石”的脸,道:“我也算和世女有缘,竟然又一次见面了。”
莫桑景看他换脸,想到初见觉得“有如旧友”的女子竟是前回给自己下套的那人,更可恨的是自己竟觉得他可亲,如遭电掣,继而怒气冲冲:“你潜入军营,有何目的?”
廖怀石尴尬地摸摸鼻子:“我就知道你第一句话得说这个。”
莫桑景并不退让,但冷静了些:“你不老实交代,休怪我不客气。”
说着从墙上拔下剑来,似乎要动真格的。
廖怀石脸色变了,连连摆手道:“被士兵发现我就糟糕了,世女……桑景……你先让我说两句话。”
莫桑景紧盯着他,让他说,她也不愿意让士兵看到自己的军务官是个男人,到时候没准传出丑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廖怀石道:“我引你到仙人庙,确实是我的任务,但去仙人庙见你不是出于上面的意思,上面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莫桑景道:“我姑且相信你。”
廖怀石苦笑道:“所以她们又安排给我一件事做,是潜入军中监视你的举动,我无法向上头表明你已经认得我了,所以硬着头皮来了。”
莫桑景“嗯”一声,心道这就是他戴人皮面具的原因吗,关键这个人有些本事,两次扮女人她竟都没有认出来,如果不是他主动坦白的话!
廖怀石继续道:“说清楚我就可以放心了,虽说是监视,上面的人似乎对将军有些敬意,”他看了看莫桑景的脸色:“不会让我乱来的,即使我要刺杀将军,武艺在你之下,你又知道了我的真面目,恐怕不容易,对吧?……”
莫桑景道:“把话说完!”
廖怀石终于道:“所以在我任务期间,我们相安无事吧。”
莫桑景冷笑道:“相安无事?说什么‘有些敬意’,你当我信你的鬼话,我莫桑景没有兴趣以身饲虎,在身边放着个不知什么时候要对我下毒手的人,你从我面前消失吧——我只答应不杀你。”
廖怀石懦弱的语气忽然改变了,变得很强硬:“世女听我讲‘上面的人’,似乎对我上头究竟是什么人完全不感兴趣。”
莫桑景变了脸色。
廖怀石道:“若有人有十倍于叶取杨的身手,不知世女可有自信战胜她?”
看莫桑景自负十分,廖怀石又道:“你不管是杀了我还是让我逃了,对上面的人来说,何异于打草惊蛇?世女,相信我,这时候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对你最好。等你和我上面的人交锋的那一刻,我想你会感谢自己在这个时候做了正确的选择的。”
廖怀石直直看进莫桑景的眼里,莫桑景竟为他的气势一凛,身为男子,却有这样的气势……
她终归是信服了他的话,“等你和我上面的人交锋的那一刻,我想你会感谢自己在这个时候做了正确的选择的”,这句话让莫桑景禁不住心头直跳,他上头人是谁?叶取杨估计是央川的手下,在影人中也算上等水平,可他却说“十倍于叶取杨的身手”?
莫桑景目送廖怀石跨出帐门,和夜色融为一体,他又戴上了面具。
莫桑景看他远去的背影,头一次觉得男子的身影竟可以这么高大。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一章为止,男主身上的□□可以说都清楚了,但前头依旧有伏笔哦~等待日后揭晓
☆、第十二章 松青府
五月,松青府。
松青府松树遍植,苍翠参天,远方可望雪山,近处还多广漠,景象和京都大不相同,让人大开眼界。这一日,万里晴空,日光澄澈。
汪仲年亲自到城外迎接莫桑景的军队,莫桑景下马之后,和这个在边疆奋斗半生的女人执手作礼,互相打量。
汪仲年鬓生华发,面色不佳,似乎多日来的焦急与忙乱给身体带来明显的不利影响,但不怒自威,多年来身居高位的压迫感还是存在的。
莫桑景作为晚辈,向她施了一礼。
三万多将士们都安置好后,莫桑景受汪仲年的邀请,去总节府参宴。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宴会上并没有见到府、县逃难过来的长官,莫桑景心有猜测,莫非都跑了?
若真如此,这汪仲年真可谓孤立无援。
这次普通的晚餐上,汪仲年只正式地向莫桑景介绍了她的女儿——汪雅君。
她很想得到莫桑景的全力支持,但京都方面的风声她也不是没有听到,所以很沉得住气地并不怂恿莫桑景“向央川出兵”。
让女儿和莫桑景熟识,是她的又一招棋。
一是可以借由莫桑景增强属下对女儿的信赖,第二则是相信和莫桑景处在同样年龄的汪雅君能让莫桑景卸下防备、宾至如归。
汪雅君是个风流胚子,作为边疆大吏的女儿,她完全从无到有开发了边疆的青楼产业,自然也就成了温柔乡中的熟人——在调戏男人这一意义上,她可谓是个天才。
你不能怪汪仲年这样想莫桑景,一是因为她自己就有这么个女儿,第二则是因为——汪仲年听闻莫桑景在京城时公卿与之相熟者甚少,她除了是宫中皇女的好友之外,只与征西大将军家的嫡女祝长都往来频繁。
祝长都是什么人物她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携同诸贵女,与娼子、戏子、优伶、市人整日厮混,面目难堪。
自从见了莫桑景本人之后,汪仲年就不相信这是个冰清玉洁的主——人不风流枉年少。
她知道汪雅君在娼家颇有些手段,原先她不喜,现在想想,多纵容一段时日又何妨。
……
第二日,总节府清桐院。
盥洗过后,莫桑景正用早餐,门外报道有人求见。
莫桑景得知是汪仲年之女汪雅君。这么个人物她心里有个大概印象——从祝长都嘴里听到居多。
她在桌上叹一口气,引来葛姨并廖怀石两人的目光。
葛江越最先吃好,抽身要走之前问道:“要我留下么?”
莫桑景其实倒很想让她留下,长辈在汪雅君不好乱来,但是——“你不说有事么?不必了……怀石留下陪我看看汪大小姐要玩儿些什么吧。”
“嗯,”葛江越道:“跟官家女子说话,她较我有用些……那么我先去校场了?”
“嗯。”莫桑景应着,放下筷子。
桌上食品皆是都中所有,又多做得滑腻鲜艳,这种迎合反而让莫桑景不悦。
廖怀石也放下筷子。
漱过口后莫桑景道:“快快请汪姑娘到园庭来见。”
她与廖怀石移步至园亭。
汪雅君是个颇瘦的女子,已经在等着莫桑景她们了。
她穿着镌刻绢花的大红金丝绸衣,在显示贵气的同时也显得她几分纤弱,襟领是紧闭的,使□□的细长的脖子更为显眼,洁白柔腻,让人不敢多看。
她容貌尚佳,繁复的髻式的最顶,危危立着一只珠豆簪。
莫桑景笑道:“抱歉……让你久等。”
“无事无事。”汪雅君一边挥手一边说,又对莫桑景笑了笑:“这里风景不错吧,我幼时来这儿小住过,自己虽没印象,母亲说我最爱坐在这个凉亭里……”
莫桑景闻言看向园中,老藤浓荫,假山极尽布置之能,的确是个漂亮的园庭。
莫桑景道:“清桐院想必是贵府重要之处,用来安顿我等,这番心意真是难忘。”
汪雅君笑笑,忽地目光飘向了廖怀石,闪了一闪:“莫将军,这位是?——”
莫桑景心一惊,这汪雅君某种意义上阅人无数,莫非看出了廖怀石的真身?……
廖怀石却不待莫桑景开口,作了一揖,表情自然:“在下廖怀石,是侯爷派在世女跟前办事的。”
汪雅君闻言滑稽地笑道:“还是侯爷想得周到,我母亲未必这么为我着想……”
一语说得莫桑景两人笑了。
汪雅君拍了一下大腿,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莫将军昨日才到,想必不曾上街瞧过什么热闹地方吧?”
她自又补充道:“莫看松青府不似京都繁庶,风物人品却当一样丰美。”
莫桑景道:“不曾,若松青府有什么值得赏玩之处,还请姑娘指教。”
汪雅君手中折扇一收一翻,喜笑道:“莫若驾鹤街上茹风楼。”
莫桑景本意是和她去赏景,没想到这汪雅君死性不改,茹风楼一听就是个烟花之地。
即使和祝长都怎么乱来,莫桑景平生从不踏足烟花之地,因此她听汪雅君一言,脸沉了下来:“茹风楼,是酒店饭庄,还是听曲唱戏的地方?”
言下之意除此之外我可不去。
汪雅君闻言大笑,似乎并不理会莫桑景的排斥,笑完后她微抿双唇道:“有人调弄丝竹,有人曼声歌唱,有人投怀,有人送抱。是无欢不容之所。”
她说得大胆无比,反而把莫桑景吓了一跳。
莫桑景转头看廖怀石,他双目转冷,眉间微蹙。
果然男人听到这种话没有一个会不介意的。
莫桑景打定主意对汪雅君道:“我还是——”
这话却被廖怀石打断,他沉声道:“相交的第一天,汪姑娘就带世女到这种地方去,以为合适吗?”
这汪雅君果然不是一般人,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私以为食色性也,女子就得在这种地方建立起深厚的友情。”
廖怀石闻言竟拱了拱手:“那就有劳了。”
他替莫桑景决定了要去。
汪雅君大喜:“那请莫将军到屋内更衣吧,换身华丽点的衣服出来,汪某在此稍等。”
莫桑景所穿为水绿色绣莲纹绸衫,汪雅君觉得这身衣服和青楼不大相称,所以叫她更衣。
莫桑景回屋内换上藕荷色的暗纹服,自然不是那么“华丽”的,但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