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发现嘴里有苦咸的味道,是眼泪。
姐姐吹灭了灯,催我睡觉,但半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发现她在挑灯夜读,姐姐一向喜欢读《列女传》之类的古籍,怎么突然对《诗经》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好疑惑,本想理清思绪,可困意袭来,又沉沉睡去。
次日,我就被妥妥贴贴地送出了宫,宇文觉站在宫门口,面色依然苍白,但看上去比昨晚多了些许气色,姐姐和我跪安后,马车即将驶出宫门,我掀起马车帘子,看见高高的城楼上,站着一个明黄龙袍的身影,我冲他笑笑,眼中却不受控制地流下两行晶莹的泪珠,离得这样远,他应该看不见也听不着,但肯定能看到马车窗户里冒出的半个脑袋和一只狂挥乱舞的胳膊,我猜,此时的他,应该抿唇一笑,他口中那个如星星一样的女孩子,其实大多数时候,觉得自己只是一粒尘沙。
正因为如此,她拒绝了你,可是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喜欢过你,她只是,看不透你的心思。
可是,我不知道,这一次错过,竟然是永诀!
☆、兰亭寺
我是怎么遇见宇文觉的呢,这还得从一场绑架说起。
三年前,长安城多雨,七妹佳萝突然生了病,小脸儿烧成了一张烙饼,御医看过直说中了毒,但需要有一位乌头入药,我记得少陵塬有一位姓曾的名医,专门种植奇花异草,便去寻他。
曲折行到一处荒村,却在半道上,遇到蛇祸。雨后草地湿滑,一脚踩空,仰后跌倒,幸而不曾摔到要害,兀自挣扎着站起,向前走去,一条青花毒蛇顺着我的脚背爬过,我强自镇定没有出声。就在长舒一口时,那蛇却有灵性一般,回头吐着分叉的舌头,“嘶嘶嘶”地咬了我一口。
我抱起小腿,幸亏肢体柔软,嘴巴够到肌肤,猛地一吮,吐出一口黑血,又瞅见不远处一片野塘,挪过去掬起一捧清水将伤处洗了洗,扯下一片衣裙包扎,觉得父亲当日悉心所交,着实有用,心里不觉得对他老人家的深谋远虑安安叹服,不过眼下这情形,着实不能考虑过多,因为脑中渐渐空洞,不多久,竟晕晕沉沉,支撑不住,终于躺在青草里沉沉睡去。
醒来时,发现身处一间破屋,陈设极为简陋,墙上挂着□□和鹿皮,应是山中猎户的居所。一个中年男人见我转醒,叫一个妇人端上来一碗黑乎乎的草药,让我喝下,说是灵草,祛毒化瘀最是有效。我甚是感激,骨碌碌一口气见到碗底,又躺在睡了会儿,晚上醒来时,伤口果然没那么疼了,支撑下床,走路还是困难。
老夫妇用手势跟我交流,我怀疑他们是聋哑人,也就没再发问,只闷在那里看老妇人烧水,给我沐浴更衣。饭毕,月色高悬,老猎户还未回来,说是出去办差,我便又沉沉睡去,迷糊中,临窗听见:“这小女娃子能卖……”心中一惊,大哥年前曾办过一件案子,便是拐卖幼女,运往南方,他们岂不是,也要这般待我,便借口出恭,躲在草垛中,听他们在屋内窃窃私语,妇人见我许久未回,两人出门分头寻找,我躲在草垛的凹陷处,看中年男人朝山里走去,正长舒一口气,妇人却朝这边走来,我趁她不备,操起木棍打晕她,逃。
中年男人听见声响追了过来,看见躺在地上的妇人,恨恨地骂了一声,并没有追来。
一路漆黑,一路狂奔,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行至一镇上,碰上一群小叫花,我想,如今这样狼狈,却还穿着锦衣华服,自然会招人注目,灵机一动,和其中一个小乞丐换过衣服,却着实委不下身段沿街乞讨,到了府衙,想着可能府尹识得父亲,求差役转告大人,瞪了半晌,差役回禀:“我们大人没空。”然后就被赶了出来。
腹内空空,可怜巴巴地在街上转悠,好几次险些被横冲直撞的马车撞到,站在一个冒着热气的蒸笼前咽了会口水,回头瞅见街角处,刚才那群衣衫破烂的小乞丐们聚在一处,怔怔地瞅我,腹内五脏庙早已闹翻,我想,实在不行就沿街乞讨,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况且英雄总有落难的时候,若一味端着名门闺秀的架子,我恐怕饿死无疑。一个小叫花见我盯他半天,将手头的半个馒头给我,许久未曾进食,竟觉得无比香甜,冲他微笑,他挠挠后脑勺,介绍了自己孩子王的身份,并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小丐帮。晚上,我们在城郊破庙“兰亭寺”落脚。
次日,大家在庙门外地空地上玩耍,见到一个美貌妇人,给了些食物,小孩子吃了,却在顷刻间晕厥。醒来时,听见“嘚嘚嘚”的马蹄声,时不时一声“驾”,皮鞭抽打马臀的声音,发现自己横躺在一个狭小的箱子内,头顶的地方有几个出气孔,眯起一只眼睛,可以看见外面络绎不绝的行人,有挑着担子卖蔬果的,有赶着驴车的,还有一个插着旗幡写着“神机妙算”的算命先生,依稀还能听清南来北往的人偶然说一句话,是长安口音,待行到关卡,看到威严肃穆的城楼,我更加确信在长安城,心中一喜,行至关卡,遇到寻找自己的四哥和五哥骑着马擦身而过,我想叫喊,却发现不能出声。原来,我被隔在马车底座,还被灌了不知名的失语药水。
马车帘子被掀开,剑柄敲打马车墙壁的声音,漫不经心中带着一丝疲惫,独孤府的男儿精力超群,四哥能连赌三天不吃不睡,五哥能千杯不醉,如今却连拿剑都失了力道,想来我失踪这几天,他们找遍了大街小巷,盘查过无数行人客商,早已劳累不堪,又并未将我找到,心中可能早就不抱希望了。
一个柔美娇媚的声音,像吐信的青蛇,听得人脊背发麻:“官爷,奴家可都是正经生意,皇城根底下,伤天害地的勾当如眉可是万万不敢碰的,还请两位爷明察。”
四哥没说话,五哥笑着说:“那是自然,万芳楼的如眉,酿得上好的桂花秋,我去年吃过一回,至今还记忆犹新。”
片刻沉默,如眉声音突然一颤:“公子来过万芳楼?如眉眼拙,竟然认不出公子来了,敢问,公子如何称呼?”容器撞击马车底座的声音,“这坛子桂花秋,去年酿了后蒙在城外的酒窖中,还未开封,公子喜欢,如眉便做个人情,送与公子了。”
“啪”一声,酒坛子被打开,清香扑鼻而来,连我都闻得真真切切,美酒在前,五哥平生最爱,肯定是无法拒绝了。
谁料他挥挥手,笑道:“本官还有要事在身,不便饮酒。”
“康弟,过来看!”是四哥的声音,透过出气孔,可以看清四哥围着刚才那个“神机妙算”的老先生,老先生手里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个木盒子,盒子里有一个骰子,四哥虽背对着我,可我能想象他两眼放光的样子,这时候,马车一晃,竟然顺利通过盘查,进城了。
眼看四哥和五哥的身影越来越远,我急得用指甲使劲抠那个出气孔,却发现木质坚硬,除了将指甲齐根掰断,一切都是徒劳,我急得想开口说话,却差点咬到舌头,一股淡淡的酒香袭来,我睡意昏昏,这才知道,那传说中的佳酿桂花香,原来添了迷香。
☆、万芳楼
一路昏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绣房一张雕花大床上,双手被解开了,可使全身酸痛无力,头也很疼,看来她们下了很重的蒙汗药。
一个丫头推开门,将食盒放在桌上,我刚想问话,她指着自己的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天,是个哑巴!
我难过地望她一眼,她眼眶里噙着泪水,指手画脚地嘱咐我吃饭,就掩上门出去了。我叹口气,已经过了一个晚上,哥哥们怎么还不来救我?这帮人抓了我,却还让我住这么好的房间,还有丫鬟伺候饮食,看来并不是想杀我,那么,这食盒里的饭菜应该没毒,即便有,顶多也是让我丧失力气,总不至于要我性命。
我就狼吞虎咽大块朵颐,几根鸡腿下肚,心里好受了许多。
外面有人问:“姑娘吃好了吗?我让下人伺候姑娘洗漱更衣。”听声音是那个女人。
这声音,这环境,难道是?难道是青楼,他们把我卖到了青楼?他们岂敢,可又一想,如今的处境,谁还能认出我是大宗伯府上的六小姐,这世上多少穷凶极恶之人,没卖身为奴已是万幸,不过又一想,这跟卖身为奴又有何区别呢。
正在喟叹自己还未红颜,却已薄命,那女人扭着水蛇腰推门而入,一挥手,四五个丫鬟拿着衣服簪花鱼贯而入,把我往梳妆镜前一摁,如同侍弄一个木偶,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好端端的清纯姑娘整成了混迹烟花的风尘女子。
我看着铜镜里鲜红如同吃过人的嘴,比八个月的蚕还弯的眉,还有一身粉色的流纱裙,近乎谄笑地说:“这位美貌的姐姐,你看能不能,能不能把这妆画淡点,我不习惯。”
那女人一边往我头发上抹香油,一边娇媚地笑说:“不鲜艳点儿,怎么能夺目呢?你可是我这半年出手的第一宗生意,总不能砸了招牌。”又自言自语地说了少女不宜的话,天,道不同,不相为谋,当然了,我本没想跟她谋什么,只是如今这情形,也不能不略施谋略。
这帮人折腾了半天,我在心里盘算了半天,如果哥哥们还不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逃了,且见机行事。
收拾完毕,那帮人推着我左拐右拐,终于拐进一间较为隐蔽的厢房,在门口时,那女人就已屏息敛气,先是轻轻地敲门,只听里面人问:“是谁?”那女人道:“是我,如眉。”
那帮侍女掩嘴而笑,一把推我进去,就紧紧地关上门,我一拉,竟然锁了。
如眉隔着门悄声说:“好好伺候两位爷,能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就看你的造化了。”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本姑娘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如眉,你且等着,一旦我回到独孤府,第一件事,便是掀了万芳楼的房顶。
只听里面一个人声道:“进来!”进去就进去,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我独孤沁还怕了你不成?穿过帘子槅门,来到里间,只见香雾缭绕,一张八仙桌上,三个人正在吃酒,旁边两个姑娘,见我来了,像是事先商量好一般,向三人行了一礼,自动屏退了。十三年间长在深闺大院,出门总有侍卫丫鬟相随,所见皆是明媚鲜艳的东西,从未捧出尘世的苦痛与肮脏,而这几日,竟然一路风尘仆仆、饥餐露宿,如今更是流落勾栏,曲意逢迎,我心里不免感慨。
两人抬头,我挤了挤嘴角,打了个尴尬的招呼。其中满是络腮胡子的一个人冲我笑笑:“这丫头有意思,来,过来坐。”说着指了指他旁边的座位,我看着他滚圆的肚子、肥厚油腻的短粗手掌,心中作呕,“谢谢大叔,我站着就好,站着就好。”
另外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眯着老鼠一样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我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那络腮胡子眼疾手快,忙说:“刘爷喜欢你,还不陪酒!”
生在狼窝,我只好暂时屈就,倒了一杯酒,双手递给那坨肉道:“请喝酒!”还不忘挤出一抹笑。横肉却见缝插针,竟然想摸我的手,我便双手一松,酒杯掉到地上,酒水撒了一地。
络腮胡子不依了,“你这个没长眼的,做事怎么这么笨手笨脚?”我恶心地看了他一眼,义正言辞道:“刘爷都没怪我,哪有你骂我的份!”
横肉一脸堆笑,说:“没事,没事,再倒一杯就好。”
我一嘟嘴,“小女子失手,也是因为感了风寒,双手无力,并非有心之过,可是被这位大叔一骂,好心情全没了。刘爷若想喝小女子的酒,必须得让这位大叔给我讲个笑话。”
横肉一听,有意思,看向络腮胡子道:“府尹大人,有劳了。”
我立马反应过来,府尹大人,这便是京城的府尹,将我乱棍赶出的贪官,自己在这里花天酒地?这样的官,留着也是白拿俸禄的蛀虫,回去跟爹爹说说,早点撤了他的职,好歹为百姓积点福。
络腮胡一脸尴尬,“这……,卑职一届粗人,不会讲笑话!”
我便故意刁难他,“不会啊,那学狗叫也成。”
饭桌上有人一笑,对面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人笑道:“这等粗鄙女子,还需要好好□□,听说这里有新来的西域绝色,王爷和还请一观。”
横肉和络腮胡子对我挺不满意,换了西域舞娘进来,让我出去了。如眉对我的表现也很是不满,是以刚回到房间她就喝令丫鬟们把她身上的珠翠给除了,还把一身锦衣华服也给扒了,我又回到了乡下丫头的感觉。
“这门也不用看着了,就当我看走眼,等些天找个客商,把这丫头卖了。”
我一听,我的天,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这要是卖给了商人,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