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树林间。
我靠着旋转楼梯的门廊,待她经过时,一把抓过她垂着的手臂,失控地低吼:“梁樱,不要再为了郑瀚浪费自己的机会了。不要为了一个男人,拿自己的前途冒险。他不值得你这样去喜欢。”
“你怎么知道他不值得我去喜欢?”她瘦小的身躯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令我束手无策。
“韩京,其他人就算了,为什么你也不懂我、不支持我?”
“正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我才不容许你为了他这样草率地决定你自己的前途。你看看你,为了他放弃复旦的保送。这是复旦啊!考北大,你以为这么容易吗?他是没问题,他早早就保送了,可是你呢?万一你失手了怎么办?复旦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吗?”晚风闷热,我只觉心里的绝望越积越多。
“我不会失手。”梁樱毅然决然地打断我的话,坚定地一如往昔,就是我爱的样子。我静静望着梁樱的眼睛,那一刻,她的眼睛里装着星辰大海,璀璨熠熠,只可惜,那是我无法触碰的地方。再不说就真的没有机会了,韩京,我在心里默念。
“你,有可能,考虑我吗?”我终于抛出了心底想了一万遍的问题。
“啊,你说什么?”
“我在说,我喜欢你。”韩京喜欢你,韩京懂你,韩京懂全部的你,可韩京还想了解更多的你,韩京想拥有全部的你。
“你跟我开玩笑吧?韩京。”声音是明显的惊慌。
“我是认真的。梁樱。”
“我……我走了,我要走了。”她明媚的双眸四处闪躲,想要迅速撤退:“晚自修马上就要开始,再不走就要打铃了。”她像一条小鱼一样转身溜走,却被我一把兜住,禁锢在臂弯里,踉跄几步被我抵至墙壁。
“梁樱,难道你看不见吗?难道你感受不到吗?给我个机会好吗?”我在乞求。
她面色尴尬地转过脸去,不说话。
我牢牢抓着她的肩膀,心跳得很快,紧张地说:“求求你,告诉我,梁樱,到底怎样我才能喜欢你?”
她紧抿着唇,依旧不说话。
“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梁樱。高二那次,我们——”我喊的头皮直发麻,心里被恐惧牢牢扼住。
她终于开口,并打断我:“韩京,我相信这是你的真心。可我对你,只是朋友,那种什么都可以聊、非常要好的朋友。抱歉。”
“你怎么了,韩京,怎么眼睛红了?”傅菁关切地望着我。她刚刚从旋转楼梯右手边的洗手间出来。傅菁朝我走来。一样的位置,不一样的人。我下意识地拉过傅菁,将她禁锢在臂弯里,紧抵着墙壁——吻她,用力吻她。
当年我在这里吻不了心爱之人,如今我终于可以吻了,可为什么,心里却有点痛,有些酸楚。
梁樱,当初你不听我劝,最后落败高考,仓皇逃去美国,挽救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从此音讯全无。而我,撕了通知书竟也跟去美国,怀着日月可鉴的心迹,以为这就是爱情。
只是,美国那么大,根本没有你。我终于也有了挚爱之人,那么你呢?还在执著吗?这些年,你过的好吗,梁樱?
“韩京,你流泪了。”傅菁在我怀里,轻轻对我说。
“嗯。傅菁,我爱你。我很爱你。”
“我也是。”
☆、chapter 10
彼时的天空响起一声闷雷,操场上那排水杉战战兢兢地抖了抖自己墨绿色的身躯。我和傅菁倚靠着走廊,望着远处翻滚而至的乌云。
我高中的教学楼和其他学校有些不一样。它没有双面教室,每个楼层的教室都是单面的。走在每一层的走廊上,通常左手边是教室,而右手边就是凌空的室外。就好像,学校给装着教室的教学楼围了一面大阳台,教室外的走廊连接着天空。
下雪时,雪花会肆无忌惮地飘进走廊,等上完一节课推开教室的门,走廊上已经积了一层水。当然不可能是雪了,走廊走廊人人都走,雪花积不起来,但是可以打雪仗。我是说由上往下地打,因为从走廊往下看就是操场——天然的积雪场。一到下雪天,我们男生会立刻冲到楼下的操场,随便滚几个雪球就往楼上砸。砸什么?砸女生的脑袋,谁让她们一个个趴在走廊上看我们打雪仗。往往这时的走廊全部都是被砸中女生的尖叫声。她们也不赖,派了小兵铲了好几桶雪用垃圾桶装着拿到楼上去,揉成团,用力往下砸。
从战术上讲,她们占领了制高点,是绝对优势。可女生就是女生,男生就是男生,大自然从来就不会欺骗我们。她们永远砸不断移动中的我们,而我们手里的雪球却可以一掷掷到三楼、四楼甚至五楼,引得她们纷纷惊叫。
我的雪球很小,我特别有目标,我就砸一个人。梁樱。
梁樱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小跳蚤,她放冷弹。往往我们还在低头挖雪,屁股上就紧接着一阵冰凉。等我们急忙抬头往上瞧,一片嘻笑声之中哪里还有那个始作俑者?每次我们准备弹药的时候,背脊上屁股上都会中弹。非常准,砸完一个砸下一个,特别干脆。这简直就是在挑战男性的尊严。最后大家都发觉是梁樱干的了,一位男同志被委以重任:他要悄悄潜伏上楼,直捣黄龙!
这位男同志是谁呢?当然是我了。
待到女生们突然看到身上揣了四五个雪球的我出现在走廊上时,简直是吓得‘花容失色’、‘鸡飞狗跳’。那一刻,我就是恶魔,看到女孩儿就把手里的雪球朝她们扎着马尾的头颅砸去,毫不怜香惜玉。
“梁樱呢!快滚出来!我代表男同胞们好好——款待下你!”我邪笑。不一会儿,人群中让开一条道,梁樱气喘吁吁地朝我跑来,“韩京,你来的正好。我,我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呀?梁团长(梁樱是学校话剧团的团长)。”我好整以暇,心里想着等她说完再砸也不迟。
梁樱蹙着眉,在我耳边低语几句。可我愣是没听见,“你说的什么,太吵,我听不见!”
“诶呀,你好高,你弯下来我跟你说!”梁樱挥挥手。
我只好稍微弯下腰。
梁樱踮起脚好像在我耳边说了什么?到底说了什么呢?她其实什么都没说,她抬起手,将冰冷的雪球迅速塞进了正在凝神细听的我的脖子里。
“梁樱!”我捂着脖子尖叫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冰冷的雪遇到灼热的皮肤瞬间软化成雪水,灌进我的后背、我的胸口,特别凉。我觉得自己好无辜、好委屈,像个娘们一样对梁樱吼道:“我这么信任你——梁樱你这个坏人!”
梁樱则叉腰大笑,就差没滚到地上。我觉得真丢脸,带着全体男生的殷殷期盼却被偷袭了?我手里还有一个雪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我闪电般将这颗雪球塞进了梁樱的脖子里。梁樱倒抽冷气惊叫一声,焦急地跟身边人说:“快帮我掏出来,好冷!”
然后,然后梁樱她竟然哭了。她眼睛里饱含泪水,对我愤怒地指控:“韩京,你这人怎么这样!来真的!我只是想跟你玩玩的!”
我望着梁樱那张前一秒还在大笑、后一秒就梨花带雨的小脸,呆呆地说:“我也只是想跟你们玩玩啊……喂,你干嘛哭,丢人不?”
“要你管!”梁樱冲过来砸了我几拳。我一边被她胡乱砸着,一边想,天哪,女生真是一种令人费解的奇怪生物,我得赶快逃!
那一年,我们高一。
雨马上就要落下来了。地里那混杂着泥土味的蒸气浮上来,充盈了整个鼻翼。我望着此时空空如野的操场,转过头问傅菁:“你会打雪仗吗?”
傅菁用一种非常夸张的表情望着我:“唉,我是哪里来的你不知道啊?”
对了,傅菁是北方来的。冻天冻地的北国出生的孩子,怎么可能不会打雪仗呢?
“你老妹儿到底什么时候放学啊?怎么暑假还上课?”傅菁接着问我。
“不是上课,是考试。她今天是参加回校考试。”我道。
“这学校真是要命,放个暑假都不让人安生。”傅菁叹了口气。
“不要命,哪里来的名牌大学?我记得韩燐的时刻表上写的四点五十,没多久了,就十五分钟。”
考试结束的铃声刚刚敲过,学生们从二教鱼贯而出,边走边热切讨论着考试题目,楼道里吵吵嚷嚷。潜伏了许久的乌云终于压下来,一场瓢泼大雨顷刻而至。刚刚走出二教的学生们拿书包遮着头又惊叫着奔回来。
傅菁和我在三教五楼的走廊上观赏着这一切,一种说不出的默契使我们两个相视而笑——那是一种已经脱离苦海的人们相较还在苦海里挣扎的人们的优越感。
雨停了,学生们都走光了,我们还是没能等到韩燐。我们去二教,一间一间教室找,都没有。学校不准带移动设备,我根本无法联系到韩燐。就在我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傅菁忽然喊了一声:“她在那里!”
魔王一个人蹲在操场边的水杉树下,背着她那只硕大的黑色耐克书包,穿着白色的夏季校服,蜷成一团。她的头发还在滴水,看不清脸。我跑过去,一把拉起她,“韩燐,你在干嘛!雨这么大,你淋雨,你能干是不是!”
韩燐的脸涨得通红,又被雨水打过,嘴唇一阵红一阵白。“哥——”她见是我,一下子撞进我怀里。“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了?”我问。韩燐红着眼睛,打着强烈的哭嗝,字不成句,“哥……我……哥……我……”我从没见韩燐哭成这样。她小时候是爱哭鬼,把眼泪全哭完了,长大后就没掉过眼泪。
“好了好了,上车再说吧。”傅菁拉起韩燐的手把她扶进轿车里。
韩燐一拍脑门,回过神来:“我…的自行车怎么办…今天…我是骑自行车来的。”
“还管自行车呢,先回家吧,放学校又不会丢。”傅菁道。
平静下来的韩燐,脸上眼泪干了,就是偶尔还是会打哭嗝。她突然一个挺身,扒着我的驾驶座,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哥,今天我哭的事别告诉爸妈。”又转过头对着傅菁道:“傅姐姐,你看我像是哭过吗?”
傅菁从副驾驶座转过头,认真地望了她一眼,说:“像,可像了。”
韩燐听完大惊失色,“那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回家马上给我换衣服洗澡。”我说。
“奥——”她不情愿地躺回后座,扭了扭身子。
我并不打算问韩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真有事儿,她这个人绷不住,肯定会来跟我坦白。可我万万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她进我房间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关于傅菁的:“哥,我有次碰巧看到了傅姐姐的短信,吓了我一跳,我觉得她……”
我承认我不懂艺术,可那一刻,我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名画,上面的人像斑驳陆离,朝我微笑。傅菁,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头到脚,直到黎明。
☆、chapter 11
父母都睡了,我们三个蹑手蹑脚地各自回房。
安顿好傅菁,我转身走向韩燐的房间,傅菁在后面喊:“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觉?要去干嘛?”
“我去看下韩燐。”我轻声回答道。
“哼——”傅菁一把拽出背后靠着的软垫子,整个人钻进被窝里,披散着的长发铺满了枕头,“你嫌今天晚上被这丫头折腾的还不够么?又是送水又是做面的,就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
我折回去俯下身在傅菁额头印了一个吻,拍拍她的额头,笑着说:“乖,等下回来补偿你。”
“谁要你补偿了?看把你得瑟的!”傅大小姐在空调被下拱拱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她美丽的大眼睛,说:“我要睡觉了。”
我轻笑着走出房间掩上门,然后尽量轻地踩上楼梯,到了韩燐房间门口。
“我就知道你会来,进来吧——”还没等我敲门,燐丫头穿了一身兔子睡衣站在房间门口迎接我。
“好乱的房间啊!”我走进去,望着满屋一片狼藉的书籍和画册不禁感叹。
韩燐喜欢看书和作画,简直到了痴狂的地步。
她没有一般小姑娘喜欢的嗜好。她对化妆、指甲、时装一类使人变美的东西没有一点兴趣,她不追星也不看综艺节目,她的生活看起来异常枯燥。你总是看到她在忙,因为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画国画,没有人教,她可以照着画册画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她研究量子物理,尽管微积分还没有学,她硬是用微元法一个个演算验证最基本的定理。
她从不做没有效率的事,她能完成所有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如果学校里的课程在她看来没有意义,哪怕全部人都参加,她照样申请不参加。如果她认为自己复习好了,她甚至不会去上考前的复习课,而是在隔壁教室画上一天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