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受够了千篇一律的生活。好像小孩子生下来就是要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我其实很想做行为艺术家。学校里的功课,什么生物、化学、英语体育的,我通通不喜欢,我觉得都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韩燐,尽管你不喜欢那些课,你不是照样都学得很好?这就是你的能力。我明白你的感受,你比我厉害多了,你才那么小,就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看哥哥我,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感觉每一日都是在虚度。可你也要清楚,做人不可能所有事都顺心如意、按着你的性子来。你这个年纪就应该在学校里安心读书、参加高考,以你的才智,考什么学校不可以?”我说。
只有老天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紧张。韩燐的性子我不是不知道,一旦她认定的事,很少能有回头路可走。
“我知道,人不可能一辈子顺心如意,也不可能永远按着自己的性子任性妄为,可是哥哥,我并不是任性妄为,我有我的打算和计划,而且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切实可行的。你看——”韩燐从包里拿出一只信封,移到我面前。我接过打开一瞧,里面有整整五千元的现金。
“这钱你哪里来的?”我问。
“我暑假的时候打工赚来的。”韩燐一脸骄傲地对我说。
“打工?在哪里打工?”
“我不是个子高嘛,人长得也还算可以,就去兼职应聘做那种商业活动的礼仪小姐或者是静态模特。一次的出场费是五百元,有的时候客户心情好,会给我发七八百元的工资。”
兼职。
商业活动。
礼仪小姐。
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胸口源源不断的怒气涌上来。我承认,作为一个男性,我也喜欢车展时多刮几眼车门边的爆胸模特,但若要把这位模特换成我的妹妹,还不如直接宰了我。韩燐啊韩燐,这要是让妈知道了,肯定又是一场电闪雷鸣。
“所以哥哥,你看我完全养的活我自己。我这样就算能够经济独立了,有了经济独立就有了话语权,我就可以在这个社会立足了。爸妈也就可以放心我了。”韩燐天真地说。
牛排已经上了,我拿过韩燐的盘子,殷勤地帮她将牛排都割好,委婉地劝说:“韩燐,你这么小的年纪就要自立门户,就算父母同意,我也会投反对票。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总希望你过的幸福快乐,不要劳累,能享受就享受,能偷懒就偷懒。经济独立是一种办法,我以后养你也是一种办法呀。你现在安心高考,将来考个好大学,读研读博都随你。我马上就会毕业,到时候赚钱养家,你完全可以依靠我。哥哥养妹妹,天经地义。你要是能在艺术界混出点名堂,哥哥我说出去也荣耀,平常日子画点画,你的小日子还不舒坦?”
“换一种方式,如果你早早放弃学业,家里肯定会反对,你所要承受的压力可不只是父母。你还有老师、同学,他们肯定会在背后议论你,而以前被你踩在脚下的男生女生们这下可都要高兴坏了。仅仅只是因为强迫你学一些你不喜欢的东西你就打算放弃学业,何况你把它们都学得比别人好。你真是太不坚强了,太玻璃心了。”
“再说出国。你现在准备估计来不及,到时候跟我一样要上语言课,浪费一年时间,不值得,而且国外读书不像你看起来那么容易,语言关不是简单的托福分数,而是你每天都会遇到的问题。你大可以国内读完大学再出国读研,轻松一点。”
“你不是喜欢做事直达终点不费力吗?你考虑考虑,到底是哪一种比较方便省力?”
韩燐听完我的一席话,一声不吭。她这个人,若是不想听人讲话,能够将大脑完全放空。
“哥,我脑子被驴踢了。”韩燐用叉子叉了一块牛肉,狠狠嚼着,“我脑子不清醒,听人讲几句,就整日发晕,想做逃兵、做白日梦。”
“听谁说的?”我问。
“傅姐姐。”
“我看你一点都不喜欢她,居然还能听进去她的话。我待你这么好,你有时候还跟我对着干,真叫我心寒。”我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她,我还不知道原来做礼仪这种来钱那么快,我都不用愁零花钱了。我以前不懂化妆,现在会了,还真要感谢她。我对她的印象有了一些改观,哥哥。”
“嗯,那就好,你同她和解,我也开心。你快吃吧,我看外面就要下雨了。”我望着桌前的木瓜炖雪蛤,又道:“这玩意儿我不吃,你吃。”
“这份是打包给傅姐姐的。”韩燐眨巴着眼睛朝我微笑。看着她的笑容,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净是不快。
☆、chapter 13
尽管韩燐神烦我和傅菁天天在她眼前腻歪,尽管我每天都要和韩燐早中晚拌嘴三次,尽管韩燐和她嫂子相处得勉强可以,但暑假它一溜烟就没影了,我和傅菁又飞回了大洋彼岸。
我想你会喜欢秋天的,我是说美国的秋天。美国土地广袤,幅员辽阔,植被多样,秋冬季景色尤其壮丽。每个州就像流动的油彩,在帝国版图上纵横绽放。
傅菁与少卿一起去了北卡罗来纳州。她一直想去看看美国目前最大的私邸——比尔特莫庄园。庄园里有一棵日本枫树,据说年代久远,枝干粗犷巨硕,一到秋日挂满了火红的枫叶,煞是好看,是庄园重点景色之一。我并不觉得一座庄园和一棵枫树能有什么可看,我去了南部,弗吉尼亚州。母亲有一个大学同学定居在弗吉尼亚州,两个人是莫逆之交,她嘱咐我前去拜访。
这位令人尊敬的女士,我唤她广晶阿姨。广晶阿姨研究生时期留美,博士时期遇到如今的爱人,最终定居在弗吉尼亚州。她带我游览了位于蓝岭山的谢南多厄国家公园。公园中有一条天际线,大道沿着山岭的顶端盘旋,一路上有许多供游客俯瞰的地标。山中,一团团的火红、一簇簇的金黄与橙色装点着浓密的树冠,枫树、杨树、山胡桃树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树轮番上演着秋日最壮丽的景色。远处的山脉蜿蜒直向天际云渺,浸透在秋日凉爽甚至是些微冷厉的风中,是令人叹服的瑰丽地图。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美景、大自然的恩赐。
“小京,你圣诞节应该不回家吧?到时候来我家过,新年也是。你记住,阿姨的家就是你的家。淑芬居然两年以后才告诉我,自己儿子来了美国,真拿我当外人看了啊?”广晶阿姨拍拍我的肩膀,热情地邀请。
广晶阿姨的五官不算精致,却生的很英气,言谈举止里没有丝毫的扭捏作态,自然亲切。她这种亲切,竟能够直达我心底,让我没有任何顾忌地说出许多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要知道,我很少能做到这般坦然敞开心扉。她还有一种能力,就是好像一切都能被她紧紧攥在手里,什么都能看地很透彻。
我与她谈了傅菁的问题,阿姨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她将这杯水推到我面前,说:“小京,你跟我说说这水里的道理。”
见我没有反应过来,她又来回推了推我面前的水杯。我恍然大悟:“满瓶不响,半瓶叮当。”
阿姨点点头,道:“对,就是这个道理。在我看来,你女朋友是个很有教养的人。这‘教养’两个字,说得好听是有规矩,说得难听就是有城府。她不提,那么你就给她留一点空间。也许是她太瞩目,被人嫉妒,让人抓住了小辫子。受人要挟这件事可大可小,也许你看起来是威胁,可我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让她明确自身所为、警醒自身的机会。她自己能处理,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人都不愿意把自己不堪的一面露出来,尤其是对着男朋友。”
“我就是担心插手去查,反而让傅菁不舒服。她这个人很要面子。”我道。
广晶阿姨点点头,过了半响,忽然笑了:“人都是一样的,喜欢没有的、得不到的,她身上一定有你难以驾驭的东西,所以你对她如此在意。谈恋爱这件事上,我和你妈是一个态度。能谈就谈,谈不下去就散。但我要提醒你——结婚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婚姻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没有最慎重,只有更慎重。你可千万别傻乎乎想着今天和谁好、明天就和谁结婚。”
我愣神,广晶阿姨洞察入微,竟一下看穿了我的心思。不过,她只看穿了一半。我绝对不会那么早结婚。在我眼里,这个世界上傅菁只有一个,这样的人,一旦失手错过了就没有了。我甚至隐约觉得,哪怕她有不堪,我都能一力相承,包容她纵容她,只要她不触碰我的底线。
广晶阿姨家的客厅很大,晚风灌进来,吹拂起落地窗的薄帘。她凝视了我一眼,微笑着道:“你和你妈妈真像,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有下巴像你父亲。”
“慧伊和阿姨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笑着说。
慧伊是阿姨九岁的女儿。
“明天我侄女儿也要过来,她年纪跟你一般大,我想你们应该谈得来。小京你要不要再呆一天?”阿姨说。
“还是不麻烦阿姨了,我就是趁着秋假出来逛几天,马上就要回去。”其实我拒绝,只是因为想去投奔傅菁和少卿,再与他们一起回纽约。
“我就是觉得,我跟慧伊一个年龄太大、一个年龄太小,跟你不太有共同话题。我侄女她也在纽约上学,年纪跟你一般大,可以认识一下,这样假期也就不会显得太无聊,你才玩了两天嘛,又不急。”广晶阿姨的极力鼓动,倒是让我产生了一种‘被相亲’的危机感。
“还是不打扰阿姨了,我明天得去找我的朋友们,我们约好了。”我说。
“那既然这样就再呆一晚吧,我明天早上送你去车站。”阿姨道。
“好。”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没有睡着,脑子里全是傅菁。待墙壁上的钟敲过五点,我干脆悄悄起床洗漱,出门跑步。挂上耳机,我贪婪地呼吸清冷的空气,不觉神清气爽。天还灰蒙蒙地没亮透,大气一片寂静。远远地,我望见一个穿着粉红色运动服的女人从对面的斜坡跑下来。她背着一个帆布背包,头戴一顶蓝色的鸭舌帽。看不清姿容,却给人一种非常有生命力的感觉。
直到她跑过我身边,我才看清了她的长相,当场怔住。只见她熟练地走过三间屋子,弯进那个昨天我还修过草坪的小花园,掏出钥匙开了门锁。不一会儿,广晶阿姨主卧的灯就亮了,里面传出几句稀疏的交谈声“小七!你怎么那么早来了。我家里来了客人,你先呆着,我上午要送他去车站。”
我低头无声笑了好一阵,也走过三间屋子,弯进那个小花园,打开屋门走进去。
我绝想不到,此刻的我竟同梁樱一道坐着吃早饭。梁樱就是广晶阿姨的侄女。‘小七’是她的小名。慧伊坐在梁樱身边,她望望我又转头望望梁樱,捧着牛奶杯喝了一口,嘟囔了一句:“原来哥哥和姐姐是高中同学。”
我从梁樱的眼睛里读出了强烈的尴尬。她的身躯似乎只有在用刀叉给慧伊的厚切片抹巧克力酱的时候,才是自然的。阿姨准备的早饭甚是丰盛:煎蛋、熏肉片、涂了乳酪烤焦的厚切片,鸡丝粥、炒面、煎饺。苹果酱、花生酱、巧克力酱、苹果汁、橙汁、黄瓜汁、豆浆和牛奶,总之瓶瓶罐罐摆了一桌。
往常,我运动过后因为空腹能吃许多,今天却因为莫名的紧张吃不进多少东西。这顿早饭吃的实在不算香。显然,不光是我,梁樱的表现也僵硬。两个人都尴尬极了,大脑飞速转着,吃力地拣选些无伤大雅的话题好把对话艰难地延续下去。
“好久没见了。”我说。
“是啊。真的是有够久了。”梁樱附和道。
“其实也没多久,才两三年,而且暑假同学不是刚见过。”我说。
梁樱笑得有些仓促,“对,对,其实也没多久。只是我感觉好像特别久。”
当你刻意想与一个人断绝往来,你会不自觉地将时间过得漫长,自然也就觉得久了。
“你在哪里上学?”
“你读什么专业?”
“你毕业以后想干什么?”
这样干枯、没有营养的话题不断持续。慧伊接过梁樱递过来的涂好巧克力酱的切片,突然转头问了我一句,“哥哥,我想看看你女朋友长什么样子,有小七姐姐那么美吗?”
梁樱闻言霍然抬头,连忙问我:“韩京,你有女朋友了呀?”
那一瞬间的感觉真是极为复杂。是啊,我有女朋友了,你可以放心了。她漂亮与聪明兼备,不比你逊色,甚至超越你。
我的内心竟升起这样一种复仇的微妙快感。
“嗯。”我面不改色地道,同时颇有兴致地仔细端详梁樱的神色。
她的眼睛里干净地竟然没有一丝不快,她微笑着说,“那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