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言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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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言二九-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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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讨厌白色衣裳?”
  “白色是雪的颜色。”萧子育的回答言简意赅,却在楚枫语脑海里勾勒出一幅画,孱弱的孩子蜷缩在冬夜的巷角,雪覆了满身。
  萧子育给她穿上深蓝色里衣,将她小心翼翼的安置在被褥里,岭南夏季炎热,但晚风稍嫌清凉,且二九的身体状况绝不允许她睡竹板床。
  “二九怎么样?”
  “四肢均有骨裂的迹象,肋骨断了一半,左臂被剜去了一块肉,看伤口形状,应该是回雪刀的杰作。”楚枫语的语速缓慢,最后不确定的加上一句:“老实说,情况好到难以置信。”
  “好?”萧子育怪叫,他无法理解好友对情况好的定义。
  “按理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恢复速度如此之快的人。被剜去的肉基本重新长出,连骨裂也愈合八成,照这种速度,二九明日就可以下床走动,五天内便可痊愈。”
  “听起来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好到诡异”楚枫语皱起眉,二九的状况他从未遇过,一时不知从而解释: “以前我也替二九诊过伤势,我知道她的身体状况,虽然强健,但也就是普通姑娘的体质,不可能无缘无故恢复得如此之快,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素谈筝用了什么方法,什么我不知道的方法。”
  好友沉重的神情让萧子育下意识握住二九的手腕,她瘦了,关节处圆润的骨形凸出肌肤,压进他掌心的纹痕中。年轻姑娘仍然睡着,面容平静,仿佛正做着美丽的梦。
  记忆中,月夜里白衣明朗的男人笑容张狂,梦境里,神龛上二九的头颅流尽鲜血,滋养出妖异的罂粟花。不安在萧子育的心头积压,宛如暴雨前的黑云,隐约雷鸣,不知何时风雨至。
  “是我多心了也说不准。”楚枫语拍拍面色凝重的挚友大腿,他不是杞人忧天的性格,也许素谈筝有什么疗伤秘法也未可知,他不想用没把握的猜疑让萧子育烦心,他要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会查清楚素谈筝的用药,放心吧,我检查过,二九很好,没有中毒,也没有中蛊,伤口虽然恐怖了些,但她很快就能痊愈的。”
  “我相信你。”萧子育松开二九的手腕,他按住好友的肩膀,朝他笑了笑,又闭上眼睛无奈的摇摇头,“我大概被巫灵的狗屁预言吓住了。”
  “不管她怎么说,现在二九回来了,一切照旧。”
  “不错,一切照旧,晓梦山庄也好,我也好,二九也好,一切照旧。”萧子育喃喃地说着。
  二九苏醒过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她闻见清淡的药草味,和素谈筝的药罐的气味并不相同。睁开眼,床边模糊的身形在眼中逐渐凝聚清晰:'楚公子?'
  “怎么,不认识我了?”楚枫语伸手过去,轻轻触碰二九的额头,动作像是在检查她是否有发烧。这是他的小习惯,在照顾的病人从昏迷中醒来后抚摸对方额头,通过肢体的亲近来使其放松。
  二九抬起一只胳膊,看见深蓝色的衣袖后,手臂往里缩了缩,手指拽住袖子往脸上蹭了蹭,好像要确定织料的质感。
  她类似小猫的动作逗笑了楚枫语,二九没看见,她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安心,庆幸,愉悦:'真的回来了。'
  她再次睁开眼,楚枫语在她发问之前回答道:“子育在楼下处理事情,很快过来。”
  出乎楚枫语意料的,二九并未表现得非常开心,只是眨了眨眼睛,侧偏的脸颊摩擦着枕头,她试图调整脑袋的角度好让视线能看到卧房的木门。
  “你在担心什么?”楚枫语问,其实二九简单到让人匪夷所思,她的心思向来不用猜,想什么全部都写在脸上。不了解她的人才会说她冷漠,表情如同冰封千年的雪山一成不变,亲近的人只会对她带着傻气的单纯而吃惊。
  二九盯住木门看了半晌,她磨磨蹭蹭的将脑袋转回来,手拉住夏被往上拉,直到盖住她的下巴,瞪大的乌黑眼睛让楚枫语联想到半路上遇见的怀抱果子的松鼠,这下他更加确定二九藏了心事。洞庭府君并未多言,后背离开轮椅,他直起背脊,以便让自己帮二九掖好被角,准备推动轮椅离开。收手回来时却遇到阻碍,意料之中的,二九捏住他的袖口,像个弄丢了糖果的孩子。
  “有什么话直说无妨。”楚枫语温言鼓励。
  '我看见阿爹了。'
  “什么?”
  二九平躺在床上,视线投向屋顶发光的小点,南方多雨,屋顶采用了歇山式设计,倾斜的木柱涂抹了特殊的油料防水,那些小点正是凝结的油料,可见当时建造木屋的工匠手艺并不好。
  '我看见阿爹了,在暴风雨的那天夜里。他认不出我,当然认不出,最开始我也没能认出他。'阿爹长什么模样,二九自己也记不清了,只是记忆中她反感阿爹的拥抱,因为他总是带着汗臭和猪粪的味道,拉碴的胡子会刮伤她的脸,'他长出了绿色的鳞片和爪子,还有尾巴。回雪刀刺向他的时候,他甚至没想过回避,而亮出獠牙朝我直冲过来。我搞砸了——'她盯住屋顶上发光的小点,窗外,熹微晨光显现,她却陷在漆黑的风雨夜里无法自拔,'我应该杀死它的,回雪刀都已经刺进它的鳞片了,可我却下不来手。阿爹已经死了啊,花形人蛊是怪物,它只是披着阿爹的皮而已。而且,而且养大我的是庄主,到最后我却因为可笑的顾忌而——而——'
  如果她能发出声音的话,一定是带着哭腔吼出这番话,二九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庆幸自己是个哑巴,同时又憎恶自己是个哑巴。她说不出,说不出!她从未如此混乱甚至是痛苦,血亲的意义究竟何在,是危难时候的牺牲,抑或誓约忠诚的对象,她不懂。阿爹是她的血亲,但是他在冬雪夜丢弃了她,是庄主捡回了与乞丐无异的她,抚养她,教导她,保护她,她的一切都是庄主给予的,她是庄主的东西,庄主才是她真正的血亲。但面对威胁庄主的敌人——披着阿爹皮囊的怪物,她犹豫了,迷惑了,儿时带着猪粪味道的拥抱在错误的时间浮出记忆的深渊,最终让刀锋偏移。
  “放轻松,深呼吸!二九,深呼吸!”楚枫语用力按住二九的手臂,苏醒不久的姑娘开始痉挛,眼圈通红,身体剧烈的起伏抖动,像一尾搁浅在河岸上拼命挣扎的鱼。楚枫语不得不抓住她的手,顾不得弄掉刚敷上的草药,否则她抓挠床头雕花的手会彻底废掉。
  “听我说,听我说!二九!你没有做错,你是好姑娘,是忠诚的部下,子育非常清楚,他不会生气。”
  痉挛症状减轻的二九摇摇头,身体的痛苦让她的口型混乱,'不是,不是的。以前,哪怕我任务失败,庄主也没有责怪我。我只是,只是害怕,害怕我背叛了他。'
  “你怎么会这样想……”楚枫语此刻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伤重脆弱的二九。人与人的情感或许真的是时间的杰作,二九陪伴萧子育十一年,一个姑娘能有几个十一年陪伴一个男人,想的是他,为的是他,在遭遇亲生父亲时的矛盾痛苦还是因为他,好像萧子育已经烙进她的骨血,二九剥离了自我,将萧子育视为生存意义。
  “你下不了手是对的,就算他变成了人蛊,他也是你的父亲,至少曾经是。你的体内流淌着他的血,他是你的阿爹,女儿怎么可能杀死父亲。”他放缓语调,像吟哦一首花间派的婉约词,二九的痉挛已经好转,松开按紧二九手臂的手掌,改成轻柔的抚摸额头,像二九刚刚苏醒时做的一样,“你没有背叛子育,你是晓梦山庄庄主的护卫,最棒的护卫。现在闭上眼睛,再睡上一觉,等醒来,子育就回来了,一切如常。”
  在楚枫语柔声安抚下再次入睡的二九没有注意到,卧房木门外,蓝衣男人脸色苍白,手端瓷碗中的药汁散尽了热气。升起的太阳在他身后投下阴暗的影子,他站了很久,很久。?

☆、第 29 章

?  老布今年有六十三岁了,在瘴气浓郁的岭南,花甲算是高寿。没当他赶着自家的牛爬上梯田,他都在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赶牛了。虽然阎王似乎还不想收他,但他的确老了,眼睛花了,耳朵不灵光了,说话声吱吱呀呀的叫人云里雾里。去年,他卖了家中的老牛,因为它也老了,生铁打造的犁对衰老的牛腿来说太过沉重。他送走老牛,换来几个铜板,刚好能买下一副寿材来埋葬自己。没有牛,家里的水田怕是要荒了,老布坐在家门前的石墩上抽水烟,做了一辈子庄稼人,他不愿看见这样的场景,哪怕水田的大小只有前后二十七步的距离。但无可奈何,他老了,生命如同脑袋上的头发所剩无多。也许还有办法可以挽救他的水田,某天,有个年轻人问他,愿不愿意做伙夫,如果愿意,东家会派人照顾水田。老布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他并不恐惧欺骗,他一个半截入土的穷酸老头子还有什么值得人骗的。
  老布的东家很奇怪,至少老布觉得奇怪。山的名字是青鹭,终年郁郁葱笼。山有恐怖的传说,传说恶灵作祟,引诱人迷路;传说美人早亡,徘徊林间,闻其哭声者暴毙。无论传言如何,似乎都指向同样的结局,擅入青鹭山者死。东家的宅邸就建在青鹭山中,把山挖空,住在湿漉漉的溶洞里,老布怎么也无法理解。引路的年轻人将他安置在石屋里,毗邻贯穿山体的瀑布。年轻人还指给他装木炭的筐子,说如果觉得屋子潮湿,可以烧木炭烤烤。屋子确实既潮又冷,老布捏捏疼痛的腿,风湿病症的发作是最好的证剧。
  所谓伙夫,其实工作就是在做饭时往炉膛里添柴火,以及清理灰烬。老人骨子里有安乐天命的因子,他觉得现在的生活没什么坏处。他曾远远见过东家一次,是个穿黑色衣裳的青年人,眉宽眼阔,特别有气势,据说,年轻人是东家的亲生弟弟。老布不太确定,共事的人对此讳莫如深,有多嘴的人奉劝老布:“不要多管闲事,二谷主不正常。”
  不正常是什么意思,老布理解不能,只是青鹭山没有女人,掌勺的大厨也是个蓄络腮胡子的壮汉。老布在扫地时倒见过年轻人,也就是二谷主带着漂亮女人进了房间,她们从此消失。有人嚼舌根,说年轻人吃了那些漂亮女人。老布听着,不说话,内心并不赞同,他见过年轻人喝牛尾鲂汤的模样,就是个普通人,和老布遇见的所有年轻人没什么两样。硬要说什么不对劲,大概是年轻人时不时性情大变,毫无征兆的彻底改变。时而姿容绯丽,笑容恣意张狂;时而形容苍白,犹如惊弓之鸟。绯丽的年轻人在几天前带回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东家似乎和谁打了架,带伤归来,之后苍白的年轻人用马车送走了浑身是血的姑娘。老布看不懂,不过他不关心,也不在乎。老布每天往炉膛里添加柴火,青烟升起,笤帚清扫灰烬,现世安稳,瀑布奔腾,水声轰鸣。
  素谈筝坐在大理石阶上,膝盖曲起,手握成两个拳头放在膝盖上,下巴放在手背上,像只面粉团子。今天天气晴朗,清风也成了奢侈物,罂粟花田岑寂一片,也狼藉一片。许多花茎东倒西歪,或连根拔起,撕裂的花瓣散落在黑色的泥土上,颜色鲜明。送走二九,素谈筝禁止任何人踏入花田。这种行为很可笑,就像个任性的孩子试图保守秘密。然而,对他而言,还有什么秘密需要保护。是黑色泥土下腐烂的尸骨,还是雕刻在山壁上的女神像。素谈筝很矛盾,他应该开心才是,他按照聪明的自己吩咐的,与萧子育达成交易,保护哥哥,埋葬浮沉谷。没有斗争,巫灵的预言就是老女人的临终胡言。可是他却无比焦躁,六天时间,他将见素引书的时间推迟再推迟。他再傻也明白,也许他是最后一次和哥哥说话了。记忆消除,是个好主意,但也意味着,与素谈筝血脉相连的人,全天下最后会在素谈筝死后仍铭记他的人,能证明素谈筝确实存在过,生活过的人,就要消失了。
  这算得上一种失去,素谈筝即将失去素引书,他唯一的哥哥——他最爱的家人。
  苍白的年轻人拉紧了白色外衣,他像只缩头乌龟躲在女神像的神座下,罂粟在枯萎,人,在逝去。
  “看什么呢。”
  素谈筝惊得一跳,仿佛烈日晒干断裂的牛皮绳,握拳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哥……”
  素引书在他身边坐下,学着弟弟的坐姿曲起长腿,看起来像只大号的黑熊:“最近,你好像不愿意看见我。”
  〃没有。”素谈筝悄悄向哥哥挪近了些,双手贴着裤腿不停地上下搓动。
  素引书单手撑着下颌,侧脸看了弟弟一会儿,顺手给了他后脑勺一下:“撒谎。”
  “不是的。”素谈筝摸摸被打的后脑勺,他着急想解释,说话却磕磕巴巴:“我,不是躲,是想,我不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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