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儿,”他转过身,朝我伸出手。
我的笑意在唇边荡漾开,露出浅浅的梨涡,淡淡的眉眼,淡得如同这水墨丹青,“陛下,这梨花,跟我们初次相见,一模一样。”
男子眼神一暗,棱角分明的眉微微蹙起,随即揽我入怀,我柔顺地靠在男子肩头,油纸伞下,一对璧人。
“沁儿,你——”宇文邕捂着胸口,锋利的匕首早已插入胸口,鲜血涌出来,浸染了蓝衣上绣着的白色杜若,他的声音痛苦而凄凉,“为什么?”
“为什么!”我踉跄一步,眉眼因痛苦变得清晰,“我的父亲死了,哥哥死了,家破人亡,这一切的不幸,都是拜你所赐,你不觉得这样做,很残忍吗?”
殷红的鲜血不住地往外渗出,他的声音低沉而镇定:“一个帝王,如果不对敌人残忍,就是对天下人残忍,我宁可负了所有人,也不能负了天下万民。”
“那么我呢,原来,我在你心中,始终抵不过江山王位。”
“真正爱一个人,不是为她倾尽天下,而是为她争霸天下。”
我苦笑几声,痛苦让笑声听上去诡异凄厉,让人不寒而粟,后退,身后是万丈悬崖,他骤然惊惧,额角青筋暴烈,“沁儿,你要做什么?”
宇文邕猛向前一步,伤口牵动全身痛感神经,他吸一口冷气,我早已跳下悬崖,我是这样快,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快,我是早已做好赴死的念头了,我恨他!
飘飘渺渺中一个声音传来:“宇文邕,我要离开你,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我了。”
“江山远,君子媒,箫歌一曲离人醉”
白日近,人未归,画未落笔泪先垂
我在竹简上写下这些话,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锦官城景色宜人。我来益州已近半年,这半年里,多亏益州牧宇文宪的照顾。
“水心姑娘,你今儿想吃点什么?”丫鬟进来问。
“莲子羹,谷米饼,”我想了一下补充道:“还要一盘牛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吃这些东西。
十八岁的年纪,就已经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常人总会心境苍老,但我记得师傅临终时曾殷殷嘱托,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向前看,对过往不纠缠,对将来不忧虑,才是活着的真谛。
然而,好像有一种莫名的阴影,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每当我用尽心力努力回想,就头痛欲裂,我曾多方寻医,想找出病根,可大夫只摇摇头:脉象显示,我身体无恙,只是忧思过度,安心调养便好。
宇文宪一个劲儿喊热,我奇怪大夏天该用扇子的时候,他那面十二骨折扇去了哪里,他摆着手:“不提也罢,还是先说说你吧,”他抄手站在门上,看了我半晌,忽而神秘一笑,“有了”。
他上午带我去了马场,下午又带我去了赌场,说是体察民情,我只能说对这个五公子刮目相看。
有一日,我们在酒坊喝着酒,一个姑娘拿扇子往桌上一拍,将酒杯镇得东倒西歪,李馥郁就莫明其妙地出现在益州城,此后,宇文宪就在两个女人的冷战中艰难度日。
几番较量下来,李馥郁仍略占下风,她好像有点小孩子脾气,特别飞扬跋扈,一向冷眼旁观的宇文宪帮了我一次之后,她气呼呼地回家告状去了,结果被李贤大人训了一顿,还禁了足。
我摊开手,一脸的无奈:“怎么办?你的馥郁妹妹一定会杀了我的。”
宇文宪执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特别较真地说:“哎哎哎,注意措辞。”
我故意逗他:“她看样子喜欢你喜欢得紧,实在不行,我可以退出啊。”说毕,但见宇文宪酒杯靠在唇边,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我脸一红,承认自己被反调戏了。
李馥郁离开的时候,将那扇子一把撕了个粉碎,我于是给他买了把新的,用的,当然是他的钱。
宇文宪竟表示十分感动,把我从头到脚,由表及里地夸了一遍,还说要带我去峨眉山转,结果一直没有实现,我在心里暗骂,虚伪啊,真是虚伪。
夏日的山茶,较长安来得更为秀美动人,我抱膝坐在花丛里,看着夜空繁星。宇文宪并排坐在我旁边,用新折扇扑起了萤火虫,我看他童心未泯的样子有点好笑,却也跟着一起玩起来,不多时,便用细纱包起来,做成了一盏萤火虫灯。
“过几天,我怕是要出去一趟,去长安,进宫。”“嗯”,我问:“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宇文宪抖抖手,道:“想问你,想不想一起去?”我摇摇头,印象中,我是从长安来,但每每想到那个地方,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宇文宪又问:“那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给皇兄?”
我想了想说:“东西倒没有,你就带句话,告诉他我很好,无需挂念。”
听说,我和大周皇帝,以前是认识的,但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并没有这回事。
宇文宪看着我,无奈地点点头,他于第二天起身回京,我则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学了个谋生的技能。
☆、益州府
天色很好,我照例在马场,只是没有骑马,而是采野花,这野花,当然也不是一般的野花,而是可以入药的蒲公英。
我把这些花拿到街市上去卖,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拿到鼻尖嗅了嗅,对我说:“不错,是真品,公子懂药理?”我一愣,反应过来眼下是男子装扮,用手扶了扶帽子,道:“只是喜欢草药罢了。”男子用比较生硬的汉语说:“这些可否全都卖给我。”我给他包好,拿了银子回家。
接连好几天,那男子都来买药,简直太过捧场,令我心中起疑,但我倒是赚了不少银子,我用这些钱接济了几个姐姐姨娘。
山茶花开败的日子,宇文宪策马而来,刚回到府邸,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风尘仆仆地跑来看我,我取笑他说:“这回扇子没再被撕吧?”
他笑两声,自怀中掏出一柄折扇,“不但没被撕,还多出一把。”我哈哈一笑,“李姑娘对你真是用心啊,你不如从了她吧。”
他瞪我一眼说,你倒是大方啊。
扇子打开,扇面上画着一幅大雪图,万里冰封,一只孤独的雄鹰,盘踞在山头,右边一行题字:“人□□移,与君相隔,寡人有疾,唯卿可医”我认不出这是谁的的笔迹,但不知为何,心内好酸楚,眼睛上蒙了一层水雾。
宇文宪叹口气,失望地告诉我,如今的皇兄,对宇文护言听计从,朝政之事一概不理,终日只沉浸于研究象棋,襄阳长公主看不下去,劝谏了几次,他便扶袖而去,当着群臣的面给公主难堪。
我劝他道,可能皇上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你能这样想,皇兄一定跟开心,宇文宪笑得云淡风轻,却比哭的还难看。
他替我造了一份官籍,叫水心,据说,李馥郁上次来益州之后,见到我的神情很惊异,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说我长得特别像她曾经的故人,我问她:“是要好的朋友?”她沉吟半晌:“古人就一定是朋友吗?我跟她的仇怨可深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我怔怔地看着她:“奥,那你看见我,岂不是想起她来,转而生气?”李馥郁笑得极其开心:“是生气,不过好在老天有眼,独孤沁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威胁到我了,你更不可以!”
我才知道,自己长得像独孤沁,可独孤沁是谁,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很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嚷着宇文宪借采选之名,让我进宫,这谋略不可谓不妥,但万一日后事发,岂不连累了宇文宪前程,因此我犹豫不定,他劝我道:“进攻这件事,你不用着急,必要的时候,我自然会送你回长安,终有一天,皇兄会为你们家平凡昭雪”。
有人跟我提过,我们家遭受劫难,我是被流放益州的,可是脑中一团浆糊,根本理不清头绪。
直觉告诉我一定要想起这些事情,每次看我痛苦地抱着头在那里绞尽脑汁,宇文宪就忍不住掰开我的手臂,对我说:“不要这样子折磨自己了,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便是!”
我抬头望着他,“我是谁?”
“水心。”
“我曾经是谁?”
他眼神闪烁,“这个不重要,你只要记住,你的仇人是大冢宰,皇兄曾和你相熟。”
虽然我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但终于明白,自己的存在,是为了复仇。
月落乌啼,寒霜满林。
我在别苑小舍看星星。
“想家了?”宇文宪问我。
我摇头,前几日,我修书一封,托内侍转呈皇帝,大意是亲族女眷皆在益州,不忍分离,况乃待罪之身,实不忍再横生枝节,风云诡谲,望皇上保重云云。
我的家就在这里,锦官城!
不几日,快马送来书信,皇帝却是病了,原来“寡人有疾”,是真的。宇文宪决定去探病。我决定同去,有些事,可能只有进了宫,才能弄明白。
本来我们的马车已经行在蜀安管道上了,却见黄藩大旗,一列护卫军浩浩荡荡而来,宇文宪贴在马车窗户上悄声告诫我:“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也不要出声。”我将窗帘撩开细细的一道缝隙,瞅见宇文宪下马朝队列中为首的人叩拜“侄宪见过皇叔。”我心下一凌然,糟糕,竟然撞上宇文护那个老家伙,他来益州做什么,想必知晓我的行踪,特来兴师问罪,转念一想,宇文宪行事缜密,怎会走漏风声,难不成出了内奸,正思绪纷飞,一个声音道:“五弟回京,还带了川蜀美姬不成,我倒要瞧上一瞧,看看是何等的国色天香,能入得了五弟的仙眼?”宇文护制止道:“恺儿,不得无礼。”宇文宪呵呵一笑:“愚弟眼拙,识香辨玉的功夫,自然不及二哥万一,只不过性情所至,偶遇一位乐师,想借花献佛罢了。”宇文护捋着花白的胡须,满是狐疑:“既是借花献佛,不知是哪位佛,说来听听。”宇文宪恭敬道:“叔叔容禀,皇上好乐,众人皆知,这乐师本是宪送给皇上的。”宇文护若有所思道:“老臣只知皇上好弈,却不知好乐,”略一顿,对宇文恺道:“既然是献给陛下的乐师,老臣必得先看过,免得出了差池。”宇文恺会意,下马朝这边走来,我连连叫苦,正恨不得打个地缝钻进去,帘子被微微挑开,我只得抬起头,迎上宇文恺惊异的眼睛,千言万语只在无言,私离流放地乃是大罪,他能否帮我一回,只能赌一把了。
帘子微微掀开,一张熟悉但又陌生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怔,这个人,我好似在哪里见过?宇文恺看了一眼,眼中惊惧,复又平静地放下帘子,走到宇文护面前,我能听到他的声音镇静如常:“回禀父亲,车中却是一位美人,气质超群,想必也曲艺出众,还望五弟一路尽心尽力照应,好自为之。”
“驾!”宇文护的车队启程,宇文恺上马,和我所在的马车擦身而过,我长舒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情绪不是害怕,而是仇恨。
☆、冯小然
作者有话要说: 冯小然出场了
也许大家会问,主角突厥王子祁莫怎么还不现身?马上马上!!很快就有精彩剧情呈现,阿史那雁、祁莫、宇文恺、清谷等等,一并现身,女主在益州府的日子很热闹奥,尽请期待
那日,我们的马车眼看这就要到长安,却赶上南方边境守将叛乱,周陈和谈失败,最终兵戎相见,大冢宰宇文护那日,正是前往南陈。战争爆发,六公子宇文直被任命为主帅,而宇文宪作为益州牧,需准备军马粮草,响应后方。
我们只能原路折返。三个月来,宇文宪一直待在公衙,夙兴夜寐,每日阅览数百份八百里加急战报,亲自调度并押运粮草,可是,他的勤勉并未能挽救局势,三个月后,兵力占绝对优势的周军以大败告终,大冢宰一起气之下,将六公子宇文直撤职。
宇文宪站在别苑喂他的宝马追月,我提着一壶梨花春,本来是想劝慰他一番,先前准备好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六公子,胜败乃兵家常事,孙武虽然写了部兵法书,但不见得他就没打过败仗嘛对不对?再说主帅又不是你,即便吃了败仗,皇上也不会重罚于你,何必为了一点挫折,就降尊纡贵亲自来喂马呢?”
我一番话说完,他竟然笑眯眯地转过身,夺过我手里的酒壶,在手里转了一个圈,然后哈哈大笑。
我一愣,他是因为过度自责、过度劳累,疯了吗?
追月一声嘶鸣,宇文宪一把将我揪上马背,骏马踩着片片桃花,绝尘而去。
我舞着手臂乱喊:“你这个混蛋,你放我下来!”
丝毫没被理会,只听见耳边春风呼啸,宇文宪勒住缰绳,追月突然停步,面前是一处悬崖绝壁,我吓得捂上眼睛,音调都变了,“有话好好说啊,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