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知觉的素谈筝继续摞瓷片,收拾完药粥的残骸又收拾起乱丢的破衣服,唯有堆成小丘的铁链还原模原样的躺在床脚边——他搬不动。素谈筝不知从哪找来大夫出诊时必备的药箱,打来满盆冒着白汽的热水,挽起衣袖准备疗伤。然而,他麻溜的动作停了下来,二九直勾勾盯住他□□的半截手臂,朦胧的视线透出刀锋似的光。他愣了愣,低头,迅速撸下袖子,埋头干活。热水浸湿了衣袖,他毫无顾忌,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的手臂,上面覆盖着的是树皮状乌黑透绿的鳞甲。事实上,他除了露在衣衫外的几何还是常人,其余人眼平时看不见的地方都与成熟的花形人蛊无异。换言之,他被植入花形草种已经有段时间了。他不愿二九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
斗室之内,寂静的空气似乎停止流淌。素谈筝谨小慎微的处理二九的累累伤口,两人都不说话。二九的思绪萦绕着素谈筝手臂上鳞甲的画面,无法理清混乱的现状。素谈筝则是颇有触目惊心之感,倘若是自己受伤失血到如此地步,只怕早已一命呜呼了。但二九还活着,而且对疼痛一声不吭。即使他为了清洗而将烈酒倾倒在她左臂碗大的伤口时也只是动了动手指,视线落在屋顶石灰岩的某个角落,完全不在意他的行动。
多么坚强的姑娘啊,素谈筝由衷敬佩。
'你是谁'坚强的姑娘无声开口。素谈筝因为低着头,二九的唇形变化恰好落在视界边线,他忙不迭的回答:“我叫素谈筝,浮沉谷谷主素引书的弟弟。”显然,苍白少年版本的素谈筝也懂唇语,“我知道你是晓梦山庄的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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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 二九眨眨迷濛的眼睛,默不作声。触到她毫不掩饰的怀疑目光,素谈筝急忙解释:“我真的是素谈筝,控制人蛊伤害你的也是素谈筝。但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他左右手同时伸出食指,凑在二九眼前,语速极快,像剪断串绳的璎珞手链,各色珠子叮叮当当滚落,“我和他公用一具躯体,但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两个人。”他拍拍胸脯,急于说服二九相信。
二九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一个躯体两个人?仿佛符合自己不靠谱的猜测,但依旧无法相信。
素谈筝蹲下来,坐在床下的地砖上的他双手抱膝,下巴顶着膝盖骨,视线和二九齐平。他素白的容貌失去了浓墨重彩的颜色,像戏子卸了妆,对着唯一的观众吟哦过往,声调的跌宕起伏不再,犹如一条平铺直叙的单线,苍白无力:“我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开始出现的。最开始只是耳畔偶尔掠过一声轻笑,或者是一声怒叱。我以为是幻觉,所以没在意。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失去意识,像行到半途迷路,待我找回出路,意识清醒的时候,哥哥正手提画卷跟我说话。我问:‘哥哥,这画是哪来的?’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说:‘谈筝,这是你画的啊。’可我根本不会作画,那时我才惊觉事态严重,有什么东西在我失去意识的时间里占据了身体。后来,随着失去意识的时间越来越长,我能与他对话甚至清楚地看见他的脸。而他俨然成了身体的主人,随心所欲。我掌控身体主导权的日子,一月也不过三四天。”他觑见二九不明就里的神色,声音掺杂着苦笑,“我知道听起来很荒唐,你可能不信,但我说的字字属实。我试过反抗,结果被他锁在笼子里。像今天,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在外面待多久,但是你放心,我会求哥哥放了你。”他替二九拉好被子,转身欲走,却被二九的手指勾住衣袖,素谈筝回头:“怎么了?”
'我不在意你身体中有一个人或是两个人,你既然知晓我是晓梦山庄的二九,想必也知道当前山庄和浮沉谷的死敌关系。素引书身为谷主,是决不会放我走的。倘若你当真不是之前伤我的素谈筝,那我感激你相救照拂之恩,并且,'她收拢手心的布料,面色坚毅认真,唇形清晰,'请立刻杀了我,二九感激不尽。'
“你说……什么,杀了你”素谈筝目瞪口呆,恍惚以为自己看差了。
二九艰难的点头:'请立刻杀了我。'她再次请求:'素谈筝,另一个素谈筝说我没有作为人质的价值,想必他也明白庄主不会因为我而停止进攻浮沉谷的计划,你们留下我也没什么用。但他没有杀我……沦为俘虏已经是奇耻大辱,倘若再因为我的关系而让庄主蒙羞,倒不如现在先给二九一个痛快。或者,或者请将回雪刀给我,二九可以自行了结,不劳烦公子动手。'
“胡说八道!”素谈筝大声吼道,二九话说到一半他便看穿意图,江湖人总把尊严看得比性命重要,但在他眼中,尊严丢了可以抢回来,性命丢了则万事皆休,梦想,爱恋,亲人,爱侣,没有生命皆是枉然。多少人叹息生如朝露,时光匆忙,终生空留遗恨抱憾而亡,却为何要执着于虚无的尊严,白白放弃尚且青葱的生命。他不明白啊,不明白,当年的父亲是如此,不惜丢下妻儿远走中原。现在的兄长是如此,甘愿放弃安逸的人生重启浮沉谷。眼前的姑娘也是如此!他就像深秋寒风中的枯叶,灰槁的脸色泛涌潮红,他湿着眼眶大吼:“我是大夫! 我娘只教会我如何救人,没教过杀人!你爱着那个什么庄主吧!”他说,“你那么爱他,如果你就这样死掉的话,当你过三生石的时候不会觉得难过吗?我娘说,人活着最重要的是无愧本心。你只是受伤了而已,没有投降,没有求饶,你还是那个骄傲的晓梦山庄的二九姑娘啊。”他握住二九的手,语带恳求:“你是个好姑娘,这点从未变过。所以,活下去,你一定会活下去。”
木门被叩响,素谈筝放开二九的手腕,转身离开。二九的脑海像一锅熬了许久的米糊,她呆望着素谈筝的背影,木门重重合上的一刻,她听见有人压抑的声音:“谷主受伤……”
两个时辰前,萧子育蹲在青鹭山毁坏的石径边,摩挲着梅花盛放的刻痕。垂下的眼,辨不明的情绪:“二九的,雪下红梅。”
“晓梦山庄的二九姑娘名不虚传,动用了浮沉谷七十九只人蛊才捉住她。”隔着梅花刻痕,站在台阶高处不咸不淡说话的人,正是一身黑衣的浮沉谷谷主,素引书。以二人为中心,晓梦山庄与浮沉谷部属的尸首铺满了贯穿青鹭山的石板阶梯。萧子育向来我行我素,他说行动会继续那么就一定会继续。休整两日,晓梦山庄的人马大举挺进浮沉谷,对方也没有干等,在石道狭路相逢的两拨人马展开一场死斗。但萧子育算错了两件事,第一,他没有发现花形人蛊,第二,对方似乎没有将二九做人质的打算。
他站起身,拍拍手掌的灰,半是试探半是讥诮地问:“难不成浮沉谷的花形人蛊都让二九砍光了,谷主怎么差遣几只过来,兴许不会败得如此之快。”放眼看去,横尸石阶的泰半是浮沉谷的人。双方还能喘气的都退至石阶两边,为主人空出大片区域,他们不傻,装似平和的气氛正酝酿巨大的风暴,贸然闯入只是找死。
素引书不为所动,像一块坚硬的黑铁:“浮沉谷有幸迎来萧庄主此等贵客,在下身为谷主,于情于理都应亲临款待。”
萧子育摆正视线,打量这位与素谈筝有八分相像的男人,他轻笑一声,道:“果然是兄弟,连说话方式都相差无多。但谷主似乎与令弟,很不一样。”容貌相仿,但素引书的五官深邃,线条刚毅分明,是标准意义上硬汉的样貌,素谈筝则阴柔许多,一眼看去雌雄莫辨。
讶异的光芒似蜻蜓点水,浮光掠影般从素引书眼中一晃而过,他说:“谈筝与我不同,他是个漂亮温柔的好孩子。”说着,他扬起一抹古怪的笑容,“正是因为他撒娇说喜欢贵山庄的二九姑娘,我才将她留在山庄做客。”
不出所料,二九的名字让萧子育的脸色急转直下,他冷声道:“多谢谷主美意,只怕要让令弟失望,我今天会带二九回家。”
“呵,只怕萧庄主来晚了。”?
☆、第 23 章
? 萧子育也不恼,只是慢条斯理地说:“谷主怕是不知道晓梦山庄的行事规矩,山庄要做的事,从来不嫌晚。但我更好奇,谷主这样处心积虑究竟意图何为,鲲溟玉,亦或是武林霸权?”
几句话让素引书的平顺的眉头皱了起来:“庄主多虑!”他将腔调放重,隐约透着怒气,“浮沉谷从未觊觎江湖霸权,鲲溟玉对我们而言也只是一块玉而已。”
“哦?”萧子育显然不信,“那我倒是要问问谷主,疾风剑庄中的花形人蛊究竟从何而来,没有人传授制蛊术和提供花形草种的话,难不成那些人蛊都是自己从地底长出来的吗!”
素引书的眉头更紧了,他确实不知疾风剑庄的人蛊从何而来,花形人蛊的制炼方法是浮沉谷的秘密,绝无可能轻易给外人。他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说:“随你相信与否,浮沉谷的力量只为自保。”他看了一会儿萧子育腰间的鲲溟玉,继续说,“像萧庄主这样出生尊贵的人,大概从未曾品尝过羞辱的滋味吧。”
“那又如何?”
素引书口中的出生尊贵,指的是萧子育的父亲萧也。萧也出生地道的书香世家,父亲官至中书令,领太子太保。因是家中幺子且厌恶繁文缛节,萧也弱冠之年只身离家闯荡,并忤逆家族的意愿与漠北商贾之女风回雪成婚。但纵使心高气傲如萧也,也不得不承认家族在许多方面给予他这位不孝子翼护。而萧子育在早年有父母庇荫的人生中,可谓顺风顺水。直到十一年前,命运才露出狰狞的獠牙,将萧子育圆满的人生整个撕碎。
“所以你不懂!”萧子育的反应激怒了他,倘若素谈筝的眼眸是五彩斑斓的琉璃石,那素引书的眼睛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黑暗掩藏一切,却惟独渲染了愤怒,“普通人要活下去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你知道为养活一家老小,冒雨摸黑翻山越岭几个时辰只为采摘雷雨后新长的花菇的辛苦吗。你知道为了保护妻儿不受欺凌而远走异乡,求遍中原所谓名门正派收自己孩子为徒却遭冷嘲热讽的父亲的悲哀吗。你知道运用精湛医术挽救瘟疫肆虐的村庄却换不来孩子在山林一隅平静生活的母亲的眼泪吗。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你们口中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为我父亲并非汉人就必须忍受你们的白眼和侮辱!”
“如果你说这些是为了博取我的同情,那么你失败了。”萧子育说,“生活必须付出代价,不论你是否愿意。”
“请放心。”素引书哂笑,“我不需要同情,我和谈筝都不需要。没用的弱者才需要可怜不是么?我只是想告诉你,家父的愿望是抬头挺胸有尊严的活下去,他费尽心力创建浮沉谷就是为了保护家人平静的生活,而这也是我的愿望。所以浮沉谷也好,谈筝也好,你碰都不要想碰。”
“听起来真是让人感动,可惜,你,你的弟弟,还有浮沉谷一定会消失。”
“萧庄主自信满满啊。”
“因为我足够强,强大的人不正应该昂首阔步向目标前进么。”
〃听起来到有几分匹夫之勇。”
“哈!”萧子育抬头望向浮沉谷如洗的天空,笑容无比森冷,“匹夫都是有骨气的,被伤害时会暴怒,家人被杀时会找仇人拼命。”他转回视线,鹰隼般尖利的目光直视黑衣男人。
“家父当时应该连你一起铲除。”素引书毫不客气的回敬相同的眼神,“但愿现在不晚。”
“已经晚了,素谷主。斩草不除根的后果是可怕的。”萧子育轻笑,“狼崽长大了,仇恨抚养他成长茁壮,之前的等待只是为了清洗干净领地中的杂碎刍狗。现在,他准备好冲锋上前,用利爪撕碎仇敌然后将他们钉死在地狱最底层的硫磺火池。”
“某种意义上我早已下地狱了。”素引书别开目光,若有所思的看着台阶上横陈的尸体,“你我都一样,因为父母的死而被关在一个名为仇恨的地狱。”
仇恨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像猛兽咄咄逼人,又如魔鬼循循善诱,把人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却让你甘之如饴。心怀仇恨的人不畏生,不惧死,为了确保仇人的毁灭甘当羚羊,躺上献祭的祭坛。因为恨,所以面目全非,因为恨,所以坚不可摧。
萧子育选择暂时沉默,他想起那个不知被关在浮沉谷何处的哑巴姑娘,那个呆呆的傻姑娘如果在岭南香消玉殒,是他萧子育的罪。石阶上鲜血淋漓的残破尸体,身后或好或伤的部属,金陵大批痛失亲人的遗族家眷,都是他萧子育的罪。
但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他的选择,他从不后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宽恕你的仇敌。说这种漂亮话的要么是圣人,要么是从未经历过失去的白痴。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