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言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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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言二九-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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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的。”素谈筝摸摸被打的后脑勺,他着急想解释,说话却磕磕巴巴:“我,不是躲,是想,我不是,是——”
  素引书突然抱住弟弟,强壮的手臂牢牢圈住弟弟的瘦弱的背,看着他口齿不清的模样就知道,素谈筝心急了。
  兄长将脸贴近弟弟的,嘴唇附在他耳边:“没事了,不要着急,我不是在怪你。”说完,他远离,手掌拍拍了弟弟的脸。
  苍白的年轻人抿住嘴巴,低垂着脑袋,眼珠上移,像个认错同时偷看长辈反应的孩子:“我把二九还给萧子育了,他答应……最近不会进攻浮沉谷。”
  他显然在撒谎,但素引书从来不会怀疑他。预料之中,素引书笑着摸摸他的头发:“送回去很好啊,杀又不能随便杀,留着还得浪费粮食。”
  手掌摩挲发丝的触感是素谈筝无比贪恋的温暖。他早知道哥哥的反应,从小到大,无论他做错什么,哥哥都是这样摸着他的头,一遍一遍说着:“没关系,没关系,还有哥哥在呢。”
  “哥,我错了。”褪去狂笑戏子浓艳的面具,苍白的素谈筝是个没用的家伙,没用的家伙只会在哭泣的时候抓住兄长的手,像抓住黑暗里最后的光,“我让你失望了。”
  动作僵住,抓住自己的手指在颤抖,素引书蓦然想起多年前跪在化为焦炭的木屋前的瘦削少年,周遭尸骨累累。伏在泥地上的少年血迹斑驳,他冲上去拉起他,看见一张哭泣的脸,和眼珠中疯狂而痛苦的笑。那日,母亲死去的日子,素谈筝杀光了村子里所有的人。那天,第二重人格觉醒的素谈筝伏在兄长怀里嚎啕大哭,含糊的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用,阿娘,阿娘死了啊。”
  记得与阿爹临下山时,素谈筝拍着胸脯说自己会用生命保护娘亲,得瑟的神态活似骄傲的常胜将军。但后来瘟疫爆发,他同阿娘一同被困。年少的他隔着官兵竖起的尖木桩嘱咐幼弟:“保护好阿娘,我和阿爹去中原找鲲溟玉了,那是个宝贝,只要有它,阿娘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结局,父亲杀了寿宴上的萧氏夫妇却找不到鲲溟玉。他先一步回家,看见的是与木屋一起灰飞烟灭的母亲和发狂的弟弟。父亲在归来一年后,留下空荡的浮沉谷与花形人蛊的配方和草种。一把火,在曾经的家中,那个有白榉木生长的庭院,将自己烧成一抔灰,与母亲的骨灰一起,永远长眠。
  应该失望的是素谈筝才对啊。他是长子,却无法拯救母亲,没能阻止自杀的父亲,保护不了被欺负的幼弟,对为人格分裂而痛苦的谈筝无可奈何。没用的人是他啊,他试图保护家人,却一再失去家人,他想继承父亲的意愿,却将唯一的弟弟推上战场。他为了可笑的尊严而不愿向萧子育低头求饶,所以谈筝才会恐惧痛苦。
  除了谈筝,他一无所有。
  他能做什么呢,除了拥抱弟弟,依旧像个吓坏了的孩子的谈筝,哄他,安抚他,说:“没关系,哥哥在这儿,哥哥陪你。”他还能做什么呢,他与萧子育的实力差距清楚明白,三次交手他败得毫无悬念。这次他数日没有动静,大概是谈筝归还二九的结果。
  “哥,如果浮沉谷不在了,你会去哪里?”素谈筝的下巴放在兄长的肩窝,闭上眼睛,发出浓重的鼻音,“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当个农夫。”
  “是猎户。”素引书纠正弟弟,转而又说:“别胡说,浮沉谷是家,我除了家哪里也不会去。”
  “浮沉谷不是家,澜沧江旁边的房子才是,庭院里有白榉木,我们小时候都爬过呢,你不记得了?”不甘心的素谈筝拽住兄长的衣服摇了摇。
  “当然记得。”素引书将弟弟抱紧了些,对他而言,有谈筝在的地方就是家,具体是哪里都无所谓:“小时候你爬不上去,还要我拉你。”
  “我年纪小,块头更小。你就不同了,爹爹说你是当猎手的好材料。”
  勾起儿时回忆的素引书哼笑出声:“我猎过熊,还记得吗,那头黑色的大家伙。”
  “记得啊,就是那天你说你将来要当一个出色的猎户,娶一个比阿娘更美的女人当老婆,然后生一堆孩子。”闭着眼睛的素谈筝也笑了,“怎么会有人比阿娘更美呢。”
  “你说得对,没人会比阿娘更美,那些都是我胡说八道!”
  “但是,哥,你还是想当猎户的吧。娶妻,生子,生活安逸平稳,像每个出生在山里的男人一样,过普通的生活。”
  闭眼的素谈筝,脑海中描绘的场景,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哥哥,吃过妻子煮好的早餐,在太阳完全升起前扛着锄头和□□出门。包头巾的女人围着灶台忙碌,房间里摆着小木床,咿咿呀呀的小婴儿正努力用小短腿蹬被子。离家不远的地方,有小块的平地,经过耕耘的泥土虽不甚肥沃,却能供萝卜生长。安在密林草间的捕兽夹时而会捕获猎物,听到铃声赶来的大哥会放走那些未成年的,留下年迈的。日落回到家时,穿麻裙的妻子也许正在收衣裳,或者编竹筐,也可能将婴儿背在背上,一边准备晚饭。
  炊烟袅袅,绕过庭院里高耸的白榉木,证明安稳岁月的流淌。夕阳会洒下金色的光芒,澜沧江水滔滔流淌,葱笼的山林生灵无数,陪伴兄长余生的应该是壮美瑰丽的风景,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孩子,没有血腥与死亡。
  “谈筝,别多想,那种生活——”素引书的话断了,手停在弟弟的背上,僵直,半闭的眼睛在瞬间瞪大,仿佛受到严重惊吓。他的嘴唇张了张,手臂缓慢弯曲,握住谈筝的肩膀,身体后移,低头。红色的血在涌出,从谈筝刺破的心脏处。?

☆、第 30 章

?  惊讶,痛苦,悲伤,难以置信,似乎有冷风吹进胸膛,刺痛的感觉从心脏扩散,化成水汽涌上眼眶。眼中的弟弟仿佛化为白纸剪裁的人形,他徒劳的试图抓住兄弟的衣领,像以前那样给他的后脑勺一下,但视线在模糊,力气在流失,“谈,谈筝,你,你……”
  素谈筝抱住摇摇欲坠的哥哥,紧紧抱住,下颌放在哥哥的肩窝,手还停在被利爪穿洞的胸口,触到某个跳动的,火热的东西,感到同样火热的东西流进他的衣领。
  “没事了,哥,没事了。”空着的手摩挲引书的头发,他的发质有些硬,就像他这个人,强硬,倔强,绝不轻易认输,“哥哥,很快就没事了。痛苦的只有现在,我发誓,只有现在,从今往后你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我发誓!”
  火热的液体流进衣领,被布料吸收。抓住肩膀的力道突然松了,压住身体的重量陡然增加,耳边的粗重呼吸声消失了。素谈筝睁开眼,泪流了满脸。
  怀里的人,不会再摸着他的头说,没关系,哥哥在这儿,哥哥陪你。
  “出来吧。”素谈筝抱紧逐渐冰凉的兄长,毫无生气的说着。
  “公子早就知道我在这儿了。”一袭玄黑武装的少年从一根白色大理石柱后面走出,面容平静,声音沙哑,正是晓梦山庄的几何。
  少年有着与二九相似的乌黑眸眼,只是二九的颜色是缀满星辰的夜空,看见它仿佛窥探了整个世界。而少年的眼睛更似砚台里干涸的墨汁,冻结成顽固的岩石。
  “萧子育不可能不派人过来确定吧。”素谈筝的口气带着冰冷的嘲笑,嘲笑萧子育,也嘲笑自己。
  听见庄主被冒犯的几何完全没有生气,面无表情的脸看着紧抱素引书的素谈筝,说:“这是你的选择,为什么要还要为早就知道的结局伤心?”
  “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家人,是世界上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素谈筝抱起哥哥,踏上几个石阶,小心地平放在当初二九摔倒的大理石厅堂的地面。在他的手指离开的眨眼时间,胸口的洞消失了,红色的血消失了,素引书痛苦的表情消失了,他的面容宁静而平和,与每个熟睡的人一样。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全天下都抛弃了你,但你还是坚强的活下去,因为你知道依旧有人爱你,这个人为了爱你而抛弃了全部。他的理想生活,他的岁月静好,他厌恶杀戮和争斗的本性。他包容你,他保护你,而你做的,都只是在拖他后腿。”
  几何沉默不语,他站在远远的地方,注视素谈筝整理兄长凌乱的头发,听着他自问自答:“这是我能替他做的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我要帮我哥哥找回他原本的生活,在他醒过来之后,他不会记得他是素引书,他姓布,家住在距离青鹭山八天路程的地方。他有一栋杉木建造的屋子,屋门前有石墩,他经常蹲在上面抽水烟。家里还有一块前后二十七步能走完的水田,耕地的老牛在几天前被他卖了。”
  “你帮他写的人生。”几何冷漠的眼睛泛起不赞同,“也许他并不想要。”
  “他会的!他值得这样的生活!没有血腥和死亡,只是普通人的生活。他会成亲,有儿子,然后安详的老死在床上。他会完全忘记阿爹和阿娘的死,也忘记我这个没用的弟弟。”空旷的大厅,素谈筝飘渺的声音停住许久,几何的角度看不清他低垂的脸,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伤心。
  “以前,有个乡下孩子被绑在树上,作为他弄丢了地主家耕牛的惩罚。他非常害怕,因为他曾听说过有人在树下避雨而被雷劈的故事,而那日正好是雷雨天气。绑住他的绳子非常粗,而且打了死结。但就算是细绳子他也不可能逃脱,他有两天没吃饱饭了,连走路都成问题。后来,果然有雷劈了下来,白色的光击中树尖,有九十年树龄的柏木就这样燃烧了起来。奇迹的是,孩子没事,有个穿白衣戴斗笠的男人在雷击中孩子前救了他,并且狠狠教训了财主一家。孩子很开心,他非常高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英雄,戴斗笠的男人是大侠,他长大以后也要成为大侠,孩子这样在心里发誓。他长到十四岁那年,爹娘死了,他按照当初在男人斗笠上看到的图案找了过去,终于发现那是江湖上一座赫赫有名的剑庄的标志,庄主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没有丝毫犹豫,他拜入门下,成了剑庄的弟子,每天为庄主卖命。他以为,他在行侠仗义,对命令从不怀疑,甚至在庄主下令杀死他的好友时,他也没有怀疑。他始终认为,是朋友背叛了公理正义,所以他是在清理门户。但是后来,他发现剑庄有一个暗门,他没能按捺住好奇心,打开了它。”几何自顾自讲起了一个故事,讲到这里,他停住,凝固成岩石的眼神有了融化的迹象,他的背脊挺拔,像株铜经铁骨的松树。
  “暗门内是大笔的金银和账本,还有……很多东西,多到足以摧毁他的认知。那时候他明白,朋友,还有许多人都是枉死,而凶手正是他自己。”他的视线始终定格在素谈筝垂下的侧脸上,少年独有的沙哑声线平稳,像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经年往事,“他相信自己相信的,以为自己的以为是正确的,但其实他错了,眼睛看见的是假的,耳朵听见的是假的。他以为他做了好事,其实他在作恶,他以为他在救人,其实他在杀人。他被骗了八年,最后他以为是德高望重的长老用□□回报他。”
  素谈筝打了一个寒战,他终于抬起低下的头,眼圈红红的,迎上少年漠然的目光。他不懂,为何眼前作为敌人的少年要说这些。
  几何最后说:“你以为的不一定就是你以为的,人是目光短浅而且容易被利用的生物。他们总是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的决定英明神武,但目的与结果往往南辕北辙,结果只剩一声叹气,和一句悔不当初。”
  “你不该说这些话,若是让萧庄主听到,他会不高兴的。”素谈筝收回视线,他抹了抹眼睛,声线带着颤音,如果哥哥听见又会敲他的脑袋。但是素引书不会了,他安静的躺着大理石地砖上,仿佛死去。
  “你不是素引书,凭什么断定你给他的人生就是他想要的。”
  素谈筝的手抓住兄长的衣服,攥成拳。素引书想要的是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已经不在了。素谈筝将老布的记忆放进了素引书的身体里,从此以后,他就是老布。而素谈筝,他会履行诺言,在明天死去。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但他却无能为力。
  “烦请尊驾替在下传个话。”
  “请说?”
  “希望二九姑娘能为在下送行。”
  “好。”
  几何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看见白衣的年轻人抱住睡着的男人,痛哭流涕。多年前初见萧子育的场景浮现眼前:我替你报仇,你向我尽忠。简单的选择,决定一生。为什么人都一样,明知前方等待的是悲伤的结局却仍然做出以为正确实则愚蠢的决定。
  几何想不通。他停在贯穿青鹭山的大瀑布旁,食指与拇指间夹着一个小小的铜瓶,说是瓶子,其实只有他的半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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