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之味虽甘甜,然则锋利无比,初尝便如割舌。他在冥冥之中想起了一些事情,诸如某一个冷冷的雨夜,或是一团皑皑的白雪,一片隐秘的境地,一本难懂的书籍,记忆之海波涛汹涌。他将额头往那镜面上轻磕了几下,又拍了拍脸,决心什么也不想。赵钦说他年少的时候,谁也没有,谁也不想,干干净净,孑然一身。他想,那种状态,兴许真的很不错。
赵钦说过要和李世远好好聊一次,但事实上却并未主动去找对方,他承认自己没那么大肚量,可以平心静气地找情敌聊天。哪知,是李世远先找上了他。他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赴约。
赵钦隔着一张不大的桌子,还有蒸腾的咖啡雾气,看着对面的男人。他左思右想也不明白怎么就能让章九惦记成那副德行,就算是先来后到吧,那也是他先认识的章九,凭什么让个半路杀出程咬金给截了镖?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赵钦毫不客气的视线,终于放下了手机,对上了赵钦的眼神。他开口:“你上次说的,要跟我聊聊,既然是你先说的,那这话头还是得你先起。”
赵钦冷哼了一声,“有什么好聊的,我就是想给你说,他现在是我媳妇儿,你爱信不信,总之别死皮赖脸地找他麻烦,我见一次教训你一次。”说罢还挥了挥拳头。
“我不信。”李世远的面上毫无表情,只是冷冷地固执己见。
赵钦歪着嘴角笑了,“你不信?我就奇怪了,你哪来的自信他就不会再找别人?”
“他爱我,而且过去现在都只爱我一个。”
“哦,是这样吗,那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赵钦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锦囊,拉开袋口,将它翻转过来,有几块东西从里头滚落出来,砸在桌面上,叮当作响。李世远辨认出了那是什么,顿时面色就晦暗下去,他像弓一样绷直的身躯突然塌了下去,缓缓地靠在椅背上。
“他亲手摔碎的,这玩意儿是你送的吧,你比谁都熟悉,不信就凑近看看,是不是你的东西?”赵钦微微笑了一下,“他本来是让我当垃圾扔掉的,我把它们收了起来,打算着物归原主。喏,你赶紧拿回去,要我说,他就不适合这一类风雅的玩意儿,矫什么情呢,我呸。”
李世远将手撑在额头上,嗓子哑得厉害,他说:“你说,这是他亲手摔碎的?”
“废话,我骗你干嘛?你还不死心啊?”
李世远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将那些碎玉都收了起来,装回锦囊里,然后细心地放回公文包里。他说:“好,我都知道了。”
赵钦看见他突然间就萎靡下去的神态,仿佛抽空了所有色彩一般,整个人都显得恍惚起来。他问:“我最后跟你说一句,他是真的死心了,你要是还稍微顾着他哪怕一点儿,就别再接近他,刺激他了,懂吗?”
李世远起身要走人,临了留下一句话:“这是我和他的事,你管不着,该怎么做,不用你指导。”
赵钦对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引得咖啡馆内的人纷纷侧目。他攥紧拳头,阴着一张脸出了门,开车往看守所去了。
21。
他的面上有几道深刻的阴影,冷色的光线使得白色面颊与那阴影区分得更开,而阴影是由几条分隔均匀的铁栏投下的。他看着对面的人缓缓开口道:“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赵钦一手撑着额头,指尖敲击着桌面:“现在这个阶段,要进来见你确实也不容易,不过想一想,怎么还是得来看看你的状况。”
“我以为你在躲我。”
“你哪来的自信认为我需要躲你?”赵钦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不敢面对我,毕竟……”程乃谨瘦削修长的手指抚上胸口,垂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我这里还有一刀是你亲自捅下来的。”
“少来,那可是你自己存心找死,我没打算这么便宜了你的。”
程乃谨笑了,他的头发本就稍长,如今更是堪堪齐肩,衬得面色阴郁又诡谲。他摇摇头,说:“罢了,赵钦,我们不谈这个。我就想问问,你和他在一起?”
“对。”
“如何?”
“什么如何?”
“你觉得他如何?”
赵钦望着他那张被沉重阴影分割的脸庞,突然挑起了半边的眉毛,是个志得意满的神情,“很好,前所未有的好,跟我所想的相差甚远。”
“哦?我以为你会很快厌倦。”程乃谨向前倾了身子,然而镣铐的存在使他的动作变得有些别扭,“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浅薄幼稚,任性妄为,你能忍他多久?”
赵钦出乎意料地并未恼怒,他只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什么也没看到,但就是因为什么也没看到,所以才显得可贵,不过你这种满肚子坏水的毒蛇估计一辈子也不会懂。”
程乃谨将身体的重心放回了椅子上,他微微仰着头,笑了两声,“真是令我嫉妒啊……如果说我现在对你还贼心不死,你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会。”赵钦皱了眉头,“我还会觉得你有毛病。”
“你觉得我恶心有病还来见我?不怕回去吃不下晚饭?”
“你少自作多情,我只不过是来了解一下这边的进度罢了,看来还是太慢了,”赵钦有些漫不经心地说着,“你大概也猜到了,虽然物证不足,但事情几乎没有一点儿进度,肯定是有人在上边儿施压,你那靠山对你还不错,愣是想把你保出去。”
程乃谨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儿,“我现在不想出去回他身边,也不想进牢里,你猜猜看,我想去哪儿?”
赵钦没那个心情回答他,程乃谨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去下面。”他指了指地面。“十八层地狱。”他说。
他大笑起来,手铐碰撞出叮当响声。
“你真是神经病,疯子一个。”赵钦怒极反笑,“不过我看在他的面子上也好,看在他妹妹的面子上也好,总归是不会让你如愿的。当初姓唐的能把章家搞下去不过是和别的几股势力联手,这也得怪章君国自己吃独食儿,不给被人腾点地方,迟早墙倒众人推,这点我估计你猜得很透了,但既然章君国都能被联手搞下来,那继位的唐英勇一样也能,就看你在他心里是什么个分量了,你自求多福吧。”
“我不想自求多福……”程乃谨喃喃道,“我想求死,或者……求你多看我一眼……”
“我从刚才进来就看着你,你应该知足了,或者可以跪下来磕几个头?”
“不,”程乃谨摇着头,“你没在看我,你眼里根本没有我,如果不是因为他,你不可能接这烂摊子,也不会跟我有另外的接触。我这几天,想了很多,虽然明白自己是没什么希望了,但还是要忍不住幻想,如果我是他,或者你喜欢的是我……”他看着赵钦皱着的眉头和嫌恶的神情,隔着纱布缓缓地抚摸伤口,“我这些伤完全没好呢,就把我扔进来,里边儿又湿又冷,晚上疼得睡不着觉,睡着了也要活生生疼醒,但我还是没日没夜地在想你,想你更年轻一点的时候,那些时候真是好啊……赵钦,你爱他吗?”
他抬眼,略带恳求地看向赵钦。后者被外头来的人提醒时间到了,起身准备出门,握住门把手的时候,他回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他留给程乃谨的,只有一个冰冷而轻视的眼神。
接近庭审日子的时候,章九带着赵钦去了地处郊区的一片高级墓园。那地方绿化做得很好,遮天蔽日的树木将深绿色的阴影投在砖石地面上,随着下午的阳光与微风轻轻晃动着、离散着,好像地面上游动的金鱼。章九就在这样的一片阴影里盘腿席地而坐,对着墓碑发呆,尘土弄脏了干净的裤子,但他丝毫没有在意。赵钦站在他身后,递过来一束白菊,章九接了,轻轻地放在了墓前。他许久都没有说话,然后才从上衣的兜里掏出来一块手表,搁在白菊的边上——那是迪士尼的某款限量,他开口道:“这东西是她好久之前缠着我给她买的,那时我嫌太便宜,太幼稚,掉档次,就没给放在心上,想着给她买个更贵的更漂亮的,谁知道这一忘,就没能亲自看她戴上。现在想想,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不就喜欢这种东西吗,我真自以为是。”
章九叹了口气,拉着赵钦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下了。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整个墓地显得辽阔而寂静,安宁而祥和,山下的守墓人养了只金毛,四处乱窜,嘴里还叼着不知从哪座墓前偷来的白色花朵。他看着那狗的憨态可掬,突然轻轻地笑了。“赵钦,你还记得吗,其实我们家以前是养过狗的,也是这种大金毛,那时候我……十三四岁来着吧,你来我们家玩儿的时候可喜欢逗那金毛了,记得吗?”
赵钦揽着他的肩膀,凑得近了一些。“那当然,我还记得它名字叫什么波`波来着……”
“对,就是波`波,”章九说,“这个名儿呢,是小晏给起的,那个时候她四岁了,还只会叫两个词儿,一个是妈妈,一个是爸爸,连哥哥都不会叫。之所以给狗起名叫波`波,大概也是因为她只会这接近的发音吧。我差她那么多岁,总不可能老跟她在一起玩儿,所以买了只金毛陪她。说起来,那时候我们一起陪着她去宠物店看,她一见到那小金毛就吱哇乱叫,我们都以为吓着她了,谁知道她还就扑上去搂着不放了,哈哈。但是波`波很不听话,长得机灵,却不大好教育,老是跑到我房里去拉屎,”章九讲到这里,笑容更大了,“有一天晚上,我掀开被子要睡觉,嗬,好家伙,一大泡儿新鲜的就躺在那儿等着我给它涂抹均匀呢。那次我就火了,本来就不大喜欢养宠物,发了一通脾气,要把波`波给送走。小晏虽然反应迟钝,但是看我那么生气地把狗往门外踢,就哇哇大哭,我一看她哭,就更生气了,隔天就叫人来把狗给牵走了。她哭了好几天,我都没搭理她,后来她很快地就忘记了,不哭了,只是又变得很孤独,因为没人陪她玩儿了。我现在看着那狗,想起这件事,就想抽自己两大嘴巴子。”他感觉到赵钦搁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捏了两下,顺势就把头靠进了赵钦的颈窝里,呼吸随微风起伏着,声音变得很飘忽,“其实,她小的时候我并不很喜欢她的……因为我是个脾气很坏的小孩,讨厌有人跟我争宠,我根本就不配当个哥哥……但是逐渐长大以后,发现她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没有什么生存能力的,我爸我妈迟早会老会死,剩下的唯一一个能护着她一生的人就是我了……所以,我们逐渐变得亲近起来,我是个没什么用的人,保护不了谁,唯有她能让我稍微感到做一个男人、做一个哥哥的成就感,她还长得跟我那么相像,我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更加弱小的自我,赵钦,你知道这种感受吗?”
赵钦的嘴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面颊,“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很难受,你一难受,我就要不知所措,小九,你要想哭的话,就偷偷趴我肩头上哭一会儿,我不会笑你的。”
章九却直起了身。他望着在白亮刺眼的烈阳下轻柔起舞的树叶,眼里一点泪水都没有,阳光把他的面颊照得有些虚化,看着很不真切。他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哭什么哭,哭有用的话我早就把这整座山都给淹了。赵钦,没事的,都快结束了,如果还要拖延,那我就强行结束,要是杠不过姓唐的,真的让程乃谨给出来了,在那之前,我会想办法给送一剂毒针进去,事情总得有个结果吧。这事儿完了我还得看看我爸那边保外的事儿怎么搞,然后送我妈回英国,我们去N市,那里气候比这里要好多了,你呢,得抓紧时间学做饭,我反正是绝对不进厨房的……”
赵钦就看着他小嘴吧啦吧啦地说,往外倒豆子似的,一幅生机勃勃的样子。他一个没忍住,就上去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章九拿手背抹了抹嘴角,皱眉,“你干嘛,小晏看着呢!”
“看着就看着,我要让她知道,她那混账哥哥有人照顾了,在天堂也能安心。”赵钦又将嘴唇贴了上去,与他温柔地接吻。他有些激动——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不带有血腥和欲`望气味的吻。顶的树叶摇动着,飒飒作响,眼睛闭合着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只剩粉红色的灼热光芒。倏忽间风把一个蝉蜕吹了下来,落在地面,喀哒一声,突然就惊醒了章九。他的眼神在那一刻有了焦距,然后伸手推开了赵钦。赵钦看着他被舔吻得发红发软的嘴唇,像两片花瓣似的,心跳登时响如擂鼓,他用手指揉弄了两把,然后就被章九从地上拖了起来。他们往山下走去,在这段路上,赵钦又偷亲了他两口,引得那老态龙钟的守墓人侧了目,大金毛兴奋地在他俩周围打着转,舌头伸在外头,呼哈呼哈地吐气。赵钦笑着,弯腰摸了摸它毛绒绒的头顶。
回去的路上,赵钦接到了一条信息,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全文如下:我这里有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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