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不去了,去的都是些傻逼。”我安慰她。她尖锐地斜我一眼,“那哥哥你是傻逼?你奥数卷子考的都是满分。”
我被她犀利的话噎了一道,干笑道:“我这不是运气好才考满分的么,其实都是蒙的。”
魔王嘴巴一撅,背着她那只吃肯德基送的小书包走在我前面,回头冲我一呲牙:“哥,反正培训班的钱退不了,以后我就不呆在我教室听课了。我到你们教室里坐在你旁边玩儿,陪你上课,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我和韩燐都要上奥数班,时间一样,年级不同。鬼使神差地、也不顾后果地,我点点头,答应了。多年以后,每当我再回想起这一幕,脑子里全部都是扎着两条长辫,眯起月亮眼朝我微笑、刚刚得逞的小韩燐。
“那就这样说好咯,哥哥。这是我们两个的——”韩燐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一般把食指放在嘴边,轻声道:“小秘密!”
我当时为什么不拒绝她、为什么不要求她规规矩矩像其它小孩一样,而是放任她去,甚至顺应她荒唐的提议,就像之后的很多次,不管韩燐跟我提什么要求,我都会尽我所能、全力以赴。为什么?因为,我没办法拒绝她。我喜欢韩燐的笑容。她狡黠的笑、做了坏事偷偷的笑、破涕为笑的笑,我通通喜欢的不得了。而这一切,从父亲领着四岁的我走进母亲的产房,将这个今后给韩家带来无数欢乐的小精灵举过头顶的时候,就全部注定好了。
这个世界隐藏了无数的规则。往往,好不容易你以为你逃开了、你以为你打破了既定的规则,你得逞,你窃喜,你偷笑。殊不知,你其实只是离更深处蛰伏着的规则更近一步而已。待到春去秋来,年华凋零,你才幡然醒悟,叹一句:原来,冥冥中这一切早已注定。多么俗套,多么狗血,你会觉得。可生命就是在这些盛着或多或少领悟的碎片中,慢慢行走,慢慢堆砌,砌出厚度,厚到哪怕你知道这是生活的必然也足够有能力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苦痛。
韩燐真的长大了。她的眉眼长开了,她的个子快到我耳朵了,她开始有了身材,她举手投足间都若有若无地流露出少女独有的一番秀丽。妹妹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慢慢拥有了一种我并不熟悉的气息。这气息使得她的面容如月亮般沉静,这气息使得她的性子如骄阳般清爽明亮,这气息使得我和她之间开始产生一种微妙的变化。
傅菁刚来家里的那一夜成了我和韩燐的又一个秘密。我第一次这样朝她怒吼,她第一次那样向我摔东西。我们没有任何收敛,把最恶劣的一面通通甩到对方面前。反正我不怕,过一阵子她就会淡忘这件事。我知道她的脾气。但是,不会有任何改观的,韩燐对傅菁永远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有时候我真恨不得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质问她:韩燐你之前心直口快的那腔热血都到哪里去了?!你跟人聊天的那股子真诚劲儿都到哪里去了?!
不过,她还是那个韩燐。她开心的时候,闲不住也会跟傅菁扯上几句,甚至是聊段子。
“傅姐姐,我给你讲个冷笑话。”
“我笑点很高的。”傅菁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水,和韩燐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那估计你听完我的这个就不会这样说了。”韩燐才开了个头,我就知道她接下去要讲什么了,肯定是她的经典老段子。
“从前有三个吸血鬼,一起去酒吧喝酒。前面两个吸血鬼分别点了两杯新鲜的人血,第三个吸血鬼却对酒保说‘给我来一杯清水’。前面两个吸血鬼听了非常吃惊,并且笑话他说‘你最近怎么从良了’。第三个吸血鬼摇摇头,神秘地一笑,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条卫生棉,泡进盛清水的杯子里。过了五分钟,他低头喝了一口,说‘真鲜美啊’。 ”
尽管这个段子我听韩燐讲过无数次,每听她讲一次,我还是一身的鸡皮疙瘩。
傅菁明显愣神,她没听出这其中的门道。如果说傅菁有什么缺陷的话,那肯定是幽默感,她的世界完美地容不下一点幽默感。
韩燐观察着傅菁迷惑的眼神,由衷地露出笑意,“哈哈,我就知道你没理解。”
“不是。怎么一下子清水变得鲜美了?吸血鬼不是喝人血的吗?”明明这个故事中的诀窍已在傅菁嘴边呼之欲出,她依旧没领悟。
“我来告诉你吧。这卫生棉条是人用过的,第三只吸血鬼将它用水泡开了成了人血。就像泡茶包一样。”韩燐眯起她的月亮眼,俏皮地解释。
“OH NO,好冷!”总算明白过来的傅菁倒抽一口冷气,“好恶心。我保证,听完你的笑话,我以后每次泡茶包都会想起你了。”
“那还好你只是会想起我而不是再也不想泡茶包了。我哥就是这样,他听我说完这个笑话,再也不肯泡茶包了。”韩燐眼睛瞟过来,朝我坏笑。
傅菁挑了挑眉毛,若有所思地道:“你哥是男人,能懂卫生棉?他听完就懂了?”
“秒懂。我哥呵……阅女无数……怎么会不知道?”韩燐把中间‘阅女无数’四个字咬地很轻,挑衅意味颇浓。傅菁显然没听到关键,她还沉浸在刚才那个冷笑话中:“想出这个笑话的人是天才……”
“我的笑话说完了,那傅姐姐你给我讲一个,我笑点很低的。”韩燐喝了一口水,手上拿着遥控器换了一个外语频道。
傅菁皱着眉头,看向我。求救。
我从背景墙绕到客厅沙发,坐在傅菁身边,顺势搂住她的肩膀,说:“韩燐,还是哥哥给你讲一个吧。就只有一句话。猜出来算你本事。这句话是‘赵兄托我办点事’,我说完了。”
傅菁听完霍然抬头,颇有些惊恐地望向我。没错,韩京就是这么胆大妄为。
韩燐眉头紧锁,嘴里念念叨叨:“赵兄……托我办点事……笑点在哪里……一点都不好笑啊……”
傅菁嘴角一挑,有些僵硬地强自忍住笑,提示韩燐:“你可以把这句话倒过来念念。”
“十……点……半……我……”韩燐即刻反应过来,顺手抡起一个靠垫就朝我砸来,“哥——你竟然敢调戏我!你妹的!”她身轻如燕,一下子就从沙发上弹起来,我还来不及逃,就被她抓住衬衣拉回来一顿暴栗。我虽抱头鼠窜,可嘴上还是一样的贱:“‘你妹’不就是‘我妹’,‘我妹’不就是你嘛!韩燐你骂自己干嘛呀!”
“嗷——跟你这种就不需要多废话!”韩燐一声怒吼,右手挽过我的脖子,左手锢住我的左手用力往后一背,再毫不客气地一挑我的右脚,最后电光火石地将我凌空一放——我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大汉就这样被她放倒在地了,而她则身形矫捷地及时跳开,对我没有一点怜惜。
见我平躺在地并不打算爬起来的样子,傅菁慌了。韩燐瞥了一眼傅菁,迅速走过来,在我身旁蹲下。她就差叼一根烟了,我想,再叼一根烟她就是彻底的黑社会太妹了。她俯下身,倾泻下来的满头黑发扎着我。她轻轻拍拍我的右脸:“哥,我看你是忘了,我练跆拳道。”
是啊,我忘了,韩燐练跆拳道。有没有上升黑带,不知道。
☆、chapter 9
南方的夏天是一盏令人头皮发烫的蒸笼。永无止境的蝉鸣,从早晨七点就开始暴烈直晒的阳光,空气中的热流翻滚过每一寸□□的皮肤,好像太阳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烤焦每一个人。我牵着傅菁的手,站在曾经高中的操场上。傅菁打着阳伞,与我一道走在被艳阳晒出塑胶味的红色跑道上。
“这就是我的高中,现在你看到了。”我道。
傅菁放下伞,一手放在额前为眼睛挡去刺目的日光,一手扶着腰,环视一圈。她穿着橘色碎花的长裙,窈窕的身材毕现。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陷在爱情里,恋人的每一个举动,都会觉得是世间最美的景致。操场边整排的高大水杉静静伫立,滚烫的日光被树叶筛成碎片,落到傅菁的肩上,好像她肩上有跳动的精灵。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认真审视傅菁的时刻。记忆中对于傅菁的好多画面都和阳光、光线有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就像一个从光晕里走出来的人,给我力量,却又并不真实。
“这排水杉真美,碧绿碧绿的,在操场边上种水杉,我还是第一次见!”傅菁走在我前面,由衷地赞叹。
“种了好多年了。水杉长得慢,这一排这么高,至少有二十年了。”我说。
操场边的综合楼里吹来一阵弄堂风,傅菁的长发翻飞,她转过头来朝我微笑:“好凉快的穿堂风!”
我忽然忆起,多年前的那个艳阳天,也有一个姑娘背对着我,漆黑的长发扎成一束马尾。她转过身,两手作扇,扇着红彤彤的脸颊,对我笑道:“韩京,弄堂风就是凉快呀!”
“你发什么呆呀!韩京,带我去教学楼里走走。”傅菁喊我。
“好,我们先去高三那栋楼。”我领着傅菁慢慢爬上三教的楼梯。
我意识到,这是我高考后,第一次回母校。沿着曾经上下学经过许多遍的走廊,每走一步,都有太多回忆。
“这里是上课的教室,旁边是自修教室。一到了晚自修,我们一个班分成两堆人,在两个教室自习。”我说得很慢,记忆汹涌来回。
“那你在哪间教室?”傅菁问。
“我在这间。你看,这个就是我的位置。”我指着靠窗最后一排的空位子,对傅菁道。
“我听你妹妹说,你平常上课不带书,就带一个饭包。课不听,睡一天,到饭点或者放学铃声响才见你起来活动。”傅菁笑得狡黠。
我笑。
“不过你高考居然也考的不错,听说数学很高?我觉得;你得多谢你家的优良基因啊,韩京。”傅菁亲昵地锤锤我的肩。
“数学本就是我的强项,而且根本就是我自己会考试好么,跟基因没关系。”我不服气。我只是不想学好,不想去争那些无聊名次。
站在高三教室门口,里面课桌排列整齐,讲台上空空荡荡,我有些恍惚。那些空气中悬浮着无数粉笔灰的岁月,那些无数个蹑手蹑脚悄悄观望的夜晚,每一帧回忆的画面,每一道光影的背面,都藏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她,连韩燐都未曾知晓的她。
我以为三年的光阴足以令我彻底忘怀一切,可到最后我发觉,她如同呼吸,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以为记忆会磨损,感情会消融,可回忆里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竟无比清晰。
她当时坐在我的前桌,班上的女同学里,我最怕她。
“韩京,你帮我看看这道题好不好?”一本本子递到了我桌前。我继续装睡。几秒钟后,我的耳朵被一双柔软的手揪起来。这妞的力气真大呀……
“韩京!起来啦!着火了!着火了!”我的耳廓里瞬间塞满了河东狮吼。
“干什么?疼啊!女生这么凶,小心以后嫁不出去!”我不耐烦地从趴着睡的状态起来,还不忘拿眼角偷偷瞄她。哪怕是生气的样子,她也照样明媚。
“快说,这道题怎么做!”
“请教别人脾气还这么大,不会!不教!”我又趴下睡。
“起来!你不教我,我就…我就…”她声音很高,却接不下去。
“就怎样?嗯?”我饶有兴趣地抬头,对她露出坏笑。
她的声音弱下去,变得有些迟疑,焦急地望着我:“你要是不教我,我就不会做,我不会做,我……”
我眉头一皱,“你什么?”
她愣了一下,轻轻说了一句:“这道题只有郑瀚做出来了……如果我会做的话……”
哦,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郑瀚。闷热的教室,我的心中裂了一道口子,紧接着便迅速摧枯拉朽地塌陷下去,透心凉。我深吸一口气,从她手中接过本子,认真看起题目来,说:“你放心吧,我努力尝试下。做好了,我放你桌上。”
“谢谢你,韩京。你人真好!”她柔软的手拍拍我的肩膀,放心地转回去继续做题。明明两个人离得那么近,我却觉得这中间隔着万水千山,不可逾越。
“这里是年级组长的办公室,我当年常常来这里。”我对傅菁说。
年级组长的办公室门口依旧贴着他的出行表,桃红色的纸张被风雨吹得褪色卷曲。
仿佛就在刚刚,我又看见了她。她扎着马尾辫,满脸泪痕地从年级组长的办公室走出来,耷拉着肩膀,毫无神采。宽大的夏季校服那么大,套着小小的她。她在人群吵闹的走廊上慢慢挪着步子。周围的一切嘈杂都随着她的哭泣而变得沉寂,我望着她逐渐走远的背影,攥紧了拳头,却无能为力。美丽的城市华灯初上,闹市区中的校园漆黑一片,只有三教灯火通明,永不停歇的蝉鸣穿梭在校园的草坪树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