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办跟我没关系。”我说。
“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条款,如果出现欺诈行为,一切后果由借贷甲方承担。如果你不肯还清余款,我们会告你。”
“哪有什么余款?”我问。
“十六万。”
“你他妈跟我开玩笑呢吧?”我恼。
小毛收起合同,“韩京,我觉得我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你这车来抵押的时候我就让下面的人查过发动机。现在你不光要还原来的十六万,还要按照合同支付欠款利息。”
他拿出手机,对着玻璃,“你看看,这是微信最新出的打飞机游戏,你听听这声音。我打游戏很在行,能打到两百万分。我喜欢打多少万分,就去追多少万的债务。”
我对他怒目而视。
小毛朝我笑。他明显没有好好刷牙,门牙那里都是黄渍。他贴近玻璃,低声说:“你在里面没女人操,一个人打飞机一定很无聊吧?想玩吗?”
我一拳头砸在玻璃上。
“韩京!你在干什么!”教官喊我。
“我他妈要宰了这个小子!”我挥舞着胀痛的拳头狂吼。
小毛在玻璃对面笑得很大声,“韩京,你知道吗?我最不要看的就是你这种人,永远做父母的寄生虫,没种!不宰白不宰,你就等着法院的传票吧!”
我气得七窍生烟,结果中央宿舍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声——是紧急集合的指令。毒友们迅速放下手中的电话,赶快聚拢过来。不能有半点迟疑,教官的棍子可不吃素。走之前,我狠狠瞪了一眼小毛——操他妈的。
我们在宿舍楼下集合,等着大队长的最高指示。
大队长是个精瘦精瘦的小个子,鼻梁上架着一副小眼镜。他清了清嗓,说:“今天早上,三大队的瞿教官跟我报告说早上跑操数数发现少了一个人。”
下面立刻炸了锅。
瞿教官正是我们三大队的教官,也就是说,我们大队有人溜了。
牛逼大发了,这么高的墙居然有人能翻出去?
“今天是家属会见日,人多眼杂,容易浑水摸鱼。你们看看身边,少了谁?”瞿教官给我们整队形。
我四下看了看,暗自心惊。
强哥不在。
到底要不要报告?我在我室友们的眼神中看到了挣扎。其实都是些无谓的挣扎,想查到底少了谁还不容易?只是我们想讲义气罢了。
瞿教官走到我面前,“班长,你说少了谁?”
我一闭眼,“朱强。”
强哥‘走丢’的第二天,我们在最偏僻的一间厕所里发现了他。他浑身污秽,手上攥着一封信。我忍着熏臭从他已彻底僵硬的手中抽出那团纸。
信很短,字很模糊:
朱强,
你老婆刚才被我操了,操得都哭了,是爽哭了吧。
从此以后,我的下铺空空如也,再没有人半夜把我震醒,跟我说“日子久了就习惯了”。强哥走后的一个礼拜,我根本吃不下饭,直接瘦了十斤。我一直以为我清楚现实有多黑暗,我能承受,但我从没想过它就这样狠狠抓过我虚软的心,将它扯得粉碎。
我极度恐惧又极度庆幸。
我恐惧,恐惧有一天我也让我的家人受这种罪。不是不可能,韩燐的鞭炮能炸一次,不保证能炸第二次。
我庆幸,庆幸我涉得不深,水很凉,但我还能及时抽身。
☆、chapter 28
韩燐的信很规律,每月一封,还会附照片。我赶紧写信说,你别再寄照片进来了,里面的男人都很寂寞。韩燐就不再寄照片了。爸妈每月十六和十七都会来看我,顺便给我递些衣物。周毕偶尔也会来,不过总是来去匆匆,说不了几句话。他逐渐忙起来,开始帮着父亲跑项目。
家属会见的程序是这样的:我将家属的名单写上去,电脑会录入。来看我的人只要凭身份证就能预约。
我一共写了六个人的名字。
四月十六日上午,我竟然一个预约也没有。我看着毒友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得排队往会见室走,心中郁闷。接近中午了,我才听到登记员喊我的名字。
“韩京!”
我从工作案板上急忙起身,跟着登记员去会见室。上午的家属见面早就结束了,统共只有两个小时,每个人只有20分钟。会见室内空空如也,玻璃外,依旧空空如也。我好像听到了隐约的蝉鸣声,夏天来的真快。我在想,为什么梁樱还不来看我呢?
门口走进来一个女人,白色露肩长裙,戴着墨镜和太阳帽,帽檐上的宽阔彩带直挂到肩上。
我认出来了,是傅菁。
她径直在我对面坐下。隔着玻璃,我发觉她白皙的脸上闷出了一层粉红。傅菁摘下帽子慢慢扇风,“真热啊!”
尽管我和她近在咫尺,我却只能通过冰冷的传声筒感知她的声音。她薄背微露,肩窝宛转。我心中猛地一疼,我曾经熟悉她的每一寸肌肤。
“你来了呀?”我强忍着情绪,尽量平稳地说,其实眼眶已经红了。我不知道,自从我进来了以后,每次看到外面的人,我的眼眶都会红。可能是觉得自己委屈吧,像个娘们儿一样。
傅菁淡淡挑了挑眉毛,“我今天没什么事,所以来看看你。”
我点点头,提醒她:“只有20分钟。”
她一摆手,“没事儿,我跟上面打过招呼,我们说一个中午都不打紧。”
“那行,我走了以后你过得怎么样?上次我没问……孩子……孩子怎么样了?”我索性一次性问个明白。
“打掉了。”傅菁的口气淡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什么时候打掉的?”我问。
“挺快的。”傅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
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我岔开话题:“那你和少卿呢?现在,现在你们怎么样?我后来就没和他联系了。”
傅菁把墨镜从额头上取下来,放进包里。她的手在包里顿了片刻,然后抽出一个信封。贴着玻璃,我看出那是一张请柬。
“我和少卿上个月订婚了,明年的今天正式结婚。”她静静说,“我也不小了。”
“哦,那祝福你们,祝你们白头到老百年好合。不过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是不能来吃你们的喜酒了。”我苦笑道。
她轻笑,“真把自己当个角色,我又没说要请你去。”
“你放心,份子钱我不会少的。”我说。
“那我走了。”傅菁站起身,推开凳子。
“不送。”我挂上电话。
我瞧着外面的日头有点大,真想提醒她带一把伞,话到嘴边才想起她根本听不见。她总是这样,不喜欢带阳伞。一定要等到晒得起皮了,才肯老实。我望着她的背影慢慢走远,心一寸寸地冷下去,摧拉枯朽地冷下去。那是我的傅菁啊,终于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韩京,走吧。”登记员把后门打开。
傅菁前脚已踏出会见室正门,四月明媚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雪白的长裙和日光融为一体,给她整个人都添了一圈金边。
“嗯。”我转身,拳头攥得死死的。
走了几步,猛地听到砸玻璃的声音,我回头,只见傅菁风风火火地冲回来,用尽全力砸着会见室的玻璃。
“韩京!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为什么永远装的那么无所谓!”她的柳眉紧紧皱起来,“你知道吗,我能出来见你一次有多难?你不论做什么事,永远都那么理直气壮,我总觉得是我做错了,为什么,明明我没有做错啊……”
眼泪急速地从她长长睫毛下滚落,傅菁哭得不能自抑。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傅菁。我受她感染,也不停流泪,拿过玻璃窗上挂着的对讲机,道:“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跟我无关,傅菁。其实我很痛,这里很痛你知道吗?”我用手指狠狠戳自己的胸口。
敲击玻璃的过程中,傅菁的手刮到了会客室柜台的大理石,一直在滴血,我看着都觉得很疼。
“痛吗?”我问。
她从包里拿出餐巾纸,慢慢擦着鲜血淋漓的手掌,“呵,我连人流的疼都受过了,还有什么痛过不去?你知道人流有多疼吗?手术刀在我子宫里一层一层的刮,每刮一层我都会骂一遍你。”
我哑然。
傅菁将沾着血块的手轻轻放到玻璃上,“我就想不明了韩京,为什么你一知道我有孩子,就认为是少卿的?”
难不成还是我的?
“你不要这样为难我,原因你自己知道的。”我淡淡说。
“可是怎么办,那孩子就是你的,韩京。”她冷冷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一拳敲在玻璃上。
“那孩子就是你的,韩京,你是孩子的父亲。我自己还会不知道?”傅菁冷冷看着我,就像看笼子里的困兽。
“不可能。你少骗我,你和少卿——”你和少卿干的那些事,哪怕现在回想起来,都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我不至于拿这种事骗你,韩京。”傅菁冷哼道,“我大二的时候我爸查出心脏病,要做搭桥手术,第一次不成功还要做第二次,单靠我靠做模特的钱远远不够,更何况,我上大学的钱是把我家唯一一套房子卖掉才换来的。你永远不知道没钱的滋味有多痛苦,我把能匀出来的钱都打到我妈卡里,最后口袋里只剩下两刀。要不是你当时给我七百美元,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
“那后来呢?你既然缺钱,为什么不问我要?我问过你多少次这个问题了。”我胸口那块地方很痛。
“你是我的男朋友,但你不是我的摇钱树。”傅菁静静说。
“所以你就和少卿……换来的钱给你爸治病?”我问。
“对,除夕那次是我们第一次,后来我爸治病的钱够了,我就不想和他维持那样的关系了。可你知道吗?他上瘾了,给我拍照,给我拍视频,如果我周五晚上不过去,他就要挟我说,会到网上曝光……”
“傅菁,求你别再说了。”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你那时都有了孩子,你为什么还去他家?你身体受得了吗?”
她偏头从包里拿出一根女士烟,点燃了,静静道:“不过,你不是没给我机会么。我们分手的那个晚上,我就下决心一定要打掉它。我不想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
听到‘爸爸’两个字,我额头滑下一滴冷汗。我清楚得记得,纽约公寓最后一晚,我的脚差点就要踹到傅菁的肚子上,我差点就要掐死她。
“既然你这么恨少卿,你为什么又和少卿结婚?”
“我不知道,可能我心理变态吧。虽然我当时的确用孩子骗得少卿跟我断了,但是兜兜转转,我和他又遇见了。说真的,他人也还行,除了那方面,其他我都能忍受,至少下半辈子不用愁。你不要我,我也没别的地方去。”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傅菁,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至少我有。我觉得,我经历过你以后,我再也没有能力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了。包括你。”
傅菁的泪直往下流,“当初那封信,虽然被你撕了,但我有次收拾家时,看到了你书包里夹着信的草稿,我至今仍旧记得里面的内容:
“
亲爱的,别生气了。
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把你对我的好当做理所当然,我不该随便把脾气乱发到你身上,我不该明明错了还对你冷脸。你给我做饭洗脏衣服脏袜子,你对我真的很好。我的那些气话伤了你,真的非常抱歉。
但是,请相信,我爱你,still and always。
韩京。
”
我们两人无声得流泪。一定要到了那一刻,我才能彻底明白,我到底爱她什么,我到底在执著什么。我爱她的全部。她的果敢,她的坚强,她的独立,哪怕是她阴暗的部分,我也爱得痴狂。我执著我的本心,而傅菁就是我对爱情的本心。我此刻的心情,就是她彼时的心情。我所体会,皆她所体会。从某个角度说,我和她就是一类人,从来就是一类人。可是,她将她的刀磨得太锋利了,哗啦一下,就将我全部的希望都砍断了。
“傅菁,虽然这句话很老套,但真是这样,如果我再晚一点遇到你,如果我能再成熟一点,如果我能再为你思考一下,也许我们会很幸福。”
“祝你幸福。”
☆、chapter 29
四月底,我收到了法院的传票。因我尚在戒毒期,无法移送,所以法院派人直接在戒毒所开庭。尽管我方律师做了诸多准备,但对方的合同写得明明白白,我就是违约方,我必须偿还余款,唯一可以argue的地方是利息。小毛合同中所提的利率远远超过了一般银行的三个点,属于非法集资借贷,法律上不存在理论落脚点。最终,法庭宣判,我方偿还给原告金额十六万以及不到一万的附加费用。
我戴着手铐站在临时搭起的被告席上,不远处坐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