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然眉毛拧在一块儿,摇着蒲扇煽火,喃喃道:“第一箭,二公子只是想挑开阿史那雁手中那个活结,她躲躲闪闪,才误伤了手腕。”
她心思没在熬药上,灶膛里都没火了,我添了点柴,正色道:“那第二箭呢,就算不是他干的,保护不周,总没亏说他吧?”
小然拿着勺子盛了口汤,轻声道:“本来就不是他干的,我相信二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火没旺起来,我吹啊吹,一丝火焰冲出,我仍然浑然不觉,手里拿着火箸,站起来略生气地道:“他是哪样的人,能让你知道么?他就像……”我指着冒着热气的参汤道:“就像这砂锅里的水,可以装在器皿里,也可以藏于深山,汇入大海,还可以变成雨、雪、冰、雾……”
小然伸出指头指着我,抿着嘴笑个不停,我看惯了她这样子,以为我说得比较有趣,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水有多可怕?洪水,海啸,暴雨,黄海决堤,大禹治水,历朝历代的史书,总会留出一两篇用来写水患。水有多温柔?青山绿水,水光潋滟,但凡美好的景致,总少不了一两处水塘作衬托……”。
小然突然敛了笑容,朝我挤眉弄眼,却又极力端庄淑女,样子十分扭捏,我不明所以,继续喋喋不休:“总之呢,我就是想让你明白,像宇文恺这种人,绝对是心狠手辣深藏不露瞬息万变流水无情的纨绔子弟,不,纨绔子弟不过花心罢了,他不但花心,还懂得如何骗心,骗了之后就无心,到最后,你只能伤心了!”
背后“啪啪啪”击掌三声,一个男声道:“恺不才,水心姑娘过誉了!”小然这才行礼:“见过二公子。”我使了个颜色给她:为什么不提醒我?小然回了个眼色:提醒了许久,你没理。我无奈地转过头,施了一礼,感觉动作十分僵硬,原来手里拿着个火箸,忙扔到一边,冷声道:“二公子殿下,您来做什么,看我们还活得好好地,很失望是不是?”
小然拉着我的胳膊:“姐姐!”
我抖开她,正色道:“不要怕他,前尘旧事,不如今日一并讲清楚了吧,大宗伯大人是怎么死的,想必天下人心知肚明,昔年我只因久闻你的贤明,以为你和冢宰大人有所不同,熟料前月所为,果然印证了那句话‘虎父无犬子’,二公子的狠辣令我佩服,水心面慈心软,交不起你这样的朋友,寒屋漏舍,烦请公子以后少来吧!”说完夺门而出。
厨房窄小,宇文恺挡在门口,我一抬头,发现额头上光秃秃的少了东西。宇文恺忍住笑,揭开水缸上的木盖,我往里面一瞅,前额刘海被齐齐燎焦,蜷贴在皮肤上,相当滑稽,我惊叫一声,捂着脸就往外冲。
宇文宪正在院子里喂兔子,听见里屋似乎有争吵,来看究竟,正要将轮椅停在厨房屋檐下,我又急又恼,三步台阶没走稳,一晃神就跌进他怀里。
前几日,我亲眼看着宇文宪给车轮承轴上了松油,今日果然发挥了功效,为了便于排水,这个院子建成倾斜状,一直通到篱笆扎就的小门,被我的一冲撞,轮椅顺着斜坡一路倒退而下,宇文宪忙拉刹车横木,用力之下,竟然折断,轮椅载着两个人,冲破篱笆,沿着山路而下。
每每生死关头,我反而异常平静,宇文宪却脸色铁青,一个劲儿地把我的脑袋往他怀里靠,我猜可能是由于我烧糊的头发吓到他的缘故。小然呼救,阿史那雁跑出来,跟着大喊“救命”,我回头望去,宇文恺撩起厨房帘子,一动不动,淡淡地似在看一场好戏。他见死不救,到底是要怎样?
轮椅直溜溜继续往下疾驰,随着山路陡峭索性路上游人不多,看有不明物体冲下,皆闪到一边躲避,我心想,宇文恺果然不来救命么,明明知道他是那样很烈决绝的人,竟然还盼着他来施救?
我本能地抓着宇文宪的脖子,将头靠在他肩膀,耳旁风声呼啸,听不清他说话,他双腿未愈,尚且自身难保,何谈救我?眼看就要撞上山门石柱,身子被向上一提,宇文宪抱着我腾空跃起,脚踩石柱借力,在平安落地的刹那,一声巨响,轮椅骤然碎裂。
我犹自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顺着神色如常的眉眼往下看,他竟然是站着的!他竟然站得起来!
这家伙的腿,竟然早就好了!
宇文宪干笑两声,看着轮椅残骸叹口气,“刚才的情形,还真是危险啊。”又从腰间解下新制的折扇装模作样地扇风,“热死了,热死了,你太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抢过他手中折扇,合起来,蹲下身,他不明所以,我用尽拍下,他吃痛,抱着脚跳了起来,扭曲着一张脸求饶:“别别别,别打,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我知道他是装的,这个力道,不够挠痒痒的。我将扇子撑开,画面上点点红色海棠,我努努嘴,一点一点地撕,宇文宪心疼得看着,“这这……画了好久”。我白了他一眼,他立马不说话了,摇头晃脑地在那儿看风景,还吟诗,什么“海棠惜□□,独立细雨中”,又什么“芳心难比洁,倩影欲黄昏”。
他这么做,只是心里没底,他知道我生了气,却不知该怎么哄,因为他明白,谁哄逗没有办法,只能等我自己气消。
我撕完了扇子,气还没消,看着旁边苟延残喘的破轮椅实在闹心,忍不住上前踢了一脚,却因为用力过猛,痛得我龇牙咧嘴,宇文宪哭哭笑不得,抓起轮椅扔到山涧里,“这东西真是可恶,我帮你扔了了事。”又握着我的脚,满脸心疼:“我才刚好,你又受伤,我们这样子,有意思么?”
我踢开他,“没意思!”忍着脚踝剧痛,一个人挣扎着,一瘸一拐上山,他欲扶我,被我甩开手。他无奈地看着我走了几步,笑着摇头,我瞪了他一眼,突然天旋地转,发觉身子被倒转过来。宇文宪将我打横抱起,我腾出手用力捶他的胸口,不住叫骂“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你个骗子!坏人!”
宇文宪扑哧一笑:“轻点儿,骨头都被你敲碎了。”哼,敲碎了是吗?我偏要敲,敢骗我,看我不折腾死你!心里想着,手上力道更大了,可他却浑然不觉,用挑衅地声音道:“你这是打蚊子呐,跟没吃奶的孩子似的,本公子觉得不过瘾。”到最后,力气用了大半,知道奈他不何,也就停了手。
下山容易,等上山时,才发现这段山路竟然那么长,等走到别院门口,夕阳依然落下余辉。篱笆门已经简单修好,宇文恺背着手站在门口,冷笑道:“五弟竟然……是走回来的么,还抱着水心姑娘,轮椅呢?”
宇文宪放下我,露出狐狸般的微笑:“二哥何必明知故问,这不正是二哥想看到的样子么?”
☆、离人曲
宇文宪放下我,露出狐狸般的微笑:“二哥何必明知故问,这不正是二哥想看到的样子么?”
宇文恺把玩着手中的黑玉手镯,看了我一眼道:“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样子。”
阿史那雁和小然从里屋出来,我故意打趣:“还是姐妹呢,姐姐遇到危险,两个妹妹竟然躲在屋里绣花呢。”小然难为地低下头,阿史那雁指着宇文恺,愤愤然道:“我刚喊了一声‘救命’,就被他点了穴,小然求他救你们,他看都没看一眼,架子大着呢,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小然一个弱女子又不会武功,我们能怎么办呢?幸亏姐姐你福大命大,五公子神勇……”。
小然突然一声惊叫:“呀,五公子,您的……您的腿……”。
宇文恺慢悠悠道:“若不如此,五弟怎么会显露实情。”
我本来生着宇文宪的气,气他明明已经好了,却还骗我,害大家担心,但听宇文恺话中有话,莫非这个看似凑巧的事故,竟是他精心设计的么?再看他得意神情,不正是一切不出所料的自负么?他为了试探宇文宪病情,竟然在轮椅上动手脚,这种行为,不仅狠辣,而且龌龊。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警觉地移开视线,我道:“若五公子果真腿脚未愈,二公子是打算让我陪葬么?”说罢扬长而去。
宇文宪使个眼色,阿史那雁和小然便跟了进来,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掩了门,拉着她俩趴在墙上,贴着门缝偷窥。
海棠花树下一左一右,一紫一白,倚着风姿绰约的两位翩翩公子,夕阳西下,他们英俊的脸庞沐浴在神秘的光芒中,好比泥沙中的金子,光彩炫目,晃得人睁不开眼。
宇文恺握拳放到唇边,轻咳一声:“这件事,也是我操之过急,但是眼下,东边战事吃紧,正是为国立功的好机会,父亲有意委以重任,五弟何必再三推脱?”他讲“再三”二字重读,听上去像兴师问罪。
宇文宪深深叹气,“叔叔需要,宪定当竭尽所能为国效力,只是再铁骨铮铮的血性男儿,总免不了受感情牵绊,从而意气用事。二哥,比方说,你喜欢的女子一直不甚理你,却因为你受了伤,她因为怜惜,待你软语温存,你还舍得好起来吗?”
阿史那雁拍着手道:“哈哈,原来如此啊!”小然仍旧抿着嘴笑,我心道:好你个宇文宪,竟敢拿我当挡箭牌,鬼才相信这些话,你之所以装病,多半是受了皇帝密令,另有所图,我只不过是幌子罢了。
宇文恺竟然颔首一笑,点头赞同:“若是这样,那我倒愿意终身残废。”
小然“啊”了一声,随即会心而笑,阿史那雁“啊”了一声,叹道:“犯贱!”我心想,男人的思维真是奇怪,这个姑娘哪怕是对你软语温存,若不真心相待,那便是虚情假意,曲意逢迎。但是,男人好像都不会仔细探究一个女子的内心,只要她面上对你好就可以了,本以为两位翩翩公子会有所不同,谁承想也不能免俗。想必女娲氏造人之初,早已将两种思维植根于男女体内,是以朝代更迭,王朝兴替,王侯将相,贩夫走卒,芸芸众生,只不过男女两种人而已,两种思维各异,尤其在情爱一事上,所思所想截然不同,是以才会导致悲欢离合恩怨嗔痴。
不久,宇文宪就被调往京城,准备出师东征。
宇文恺在十里长亭设好酒席,为他践行,席间有益州同僚,皆举杯祝贺,散席后,我送他到城外,随行的只有宇文恺和驾车的清谷。
宇文宪跃上马背,道声:“后会有期!”便头也不会撒开缰绳狂奔,我摇摇招手,这个家伙,扮酷做什么,我猜他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直到马儿翻过山头,宇文恺道:“人已经走远,水心姑娘不必难过,我们回吧?”我恋恋不舍地上了马车,生龙活虎的五公子,聒噪随性的五公子,他就这么走了,不知多久还能相见,念及此,竟然鼻子一酸。
宇文恺弃马上车,与我面对面坐着,递上手绢,马车缓缓启动,我的心瞬间跌落到深渊。突然,马蹄声动,撩起帘子一看,尘土飞扬,白袍青年正策马而来!
我跳下马车等他,心想:宇文宪,你输了,你终究不能就那样草率离别。
马到身前,宇文宪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一把将我抱住,抱得紧紧的,紧得我都喘不过起来,我知道此刻离别,下次相见不知几何,这个怀抱这样坚实,给我一种安全感,竟然贪恋这样的片刻,便任由他抱着。
宇文恺抄起马车帘子,干咳了一声,我脸微微红,宇文宪放开我,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眯眯道:“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我点点头,他理了理我额角鬓发:“下次做饭时小心点,别再烫着了。”我仍点点头,他又握着我的手,“想我了,给我写信。”他看了眼宇文恺,便跨上马背,“驾”一声,□□的马一声嘶鸣,瞬间已跃出丈外,他回头频频回首,终于一狠心,急抽了下马腹,骏马消失在山间。
宇文恺仍旧把玩着黑玉手镯,看着天色道:“姑娘,天色不早了,益州城正午的大日头,可是毒的狠呐!”
宇文宪一走,我只能住在别院,没过几天,阿史那雁也紧接着告别,我和小然拉着她的手恋恋不舍。
“逃婚出来的,老头子发怒了,再不回去,怕是要寻来呢,被绑了去,可得一顿好打!”除了我和小然,其他人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大家依然唤她石娜燕。
我和小然“扑哧”一笑,小然早已替她收拾好行囊,我们送她到城外,忽然一对黑衣人截住去路,为首的那个认出阿史那雁,普通一声跪下,道:“奉主上指令,接公主回去!”
阿史那雁气道:“哪个主上?我父汗还是我哥哥?”
那人答道:“当然是……汗王。”
阿史那雁冷哼一声:“你骗谁呢,当我是傻瓜是不是,哥哥身边的亲信图千是不是?我见过你!”
那人尴尬道:“既然公主认得小人,便跟着小人回去吧,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