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 云居楼是山庄最高的建筑,初建成时,萧子育忽略浮屠类似高处不易守备的废话,将卧房选在云居楼顶。他站在露台栏杆上,迎风张开双臂,蓝色衣衫猎猎。萧子育的笑容张扬,俯瞰大地,仿佛睥睨天下的君王。
“站在至高处才能看见最广大的风景。”
可二九清晰的记得,他洋溢自信的眼眸深处的悲恸。云居楼顶的萧子育不是江湖的年轻霸主,而是个失去父母的孤儿,倔强警觉,像只被剥去皮毛的幼狮,躲在没人的地方舔舐伤口。
露台空旷,萧子育拎着酒壶,青铜酒樽盛满漠北胡酒,殷红似血。他眨了眨眼睛,眼角有些湿润的痕迹,漫不经心地说:“风真大。”
山庄主人举杯遥祝远方,高楼风寒,飞檐下铜铃击响,叮咚叮咚,空洞洞的金属撞击声回旋,音色肃穆好似送葬。远方有翠峰清郁,山顶绿竹幽篁,拥着晓梦山庄主人双亲的坟茔,寂寥凄清。
二九夺过他送至唇边的酒杯:'多饮伤身。'
萧子育用湿润的眼睛看她,鬓间的发被风吹乱,黏在脸颊上,像戏子贴面装饰的花钿。他又拿起另一只杯子,邀请式的问:“不陪我喝一杯吗?”胡乱的口气像个酗酒度日的酒鬼。
这是唯独二九知道的萧子育,是她最不愿看见的萧子育。这个将她捡回来的男人本应高高在上,高到她可望不可即。
'不要伤心。'她用唇形重复着四个字,没甚血色的脸神情空白,精心编织的发辫凌乱。
哪里是为了看最广大的风景,朱漆刷出明亮温暖的色调,却刷不去露台亘古不化的寒冷。这里是萧子育祭奠父母的灵堂,每次扫除一只可能的仇人,他都会携父母最爱的胡酒,用父母亲制的酒器,遥祭东方山岳中的坟墓。
“母亲是苏州人,一岁时被外公带到漠北抚养。江南女儿的灵秀与塞外胡姬的豪爽在她身上调和得恰到好处。”萧子育放下酒杯,长腿搭上露台边缘的栏杆坐下,湿润的目光看向天边。处理完文牒已临日暮,日光下移,夕阳挂在天堑滚滚燃烧,火红印染苍穹,瑰丽明亮。
“我爹是个花花公子,拿他的话来说是风流少侠,从不缺少桃花。可他偏偏一头栽在母亲手里,从此收心养性,当起了好丈夫好父亲。”萧子育边说边笑,沉浸在美好回忆中的醉红面容,犹如散开的春水柔和,“母亲是自由的人,自由到没谱。今天她会拉着你爬上泰山顶看日出,明天她就会拖着你到滇南河川底挖翡翠。她就是个没定性的孩子,我爹也乐得陪她四处疯玩。我出生后,他就抱着我陪一起陪母亲疯。小时候我时常觉得他们是一对幸福的疯子夫妻,如果忽略他们时常将我忘记在某座山头的话,他们是一双合格的疯子父母,我以为他们会一直幸福的疯乐疯乐地活下去。但是一切都毁了……”
萧子育的语速陡然加快,俊朗的面容弥漫狂风骤雨般的悲伤,贴在脸颊的鬓发不再像花钿,更像经年未愈的伤疤。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赤脚踩在红木栏杆上快步来回走动,蓝色衣袂翻飞,渲染落日血样的凄厉颜色:“他们死的时候我在黄沙堆里挖该死的月莲花,戴着该死的鲲凕玉。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两具尸体叠在一起,相互拥抱着死去。而我呢?我像个傻子似的怀里揣着月莲花,坐在血泊里哭!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十一年来却找不到凶手,只能无意义地像个跳梁小丑上蹿下跳,连无头蟑螂都比我强!”
他高高在上又卑微渺小,歇斯底里的咆哮发泄心中无能为力的愤怒。萧子育重重跌坐栏杆,身侧是悠悠吹过的风。楼高十数丈,蓊郁葱茏的林木簇拥云居楼静静生长,萧子育萧索的身躯仿佛悬在空中。
二九悄悄握紧袖中的回雪刀,那是庄主母亲的遗物。蓝色刀柄上有松枝的遒劲纹痕。她试图在脑海中描绘那位美丽女子的形象,却发现自己并不拥有丰富想象力的脑袋。
没有画像,庄主将双亲深深刻在记忆深处。然而对现实而言,回忆是个可怕的存在,美好的回忆更是淬毒的刀。一次次回忆不过一次次提醒,你所爱的人已经消失,对曾得到的笑容,拥抱,温暖的永诀。世界虽大,也再难寻双亲的身影。
世间空荡荡独留孑然一人的孤独悲伤。所以萧子育多年来坚决到近乎偏执地执行自己的复仇,乃至盲目地将对鲲凕玉动歪脑筋的人一概抹杀,做法不可谓不疯狂。
二九逡巡着,踌躇不敢上前。庄主一向冷静自持,极少情绪失控。蓝衣姑娘想,淬毒的刀正由内而外凌迟着他。
正因为拥有时太过美好,失去时才愈发痛苦。生命中有些人的存在无法替代,失去无法替代的人是无法承受的痛。她不禁想象萧子育消失的场景——她狠狠打了个哆嗦。
匆匆跑回卧房寻来毛毯,萧子育却靠着圆柱睡着了。蓝色头巾松开,飞散的头发在风中蒙住了半张脸,眼角的湿润渐渐风干。二九轻手轻脚地用毛毯盖住蜷缩成团的男人,那是回归母体的动作。他是名复仇者,用追逐武林霸权粉饰自己,欺骗他人。他是孤儿,失去父母却找不到凶手的悲伤孩子。
夜幕四合如盖,黑暗带走夕阳余晖。蓝衣姑娘阖上眼,坐下靠在他脚边,右手握住回雪刀,蔚蓝色手巾在风中颤动。
睁眼,已是新的一日。
萧子育慢吞吞喝着醒酒汤,手里捏着一份请柬。他睡了五个时辰,或者说闭眼躺在榻上五个时辰。五个时辰里,晓梦山庄的主人是二九,他教过二九如何处理乱七八糟的文牒。凡是他教的,二九都记得,并且做得极好,譬如她那股挥舞回雪刀砍人不眨眼的狠劲。
庄主休息的时间里,她成功用面无表情打发走几个胡子花白的狡猾老头,一律用'庄主宿醉,不能见客'做理由,以不变应万变。最后蓝衣姑娘手拿请柬走进庄主卧房,后者正手端瓷碗,碗里汤汁冒着热气。他随意披了件外褂坐在床沿,中衣不甚齐整,露出分明的锁骨。指甲修剪圆润的长指轻柔鼻梁,双眼迷蒙,仿佛果真刚从宿醉中醒来。
“嗯,有事?”含糊的吐字拖着浓浓鼻音,缠绕说不清的旖旎。朱红露台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洞开的窗柩边,太阳花开得正好,馨香满溢,床榻半垂的影纱透出斑驳的光线缕缕,二九无端心跳加速,手指捏住请柬直直伸过去。
“东茵阁会。”萧子育呢喃着几个字。此刻,他披上剥去的野兽皮毛,重新成为凶狠冷静的猎食者,用鼻息感受猎物气味。漆黑点星的眸眼锐利,唇边扬着冷笑。
二九听说过东茵阁会,庄主对它的形容是:“一群闲得发慌的老头子拿自家宝贝当彩头的大型赌博暨晚辈推介相亲大会。”只言片语,尽显鄙夷。他已经连续四年收到请柬了,以前那些红纸的下场是化为夜里点灯的帮手。不过今次,晓梦山庄的主人似乎有了些微兴味。
萧子育端起汤汁一饮而尽,瓷碗同请柬丢在一边。他伸手:“二九,过来,你的头发还没梳。”
晓梦山庄主人的手能使出叱咤武林的青炎剑法,能吹奏山川动容的青竹短笛,能抚慰秦淮河畔的妩媚妖姬,却没人敢想替女人梳头。二九的发辫精巧漂亮,蓝色发带螺旋状埋在乌黑发丝间,像游鱼遨游水波间若隐若现。
十一年间,时移世易,唯一不变的是萧子育每日起床后替二九梳头绾发的习惯。今日他起晚了些,二九的头发又乱糟糟的。二九乖乖搬张凳子挪到萧子育面前,她唯一不愿学的东西便是梳头这门手艺,索性庄主也没教她。蓝衣姑娘潜意识中将每日梳头当成她的撒娇方式,亦是心中一角压抑的蠢蠢欲动的渴望。她不懂那种渴望是什么,但那个总是让自己仰望的背影,能在流水般逝去的日子里每天注视自己一小会儿,已是莫大的满足。她素淡的脸庞印着斑驳的光,雀跃心巴望着这样的时间长些,再长些。
蔚蓝的发带一点点压进柔顺的黑发中,萧子育灵活的手指犹如工匠,正在制作美丽的人偶,他说话的声音含着未醒的鼻音:“二九,明日帮我赢下东茵阁会最大的彩头。”
二九目视前方,乌黑的大眼宁静无澜,她的嘴唇张合:'是。'她是庄主手中的刀,她必须是最有用的刀。
?
☆、第 5 章
? 东茵阁是一座苏式园林建筑,九曲折廊,环湖草木,五步一楼,十步一亭,转身移目皆是景。萧子育因为父母的缘故,对园林钟爱有加,但今日例外。明朗的晴天,凉风送爽,澄碧的湖水波光荡漾,如果刨去柳树荫下的老头子的话,萧子育也许还能看这园子顺眼一些。
“萧庄主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啊。”柳树荫下的老头迎面走上来,沟壑纵横的脸堆满和蔼可亲的笑容,雪白的胡子配上雪白的衣袍,乍一眼看去颇有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之感,世外高人亲切完毕后端出关切的神情,“昨日冒昧登门拜访,不巧庄主微恙,今日可还好了些?”
“马前辈客气,子育偶得几窖佳酿,一时兴起多饮几杯,倒累得前辈白跑一趟。”萧子育周全地回礼,鲲凕玉绽放幽蓝冷光压住裙幅,身穿湖蓝色绸衣玉冠束发的他看起来像个俊逸不凡的年轻贵族,疏离倨傲的笑容彬彬有礼,半点看不出不耐。
马自平年轻时是江湖上甚有名声的铮铮铁汉子,一手疾风剑使得是出神入化。扶危济困,锄强扶弱都有他。壮年时,从山匪手中救下大名府程员外家千金程雪如,不嫌弃其容貌被毁与其结为夫妻,一时传为武林佳话。岳父去世后创建疾风剑庄,扬名天下。多年来秉持公理正义,素有江湖长老之称,若门派帮会发生龃龉,定是请他裁夺公断。多少热血少年视他为英雄,渴望有朝一日能望其项背。东茵阁会亦是他带头创建。
“萧庄主客气,今日萧庄主能来已是给了老朽天大的面子,请上座。”说着,抬起手臂做出请的动作,指向背托广玉兰花树搭建的高台。
湖面正中心由整棵榆木做桩基,抱臂粗的圆木打入湖水,牢固地撑起四方开阔平台,占据水面三分有二的位置,想来是今日的比武场。马自平手指的高台同样由榆木打造,正对比武台,背靠茂盛的广玉兰花树,免去布篷,借助天然树荫遮挡夏季阳光,不可谓构思不巧。座椅,小桌,排列错落,既留出了行走空间,又不至于相隔太远。既能清楚看见比武情景,有免于年轻人切磋时一招不慎殃及看客。小厮们蹿走其间,添茶倒水,不少豪杰携家带口已经落座。远远看去,颇是热闹。
萧子育随马自平的指引向看台走去,一路寒暄问好,不少年长者身边跟着貌美女眷,含羞带怯。二九默默跟在庄主身后,看着他言笑晏晏,假话说得滴水不漏。到座位不过短短几步路,愣是花了一刻钟才走完。
偏偏座位边也是一位韶龄佳人。马自平笑吟吟介绍:“孙女马仪,难得带出来见见世面。”
只见美人欠身行礼,姣好的面容云蒸霞蔚,怯怯不胜娇羞:“见过萧庄主。”
萧子育目光温存地看着美人,抱拳回礼:“姑娘多礼。”眼角眉梢的弯曲角度皆是倜傥风姿,招摇撩人。美人的脸登时绯红似夭夭桃花,嗫嚅着似乎还想说什么。
二九想起关于东茵阁会的传言,联想庄主在秦淮河画舫的情状。脸一冷,负手站在萧子育的座椅旁,正好隔开他同美人,也冰冻了字面八方佳人们抛来的荡漾眼波。马自平正想引二九在稍远的位置落座,但二九装聋作哑,一动不动。她本就是哑女,江湖地位仅此萧子育,一柄回雪刀书写传奇无数。马自平也无法,只得任她站在萧子育与自家孙女中间,蓝色武装下身体紧绷,神情肃杀,回雪刀柄微微露出袖口,气势凌冽,仿佛准备大开杀戒。韶龄佳人们哪里见过此等阵势,缩在梨花木座椅里不敢妄动。
世外高人模样的马自平有些尴尬,可萧子育神色泰然地盯着湖中比武台,兴致盎然的期待大会开场,完全不管二九的举动。别人的部下,马自平不好说什么,只得暗暗丢给孙女几个眼神,悻悻然离开。他希望孙女能以美色打动晓梦山庄的主人,如果疾风剑庄能与之结为姻亲,那么剑庄的地位将坚如磐石,屹立不倒。马自平叹气,千算万算算漏了二九,有这么尊不会说话的煞神在,他孙女脱光了倒贴也不济事啊。马自平惆怅着,一步一摇头朝主座走去了。
例年东茵阁会吸引人之处,除去哪家儿郎摘得头彩外,莫过于哪家结成亲家。许多家有儿女初长成的江湖爹娘们迫不及待地携家眷赴会,只为求得一门好亲事,以至于东茵阁会规模越来越大,从最初的六家扩张到今日三十有余数目的家族,可见大家对风花雪月之事还是非常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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