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哦,你好八卦!”兰澄犀利吐槽,猫眼里带着鄙视。
双乐同样鄙视她,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还不是跟你一样,好奇心重。”
“切~”兰澄不屑,扭头斜眼看他,“你这个无力气颓废大哥哥,怎么能跟我这样可爱聪明的少女比捏?”
“是是,你聪明又可爱。不过,兰澄,”他忽然认真,手中的动作也听了,温软宽厚的掌覆盖着她柔软小巧的脑袋,“好奇心强是好事也是坏事,凡事有个度,知道么?不该探究的,不要去探究。”他语调深沉,若深渊落石之回音。
兰澄很想要抬头看看他的表情,却被手压得抬不起头,“我知道我知道,会危险嘛!我又不笨,不用你说!”丫头咬着嘴唇骄傲而不甘。
“不只是危险,还有……”双乐语调缓慢,杂着一路轻烟似的愁,“哀苦怒怨,惊恨悔。”
兰澄忽然不闹了,她想,从那参谋口中转述了皇帝的遭遇之后,双乐估计也不好受吧?会不会想,自己若是像赵子龙一样单骑救主,像忍着一样潜入敌营,悲剧就不会发生了?他好歹是个江湖侠士,虽总是妄自菲薄,但兰澄见过她的武功,非但不弱,反而像是深不可测,他未必比不上赵子龙和探子忍者——若然,必然后悔不迭吧。
兰澄是兜不住话的,这么想了,也就问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见死不救?别自卑,我是邪魔,不会看不起你。”
“见死不救呢~”双乐轻飘飘地重复,没了悲调,“谁说见死不救便得要自卑?也有人以此为道呢。”
“魔道?”
“不,是圣道,是真理之道。”
“额……听起来就跟我们昆吾这边的论调是一样的诶。‘不是魔,是圣’‘不是残酷,是真理’”兰澄以自嘲的语气说着,明眸里淌着怨怼与不甘,“我从小也是对此深信不疑,可我长大了,以为自己可以出来行侠仗义逍遥江湖,却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被行侠仗义的类型呢。在别人眼里,魔就是魔,残酷就是残酷,不管你以什么理由残酷着。”
低头望着兰澄略黑化向的小脸,听着她倔强里藏着的委屈,温柔地抚着她的发间,“唉,小丫头不要想那么多!”顺手将之揽入怀里,以胸膛暖之。
兰澄靠着他的胸膛,呆呆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只是沉浸在情绪里吧。
猫眼里有水晶色泽的波澜泛滥,她忍着不想让她留下来,她吸吸鼻子,压着哭意嚷道:“大哥哥,给我讲讲那个以‘见死不救’为己道的故事吧!”
“好。”双乐无比温柔地应道,揽着她坐在竹椅上,而少女乖乖地坐在自己膝头,她这么小巧馨香,像是可以放在掌心品啜的一盏茶茗。
而这个故事,亦跟茶有关……
☆、清茶淡香2
江南姑苏,莫问山庄。少庄主玉澜,娴雅端庄,玉剑潇潇白裳成澜,风采倾倒四海诸君。
禧元六年,武林第一邪魔付九渊统领魔门众,联合大理国、西夏国,北上进攻中原龍国。
玉澜却在此时闭关,不让莫问山庄参与双方战事,以此自保,是以遭天下人诟病。
莫问山庄虽非要冲,但土壤肥沃,贸易流通,是以付九渊分出一部分兵力去江南。
而此时玉澜才从所谓的闭关中出来,众人拭目以待,却只见她举起玉剑斩断青丝。
漠然观望魔门杀人烧山,一夕之间山庄成了废墟,血流成河,而庄主念佛做姑子。
人道玉澜铁石心肠,虽为道姑,却为魔道,没有道观肯接纳她,她只能云游四方。
双乐早年在江南乞讨,曾得少女玉澜提点,他并不相信那个双目清澈慈悲的女孩,真的堕入魔道。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双乐动用丐帮的消息网络,寻觅那飘零的魔道仙姑——得知,她人在南疆。
南疆环境恶劣,毒虫蠢动,险境颇多,原住民多想脱离此地,外人则不愿前来,是以孕育了诸多觊觎中原大好河山的魔门邪|教。
当年屠戮诸州的付九渊亦是在此长大,他生性好洁,天命风雅,极其厌恶山中瘴气,蛊蛇肆虐,对江南烟雨,西湖菡萏多有赞赏。
双乐找到玉澜的时候,一袭白色道衣的姑子,正在浓翠郁碧的山林里,亲自煮着功夫茶。围观者甚多,南疆人亦嗜茶,却从不知道煮茶的工序可以那么复杂,姿态可以那么优雅。
炎热闷湿的天气,并能够带走那一举一动里,所附带的清凉烟雨味的朦胧诗意,好似雪白菡萏缓缓伸出湖面,绽放清香……
她煮好茶,斟满桌上一排茶盏,然后望着众人淡漠一笑,示意他们可以喝了。前排的人对望一眼,喝下了茶,然后赞口不绝,后面的人嚷嚷着也要喝,于是喝过的人留下一个铜板离开,让后面的人上前。
她以卖茶为生,以流浪为涯。
不能断定这样好还是糟,有人心比天高气吞天下,有人安贫乐道把盏忘名,前者如付九渊,后者如剑圣云崖;有人执着于安居乐业,也有人天生爱漂泊不定,前者有平头百姓,后者有浪子云僧。
双乐无法从中判断她是否生活得好,也无法从她的眼神动作里看出她是否称心如意——她的眼神着实过于淡漠,且毫无针对性,似乎这买茶客与茶壶茶盏没有区别,似乎热浪扑卷与天朗气清没有区别,似乎她自己与天上白云没有区别,都一样漂泊,一样不需要被在意。
“老板娘,来一整壶茶~”双乐摇着沿途毛来的巴蜀诸葛扇,故作滑稽态,大摇大摆地挤到其他的客人,来到她铺前。
客人们嚷嚷着“这人插队!”“我先来的!”“你哪儿的人啊,敢跟我抢茶!”
玉澜抬头望了一眼双乐,认出了曾识之人,淡淡地说了一句:“今日歇业,诸位请归。”
突兀的发言,于冷淡的态度,必然招致不满,但这儿的人似乎习惯了她这样,并未说太多,大家摇摇手晃晃头,遗憾地走了,临走的时候他们都说:“茶仙子,明日可一定要来!”
见这些村民跟玉澜熟稔,双乐掂了掂空茶盏,问道:“你要在这儿定居啊?”
玉澜嗓音淡淡,“七天后走。”
“为什么?在这儿不好?”
“天气太热。”说这句话的时候玉澜没有多余的表情,冰冷无暇的面庞依然如冰雪雕塑。
“……”双乐无话可说。
第一次,他遇到了自己完全看不透的人。
接下来玉澜煮香,他候着茶,这里没有桌椅凳,他便席地而坐,反正他青衣耐脏。
“喂,离开这么久,有没有想回杭州?”
“我回去过。”
“怎么没人提起?这么明显的白衣大美人,没道理我那些乞丐小兄弟没注意啊!”
“稍作易容。”
“诶,我没听说过你会,莫非买了□□?”易容术属于秘技奇术,精于此道着都将之当独门技艺,很少外传,所以江湖上少之又少,但一定闻名。□□就另说了,可待价而沽。
“换了身黑衣服。”
“……”双乐再次被真相囧到。
好吧,江湖人多偏执,好保持个性特徽,一般衣服的颜色都按照喜好,有所固定,比如他自己就是万年不变的青衣。
青衣飘零客,碧山飘渺雾。无名逍遥子,不与浮名行。——一眼就能定位身份的衣着。万一哪天他换了身白衣,说不定就被当作正义大侠了,那是可麻烦不断。
而人人都知莫问少庄主素来好白,成了魔道亦然喜着白衣,换了一身素黑,其名又已被渐渐淡忘,恐无人多想。
“你回去过了?去哪儿?去干嘛?”
玉澜静静地看着他,这个多嘴多问的小青年,后者吊儿郎当一脸无赖地摊手,表示我就想知道你拿我没办法。
玉澜近白的冰唇轻启,吐露:“你瞎了?终于迟钝了?居然猜不出来?”
毒舌。白衣毒舌。怪不得别人说你是魔道!
“这个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想要……诱你入话局嘛!”双乐摸摸鼻子说。
他当然能猜到,她会苏州肯定会去自家山庄,然后扫墓祭奠。
“那你当初为何见死不救呢?”他顺势问出来。
一下子变得安静,是以热浪似乎都有了声音,沙沙的树叶带不来朦胧的梦感,天上的明日也因热度变得面目残酷起来。
双乐屏住呼吸去等待答案,他觉得自己大老远来找人,对方应该不会藏着掖着。
好在这沉默的,素不争辩的道姑,终于将心底的因由公之于人:“已经料到了结局,再挣扎又有什么用?战得像一个英雄,就真的能算英雄吗?我闭关不久未达瑧境,无法逆转乾坤。如此无力战而战,留下的,只是,一段无聊的佳话,一个虚假的偶像,一个可笑的迷梦。”
“而后你死了,一无所有。”双乐顺着她的逻辑说下去,声音低沉,恍若叶尖露水,坠落湖面,叮咚定音。
道姑不再谈论,“你的茶。”将杯盏推至其眼前。
双乐吟啜,笑,“果然好茶。”
茶道茶道,茶中含道。这应是一道堪颇因果,不入纠葛的茶。就像她的人生,清清明明,不为浮云遮目,杂音污耳,于乱世纷争之中翩然而去,遗世独立。
喝完茶,目的也达到了,双乐站了起来,留下七个铜板,“谢谢仙子招待。”
“你还没把茶喝完。”她指着剩余的六个杯盏,里面汤茶盈盈,倒映树影天光。
“算我祭给阁下‘心中的背负’吧。”双乐含笑而去,笑容带着淡淡的悲悯与怜惜。
他不去看孑然仙姑的表情,只听着茶水倾落于地,滋润泥土的声音。
祭奠莫问山庄的人吧。祭奠你的亲属吧。你背着他们的命,背着他们的最后指责的眼神,背着见死不救的痛苦,一路走了很远很远吧?
堪颇因果,不入纠葛,却难掩孤寂,难逃悲伤。
玉澜亦是一个烈魅,是他至今见过最为隐藏的。她所执着,即自己坚信的道。——遵从命运,不逆天意,淡看生死。
哪怕最后,被人归于魔道,哪怕最后,那双妙目里盛满死寂。
★★
当年,双乐初见玉澜的时候,她还是豆蔻少女名门千金。她父兄双全,尚且不需她去继承偌大山庄,只消去做那逍遥千金。
而彼时双乐是幼年乞儿,衣衫蓝缕,悲惨凄凉,为一分钱候在乌巷寒风里,朱门冷狮旁。
有钱人家的孩子们笑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千金小姐自命善良地留下少许钱和几滴廉价眼泪。双乐将一切看在眼里,即不愤世嫉俗,也不感激涕零,只觉得迷惘——就像粘在蜘蛛网上的飞蛾,感觉自己像要被什么吞噬掉了,却说不上那是什么。
少女玉澜看到了他,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直视着这小乞丐,严肃道:“如果你只知道等着别人施舍的话,那十年后我见到你的时候,你依然还要等待我的施舍。”
她说着仿佛命运剧本一样的事情,贫穷悲惨的未来一下子在幼年双乐的眼前展开,他一下子就哭了,红着眼睛,梗着脖子说:“我才不会呢!我将来会成为逍遥自在的有钱人!”
后来,双乐真的成为了有钱人。他善于投机取巧,利用付九渊和正道之间的战争,发了财。算起来,他也是杀害莫问山庄百口人的帮凶之一,那六盏茶里还含他个人的歉疚。
回想起来,是玉澜的那一句话和那一双眼,改变了双乐的这一生。
当年玉澜的那双眼睛,清澈而慈悲,就像属于菩萨——唯有菩萨的眼睛,方能够道尽因缘果报,算尽命理天机吧?
可越将人世看得清明,越容易感到悲伤,所以菩萨的表情总是那么慈悲,仿佛随时要流下眼泪。
☆、车玲马萧1
兰澄早就不想哭了,一直睁大猫瞳认真地听他讲故事,可到了故事的最后,她再次难过起来。
“这个故事不好!”兰澄任性地说,同时用力地揉着眼睛,粉袖擦过,带走水泽。
双乐无措无奈,拉住她乱来的手,“别这样用力,睫毛会掉光的哦~那样就丑得你不要不要的了。”
兰澄眨着红彤彤的眼,“‘不要不要的’是什么意思?是别人不要我吗?”
“不是,就是一种表达激动情绪的副词。”双乐困难地解释。
“汉语真难懂……”兰澄情绪还是不高。
一时间安静,双乐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兰澄忽然出声,还低着头,“我不喜欢玉澜这个女人,一点也不喜欢。”
“嗯,为什么?”双乐诧异。丫头刚刚为玉澜的故事哭了,他还以为她同情、喜爱她呢。
“这很难理解吗?”兰澄抬头,面上只一种偏执,“我是魔道,魔道对此怎么看,你猜不到吗?玉澜就是虚伪!伪君子!更所有中原侠士一样。明明焉坏,还要把自己装得圣洁的女表……”
“住口!”双乐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