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毓正在前院给众宾客敬酒,他一身大红喜服,脸上自始至终都洋溢着幸福神色,这本是一桩政治婚姻,但大姐和宇文毓情投意合,所以是天赐良缘。
我绕到后院,但见有一方水塘,水中有几个天鹅,正恣意凫水,引颈高歌。水塘旁边植了一圈垂柳,柳树下磊着太湖石,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惊喜地发现水中有鱼儿游动,而旁边隔着一包谷物做成的鱼食。
鱼食装在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里,我拿起来,抓了一把,扔到池塘中,几条金黄色和粉红色的小鱼便游了过来,吐着串串美丽的白色泡泡。
我看了眼横亘在水面上的碧绿荷叶,偏偏圆润硕大,如撑开的伞盖,便想到了汉乐府中那首广为流传的《采莲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即兴吟咏,心旷神怡,我又抓起一把鱼食投下去,低头看鱼儿们竟食,听见远处笙歌曼舞,想起姐姐临嫁前那一番叮嘱,我当时虽点头答应,可内心深处着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果然,当着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的面,我和李贤大人的掌上明珠李馥郁打了一架。
☆、李馥郁
当时,我吃晚饭,闲着无聊,就拿了包鱼食,
我坐在池边喂鱼,突然见水中激起一朵浪花,粉色罗裙的小姑娘李馥郁站在对面,怒着嘴,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一脸不屑地摇头自语:“宪哥哥说你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美人,我却看不出来,哪里就好看了,就是一丑八怪。”
我心想,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喜好这件事真是很微妙的东西,感觉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比方说佳萝一直觉得他的杨哥哥天下无双,等我见过一次之后,从此不再相信任何她关于杨坚的溢美之词,是的,所以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世上有两件事人们普遍善于自欺欺人:一是深爱之人的相貌,二是亲生孩子的资质。
我没有理她,继续喂我的鱼儿,以表示无声的抗议。
她见我没反应,倒是来劲了,又用力扔了一个较大的石子,故意朝我那么近,水花差点溅到我的裙子。
我把鱼食统统倒进水里,站起身,双手叉着腰,摆出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想在言语上剩她一筹:“你敢不敢再扔一颗?”
我本以为考虑到当天的情况,她会有所收敛,孰料她竟然恣无忌惮,又扔了一颗大大的石子,水花噗啦溅了我一脸。
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从小蛮横但娇弱的李馥郁,怎敌得过将门虎女,我堪堪地只用了半成力气,就将她撂倒在地。
我从她身旁走过去,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站住!”她转过身:“打了我想一走了之?”
我气极反笑,“是你先挑衅的!”
她从地上坐起,“可先动手的人是你,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吐吐舌头,“对不起了,我是女子,不是君子,敢惹我,就是这个下场,你要是不服,约个时间,咱改天接着打,上次欺负我也就算了,难道要让你折辱两次?”
她高昂着头,发髻上的发钗叮当作响,旁边的丫鬟劝道:“小姐,来这里的都是大家大小姐,得罪不起的。”
李馥郁哈哈笑道:“别的人我可不敢说,但这个小狐狸精我可认识,她就是上次想勾引宪哥哥的那个野丫头?”
我倒觉得好奇了,宇文宪和李馥郁并没有显示过分亲昵,她怎么那样紧张,难不成,他俩自小许下了婚约,对了,上次她说青梅竹马,可想两人小时候便认识了的,“你这么紧张五公子,你喜欢他啊?”
“喜欢又怎样,”李馥郁并不否认,她看了眼池子旁边的半盒子鱼池,气呼呼地上前,一脚就将盒子踢到水塘里,“我喜欢宪哥哥,我从四岁就开始喜欢宪哥哥,你知道了吧,你可以离他远点了吧?”
没看出来,这么野蛮无理的姑娘,竟然能直白地袒露心迹,并且看上去不像是装的,若果真如此,宇文宪倒是有点对不住她的一片赤忱了,且不说上次在少陵塬骗了我十两银子,然后追了我一路喊我“媳妇”,单是动了一点别人的心思,就已经对不住李馥郁了,我突然对眼前这个明快直言的女子有几分喜欢,忍不住劝她:“你对五公子一片深情,可晓得他也这般对你呢?万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岂不是白白苦了自己。”
本以为李馥郁会听进去一丝半毫,熟料她竟然更加生气,一张俏脸渐渐铁青,兰花手指点着我,“你不要挑拨离间,宪哥哥喜不喜欢我,我心里有数得很,用得找你一个外人说三道四吗?”
我嘟嘟嘴,笑道:“你这人真是奇怪,我是因为欣赏你,才提醒你,你可知——”话还没说完,她扬起巴掌就要打下,她旁边的丫鬟挡在我面前,一个清脆的巴掌“啪”一下落在她脸上,那丫鬟捂着半边脸,跪倒地上替我求情:“小姐息怒,这里不是发脾气的地方,有什么事,我们回府上再说好不好?”
“闪开,你这个叛徒!”
那丫鬟抱住李馥郁的腿,又回头哀求我:“姑娘,你快点走吧,只要跟五公子有点瓜葛的人,我们小姐都不会放过的。”我看了眼眼下情形,知道主仆二人杠上了,李馥郁一副怒发冲冠的摸样,显然除了撒气,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劝慰的话,我同情地看了眼那丫鬟,刚转身,李馥郁一个巴掌又狠狠地抽了丫鬟一嘴巴子,我心里咯噔一疼,想到独孤府上体恤下人的家规,忍不住要替这个可怜的丫鬟出头。
“住手,你这个疯女人!”我捉住李馥郁又要抡下去的巴掌,“她可是你的贴身丫鬟,你怎么下得去手!”
李馥郁哼哼冷笑一声,“我的丫鬟,我打她是我的事,管你什么事?”说着又要拿脚踢。
我再也忍受不住,将她丫鬟从地上扶起,她已经痛哭失声,我恨恨地骂道:“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呀,丫鬟的命就不值钱么,就可以随你呼来喝去的么,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再敢动她一下,别怪我独孤沁跟你不客气!”
李馥郁的脸色大变,震惊之余显出更大的愤怒,“你刚才说什么,你是独孤沁,怎么可能,他们明明告诉我,你只是独孤府上的一个小,小……”
我冷笑一声:“小丫头是不是?且不说‘他们’是谁,我不是什么小丫头,即便是丫头,独孤府也绝不容你百般欺负?”
李馥郁的丫鬟看了我一眼,急得掉下泪来:“独孤小姐,求别说了。”
我掏出绢子帮她擦了擦已经红肿的脸,感觉就跟跟铃儿受罚了一样心疼:“走,我姐姐那里有创伤药,我给你抹点。”
那丫鬟摇摇头,我知道她左右为难,便拍拍她肩膀,笑着鼓励她:“那这样吧,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去给你拿。”
“不许走!”李馥郁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抄起石桌上的一个酒瓶,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眼看着向我砸来,“啪”的一声闷响,酒瓶应声而裂,黑衣男子头上顿时血如泉出。
李馥郁一看,扑通一声跪下,蓦然失声:“馥郁一时……一时大意,求六公子责罚。”
六公子,大周朝众人习惯将各位皇弟称为公子,这样算来,眼前的这个人是宇文直。
他和宇文邕本事一母同胞所生,却因为自小未曾生长在一处,感情生疏,加上弟兄俩性格各异,不投脾气,所说义很少来往,但因大公子宇文毓生性宽容,又是大婚,宇文直自然没有不参加的道理,只是没想到喜酒刚开始就挂了彩,他倒是够倒霉的。
宇文直抹了一把额头,看着手心里的血迹连连摇头,嘴角却是一抹不可觉察的微笑:“好啊,本公子自上战场以来,没被刀枪扎过眼,今日倒被一个酒坛子砸伤了头,你这个罪魁祸首,还不抬起头,让我瞧瞧你是哪路妖孽!”
李馥郁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声音虽然极尽害怕,脸上却没有一点惧色。
宇文直只看了一眼,便唏嘘一口气,不知道他是疼还是怎样,李馥郁不知所措,上来拿出绢子,看样子是想替他包扎,又不知是递上去还是怎么办,待瞅见我,道:“你来!”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宇文直这时候也看见了我,捂着额头一脸痛苦,怒气冲冲:“让你给我包扎一下怎么了,难道你要看着爷我血流而亡啊,待会儿大哥问起,有你们好受!”
那丫鬟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我们不敢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我一把夺过李馥郁手中的绢子,冲宇文直道:“弯下点身,我够不着。”宇文直怒瞪了我一眼:“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这里没有谁是你的奴才,让你低头你就乖乖低头,否则,我们倒真是要看着你血流而亡了!”
李馥郁竟然低声“扑哧”一笑,我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一对上我眼神,就瞪我一眼,我又瞪了回去。
酒宴上,有人问他的头怎么了,他嘿嘿一笑,只说是撞到了柱子上,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便取笑:“别不是调戏哪家姑娘,霸王硬上弓,被人家拿砚台砸的吧?”
佳萝后来将这话转述给我时,我拖着下巴思考半天,“为什么非得是砚台呢,难道不是灶台?”
四姐扑哧一笑:“沁儿,该让你进进厨房了!”
这一架真是打出了气势,打出了技巧,打出了我独孤家的水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后,长安城流传这样一个传说:传说,李大人家的千金李馥郁和独孤府的六小姐独孤沁,为了五公子宇文宪大打出手,导致花容失色,可见,五公子是何等的风流倜傥风姿卓绝风貌无双,这样一来,京城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更是对宇文宪一往情深,皆将其视为选夫婿的参照,这让自诩潘安再世的他很是受用,为此还专门约我郊游以示酬谢,而年少无知的我竟也三盘五次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答应了。更不幸的是,在郊游途中还遇到了伤养好出来散心的李馥郁,从此,我们之间的梁子,便结大了。
☆、梦蜻蜓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特别喜欢夏天,因为世间万物都在此刻成熟,在此之前,是时不时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春天,在此之后,便是日渐萧索的秋季,只有在夏天,所有的绿色都能放肆着热烈,各种鲜艳明媚的花朵极尽所能地展示生命的繁华与炫目。
我慢慢觉得,人的一生,也一定要如娇艳的花,姹紫嫣红一次,而对待某些事情,也一定要飞蛾扑火般壮烈决绝,才能不亏负青春。
我的内心,有一种情绪在滋长蔓延,但我说不清这是什么,但梨花树下的那片蓝色身影,总是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总是试图拨开重重迷雾,挣扎着去靠近他,却总是在触手可及的刹那蓦然惊醒,再回想,只是空梦一场罢了。
而那次雨中祈福,就像是一场梦,我曾经追着他的马车一路行道一处院落,却也未能确定那就是他的马车,我只是偏执地以为,他应该和我一样,乘着马车,从长安来,到长安去,生于长安,长在长安。
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我从未看过他正脸,当然更不曾与他交谈只言片语,我只记得蓝衣和六十四骨油纸伞,而这两种东西,大周朝每个王孙公子都可能拥有。
他甚至不曾留下蛛丝马迹,哪怕遗落一块玉佩或是坠落一粒衣扣,我也可以以此寻到他,告诉他,我是独孤沁,是一个热情开朗有些不懂规矩的大家闺秀,如果愿意,我还想告诉他,我总是梦见那片梨花,究竟是不是生病了。
然而,他终究没有丢下任何东西,连脚印都不曾留下,他是一个生性严谨的人,并不想在茫茫人海中有什么艳遇,我也不想,可是艳遇这东西,其实是一种缘分。
在最美的年华遇到对的人,是一种缘分,在最美的年华,遇到不知道对不对的人,便成了有缘无分。
自此,我再也没见过他,倒是宇文宪却隔三差五老往独孤府跑,我虽然下了逐客令,可父亲却极力赞成,四姐也是极力撺掇:“沁儿,五公子对你挺上心的,他请你出去郊游,你便去呗。”我想起上次和他的郊游,真是惨不忍睹,之后对自己深恶痛绝,于某些事,我终究禁不住别人的死缠烂打软硬兼施。
那天,宇文宪在独孤府外眼巴巴地站了一早上,我悠闲地吃完早饭,作画、弹琴、喂大白、午休,下午慵懒起床信步踱道门外,发现他竟然还在外面的大柳树上坐着,便来了戏谑的心思道:“古人都是踏春郊游,大夏天的,日头这么毒,你约我出去郊游,不嫌热啊?”
他敏捷地跳下树梢,欢喜无限地上来就要拉我的手,我一把甩开,他一只胳膊倚在门框上,一双顾盼生辉的贼眼睛环顾左右,俯下身悄声道:“好媳妇,听说上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