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龙幻成人型,退到拉法身后。脖颈和肩上落下两道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头。
“你输了。”仅三个字,就让尤金心神大乱。他当然知道拉法这句话的意思,这是无人知晓的赌约,连他的父母都不曾听说。
“我曾与你约定过。以沙达斯的女儿为契,若你能反制她夺取我隐藏在其身上的封印,那我从此放弃用你祭祀黑德兰尔。看看你现在的狼狈样,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叫嚣着要与我一较高低的神祇。”
“她在哪儿……”干涩的喉咙费了好大劲才吐出简单的问句。
“在你不想去的地方,在你视为梦魇的地方。”拉法视线一转,投向身侧的异界之门。
“不可能!她力量微薄,根本达不到献祭的条件。”尤金深知祭祀的要求,没有多少力量的夏尔根本不可能成为拉法的目标。
“以命换命。”拉法打了个响指,先前夏尔求情的画面重现。
'不要杀他,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那个力量微薄却从不低头的身影跪伏在地,一字一句的请求,尤金所有的疑问被遏在喉间。眼看着她将左臂斩断,并刺穿透心脏,他捂住胸口,先前丧失契约的疼痛感再度逆袭。
脑海一片空白,明知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却想不出任何计策。
龙之力的反噬吗?
还是契约断绝的后遗症?
呼吸困难是因为神王的威压吗?
抑或是因为封印的缘故?
疑问如翻涌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却再也得不到答案。
“不得不赞你的本事啊,我原本自信由罗兰养育大的孩子比定心志坚定,不会轻易受你蛊惑,却没想到她宁愿放弃自己存活的机会,在二选一中,选泽让你活,自己顶替你的位置,去添补黑德兰尔的空洞。”
入耳的解释犹如轰雷,将尤金仅存的理智炸飞。
他想起了那本日记,那些包含着寻死的词句变成了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脖颈。
“看在她的面上,我这次不找你麻烦。回去吧,回你的封地去。在终结的时限到来前,好好品尝剩余的时间。”拉法的话让身后的亚德尔也面露惊讶之色,他本以为龙神会抓住千载难逢的良机,一举除掉这个心头大患。没想到拉法居然会放路德维西走,难道真是因为夏尔的自我牺牲……
正想着,尤金却笑了起来。
“平手吧。”倨傲的表情重新回到他脸上;“虽然我没有成功解开封印,夏尔自愿牺牲顶替我,不是超出您的预料吗。”
在魔龙的戒备中走上前,拣起血泊中的断手,尤金头也不回的飞离。
“陛下……您真的……”亚德尔的提问在冰冷的注视中消散。
“既然菲莉西娅已死,也该知会他一声,毕竟他才是那小鬼真正的父亲。”将目光转回地面那滩开始凝固的血迹,拉法沉默片刻后下达新的命令。
第十章 涅磐祭(五)
黑色的双头魔龙飞抵埃宁多缇亚,它的到来让所有龙族都感到意外。
“亚德尔……”对于他的造访,沙达斯是喜忧参半。
作为龙神的直系下属,魔龙此番前来肯定是受了拉法的命令。
“陛下让我知会你一声。”化为人型,直抵沙达斯常待的龙神殿,亚德尔的目光扫过躺在时之泉里的空壳,不禁想起了已然在天梯上自尽的夏尔。
“菲莉西娅已死。”
猛然转身,沙达斯瞪着带来噩耗的亚德尔,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满腔的悲愤意化作一声怒吼,沙达斯目呲欲裂,当下就要返还龙身去找害死女儿的凶手。
“陛下还说了,不许你去找路德维西的麻烦。他早料夏尔若身亡,身为龙皇的你必定会倾其全族之力扑杀邪神。让他活下去,是陛下,亦是菲莉西娅的遗愿。”见沙达斯激动得要动身去寻仇,亚德尔转达了拉法的命令。
“她怎么能一再的维护那家伙,路德维西可是她的杀母仇人啊。”痛失女儿的悲苦让心志坚定的沙达斯跌坐在放置亚里沙遗体的池水旁。
十七年前真不该手下留情的,若那时候狠下心,唯一的独嗣也不会送命。
“你若不信,自己看吧。”丢过黑色封皮的日记,这同样是拉法让亚德尔带来的,算做遗物。
沙达斯带着犹豫与疑惑,翻开已经没有任何防护结界的日记本,上面断断续续的记载了夏尔这些年来所经历过的一切。
'我不知人类,哦不……应该是说其他种族的父母该是什么样。记忆中父亲总是板着脸,冷得像冰晶的面庞吝啬得从不给我笑容,他的所有温柔都给了母亲。以至于在幼年时期,我一直认为这就是父亲,冷淡而严肃。可在看到他的那一刹,我猛然明白了,父亲不是这样的,他该有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有一双温和而带着眷宠的眼睛,有一个宽阔而包容的胸怀。龙皇沙达斯……这才是我长久以来一直期望的父亲。'
握着日记的手止不住的轻颤起来,久久,沙达斯才再次翻动页面。
'塔拉夏现任导师的邀请犹如一封战帖,紧紧尾随着贵族的叛乱而来。难道继神圣皇帝后,属于母亲旗下的势力也要反叛吗?心怀忐忑的搭上了前往尼奥的飞艇,得知要闯塔才能保全那张母亲留下的面具,愤怒占据了所有神识,他们怎么能,怎么敢提出如此无耻的要求。除了辛酸的记忆,这是罗兰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冒然闯塔的后果要比我想像中来得严重,虽然四大首领一死二伤,可安德烈布置在主塔的最后机关却带来了比镇魂更为致命的真相。
不知者无畏,用来形容像我这样的笨蛋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为什么要那么天真和愚蠢的以为凭一己之力,终可以挽救罗兰,可以助拉法为延缓世界的毁灭出一份力。原来从头到尾,我都只是局外人,不是女儿,也不是继承人。什么都不是……仅只是用来牵制别人的道具,仅只是一个不能说出的真相。
命运不公,尤金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它对我又何尝公平过。交织着谎言与虚伪的童年,浮华与尊贵背后隐藏的,除了算计和背叛,一无所有。这没有幸福可言的人生,毫无扭转机会的宿命,一百年都嫌太过漫长。'
看到这,沙达斯将惊疑的双眼投向亚德尔。
他不信,这孩子居然已有死意。
难道杀害她的不是路德维西?
“菲莉西娅提出以命换命,半日前在天梯自尽。”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生无可恋,这是我听到她说的最后一次句话。”虽然早已经成为亡灵,但亚德尔还保留了些须身前的情感。
对于夏尔,它一直以为不过是个又呆又笨的龙族后嗣,虽然与生父母分离,却获得了比原本更尊贵的身份,又有罗兰庇护,除非世界末日,拉法永远不会动她。却不料,她却是所有与黑德兰尔相关的人当中,第一个丢掉性命的。
“生无可恋……她怎么能这样说。”视线落回日记,在最后一页的记录上,沙达斯得到了夏尔的亲笔证实。
'莫亚离开了,一如罗兰那般,为了延续世界而独自去了黑德兰尔。在月曜更名为星辉的那一天,自母亲之后,我永远失去了我的父亲。驱逐的言辞犹如最犀利的刀刃,捅近已经缺失了一半的心脏。我多想大声说出所有的隐忍,话到了嘴边却无法吐出。怎么能……怎么能因一己之私,而断送了莫亚、罗兰,甚至是拉法的苦心,那些已经付出的牺牲,不能因为我而付诸东流。如果个人的痛苦能延缓世界破灭的脚步,即便身受千万次剔心之痛,我想……我能承受,直至百年之期到来。
死亡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也许它才是解决一切烦恼的钥匙。抛开弗洛伦西的头衔,抛开菲莉西娅的真名,再不用去管尤金与父亲的恩怨,也不用再忍受人类贵族的算计,不用再计较龙族的轻蔑。我甚至连轮回的机会都不想拥有,活着,太累。'
虽然龙皇吩咐要与魔龙单独谈话,但亚斯顿还是担心,就在他甘冒被惩罚的风险进入龙神殿,却发现那头魔龙已然没了踪影,沙达斯坐在他常待的时光池边,呆呆地凝望着亚里沙的躯壳,脚下是一本深黑的书籍。
见状亚斯顿急忙靠上前,轻声询问;“是否龙神有什么命令传达。”
“亚斯顿。”沙达斯转过头,脸上有化不开的倦意;“我把龙皇之位传给你罢。”
“陛下!”这话让蓝龙心惊不已,难道龙神选择沙达斯作为新的祭祀?
不,夜影女神才去了黑德兰尔十七年,没有那么快……
可罗兰与莫亚两位仅间隔了三的时间又让亚斯顿不太确定。
“菲莉西娅……我的菲莉西娅已经没有了。继亚里沙之后,我连唯一的子嗣也失去了,龙皇之位,已无心再坐下去。”
亚斯顿哑然,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两千年来唯一的新生幼龙就这么死了,不仅是沙达斯的悲哀,更是全族的损失。
第十一章 涅磐祭(六)
“你真是个笨蛋,连挥剑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和好。”
亚德尔面露鄙夷之色,语气极其恶劣。
“唉……”一旁的罗兰叹了口气;“她还是个孩子,没必要这么严厉。”
“你再这么宠她,这小鬼迟早变成人类的纨绔子弟,什么都不会。”
“我亲自教导她剑术好了,这样你也可以向拉法交差。”抱起坐在地上哭泣的孩子,罗兰轻声安慰;“好了,别哭了。”
“母亲……我是笨蛋吗?”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大家都这样说,不止是父亲,就连亚德也经常取笑我。”
“那家伙就是嘴坏,别理他。”狠狠瞪了一眼还不肯离去的亚德尔,罗兰从怀里掏出一张面具晃了晃。
“你好好跟着我学剑术,到了成人礼那天,我就把它当礼物送给你哦。”
泛着银光的面具如同冰雪一样散发着阴冷,繁杂而古老的纹烙使神秘感更甚。
“礼物?”
“对,它的名字叫那塔拉夏。”温和的笑容让人感到心安,罗兰的脸渐渐模糊,连同她的笑。只有那张面具分外的清晰,冰凉的触感很容易就联想到死亡。
那塔拉夏……
谁会想要那种东西当礼物。
恒古的幽暗褪去,夏尔眨动沉重的眼皮,脖颈僵硬无比,花费了很大力才勉强转动。
这里……是哪?
当双适应后,她猛然发现自己整个人被埋在土里,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沙砾。四周全是一望无的白色的细沙,身体只有左半边脑袋露出,其余部分都在沙下。
她努力想让自己动起来,否则有可能因为不能呼吸而窒息。
当脑海中闪过死亡一词,夏尔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死了。
用从不离身的炽炎,在天梯上刺破心脏而亡。
难怪我没有呼吸困难的感受,原来……我已经死了。
停止挣扎,她继续用一只眼睛观察四周。
漆黑的天空没有一颗星子,连风声都没有。
原来死后的世界是这样死寂……和传说中的轮回之地似乎有些不一样。
不知道天梯上的结果如何?
想起记忆最后,自己似乎听到了尤金的怒吼。
夏尔始终放不下心。
就算拉法会遵从和自己的约定给尤金一条活路,可他肯吗。
身心皆傲的他愿意接受这种结果吗。
宁可拼死一博,也不稀罕怜悯,尤金就是这种脾性。
她知道,可她别无选择。
弑母之仇,永远也无法抵消,无论世界最终是否获救,她和尤金迟早要兵刃相向。哪怕不斗得你死我活,也不可能像正常的血盟那样相处。
在亲情和血盟的天平上,无法两全。
死,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只是……多少有点小小的不甘。
对父母,对拉法,对罗兰,还有尤金。
对深深眷恋的他们既爱又恨的微妙心情,随着死亡越扩越大。
更多的,是对命运的憎恨。
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苦难,为什么是我……
难以抑制的心声在幽暗和黑暗中扩散。
似要回应夏尔的悲愤自问,黑暗中突地亮起一对暗红色的火焰。
四蹄的马形野兽无声无息地出现,额上尖利的长角黝黑无光,在那对有如火眼的眼瞳里,夏尔看不到自己的身影。
瑟西尔?
这头怪兽夏尔认识,是罗兰的坐骑。
见到它,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会对死后的景色感到无比熟悉了。
是冥狱,亡灵之域。
焦急地想问为什么她会身处冥狱,可喉咙似乎被什么哽住,却无法出声。
一如上次来时,沙砾中钻出无数亡灵,全向瑟西尔靠拢。密密麻麻,连成骨的海洋。
“这里是冥狱,亡者之地。纯净的灵魂啊,你因何而堕落至此。”
梦魇独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