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懵懵懂懂从床上摸起来,打开门,拿过她手里的牛奶一饮而尽,然后两个人一起刷牙。刷完牙我回房倒头继续睡,她则穿戴整齐迎接全新的一天。傍晚六点,阿姨做好晚饭,韩燐准时来敲我的门,“哥,起床了。”
晚饭就是我的早饭。人家问我几点起的,我一律回答:“哦,我六点起的。”
有一次我问韩燐,“你为什么中午的时候要给我喝牛奶?”
她说:“我怕你会饿得睡死过去。”
“你不知道空腹不能喝牛奶吗?你还给我喝。”我问。
“那也没见你拉肚子呀。”韩燐耸肩。
爸妈似乎已经习惯了我们兄妹俩这副不学上进的样子。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我和我爸的对话从来不超过三句:
“你吃饭了没。”
“吃了。”
“哦。”
我刚回国的时候,我妈给了我一张信用卡,说,随便你刷。我就真的随便刷了。没过多久,我妈把卡换成现金。她每天早晨到我房间,在一堆凌乱的衣裤中拾起我的皮夹,塞进去一叠钱。她说,你想怎么花怎么花,但是别给我惹事,你爸知道了会生气,我可摆不平。
每次我在车库发动车子,韩燐听到引擎声音就一路小跑下来,“哥,我能和你一起去吗?”答案当然是不能。久而久之,韩燐也不再来问我了。
但有一次,我将跑车的天窗放下来,发觉韩燐在阳台上朝我做鬼脸,很滑稽的那种。我于是把已经开出去的车又倒回来,朝她招招手:“下来吧,我带你去见世面!”
不消五分钟,韩燐一屁股坐在副驾驶座上,重重关上车门。
“唉,你轻点关门,它是我小老婆。”我替她系好安全带。
韩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幸灾乐祸:“哈,我今天坐了你的车,你就没法载其他人了,你得送我回家。”
“谁说的,我可以让你先打车回家。”我笑道。
韩燐一直千方百计想知道我都出没于哪些场所,好奇心很膨胀。我带她去了金碧辉煌。其实,金碧辉煌我不常去,我真正常去的地方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带她去。可即使是这样,她依旧大惊小怪非常开心,模样简直如同发现了新大陆。
“哥,她们为什么要叫公主呢?”
“……”
“哥,他们为什么要叫少爷呢?”
“……”
我谨慎地环顾了一圈,幸好今天晚上没熟人。“走吧,我带你尝尝酒。”我拉着她朝吧台走。
韩燐穿着一件毛衫和牛仔裤,一看就是学生样,酒保精明的双眼扫过我俩,问:“这位小姐要喝点什么?”
韩燐满怀欣喜地望着一堆鸡尾酒的图片,刚想说话,忽然脸一红,凑近我的耳朵低声道:“哥,我忘了,我今天来大姨妈。”
我被呛了一下,道:“给她来一杯牛奶,要温的。”
酒保一愣,“我们这里没有纯牛奶,只有旺仔。”
韩燐懊丧地摇摇头,“那给我一杯柠檬汁吧。”
“先生,你喝什么?”
“跟她一样。”
我和韩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韩燐,有男朋友了吗?”
“没。”韩燐摇头。
“这里没有爸妈,‘没有’也是可以‘有的’。”我嘴角弯起来。
“真没。”
“哥给你介绍?”我嬉笑。
“得了吧,你那群朋友,我吃不消。”韩燐一脸的鄙夷。
我没有撒谎。五年前我就给韩燐做过介绍了。那时我刚到纽约,还没认识少卿,人生地不熟,英语也不好,经常想家,人非常抑郁。周毕听说了,专程从澳洲飞过来看我。虽然周毕和我玩的很开,但他从来只知道我有个妹妹,却没见过我妹妹。说来也怪,明明住一个筒子楼,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情况,周毕和韩燐没有正式见过面。
我们出去玩时他看见了我的皮夹,皮夹里有一张照片,是韩燐十五岁的生日照。周毕一下子将照片从皮夹里抽出来,凝视了一会。他抬头看看我,又低头看看照片,问:“这是你妹妹?”
“嗯。”我点头。
“长得真好看。”周毕眉毛挑了挑。
“你居然没见过她?”我诧异。
“没有。”周毕摇摇头,“她要是长大了还这么漂亮,我就娶她。”
“为什么要‘长大了还这么漂亮’才‘娶她’?”
“你不知道吗?漂亮的姑娘越大越丑,反倒是丑小鸭容易变成白天鹅。”周毕笑着道。
“滚你的!谁丑了!别说她答不答应,我还没点头呢!”
我抬头望望正在我面前已经二十岁的韩燐,不禁叹了一口气,周毕那个乌鸦嘴。韩燐的相貌五年来没大多变化,只可惜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眼镜这东西,特别影响气质,再美的美女一戴都变成丑女了。
“燐儿,走,哥带你去配隐形眼镜。”我拍了拍韩燐的肩。
“干嘛呀,我就200°的近视,配什么隐形,我不戴眼镜都可以。”韩燐道。
“那你以后别戴了。”
“为什么?”
“因为戴着…丑。”
就因为我这句话,韩燐对我闹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意见。每天中午的牛奶没有了,也没人喊我起床了。哪怕家里碰到,韩燐对我也是冷眼相待。
“别生气了,哥一时嘴快,哥请你吃饭。”我道。
韩燐撇我一眼,“不去。”
我也不强求,放开她,往玄关走。
“要吃晚饭了,你又去哪里?”韩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说呢?”我边穿鞋边从钥匙碗里拿出车钥匙,朝她晃晃,“吃饭啊。”
韩燐朝我露出一副呕吐的表情,扭着屁股上楼了。结果我没走成。家门口站着沈芸。沈芸谨慎地盯着我,又朝屋里探探,说:“韩京,我来还你钱。那天,谢谢你。”
“不用,真的不用。”我见过太多以还钱为开端,拿着蹩脚的借口胡作非为的人了。
她执意要给我,眼疾手快地将两张红票塞进我的西装口袋。彼时楼梯那边传来一声巨响,我回头,只见韩燐摸着额头笑嘻嘻地道:“嘿嘿,我走地太快,摔跤了摔跤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她是……”沈芸的脸色变了变。
“她是我妹妹。”
沈芸点点头。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继续说什么了。气氛很尴尬。
沈芸忽然涨红脸,劈头就问我:“韩京,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那我可不可以做你女朋友?”
我脑中猛然晃过傅菁精致的脸,心没来由地一晃。
“你可以试试。”我说。
沈芸听完惊住,旋即脸上绽开一个微笑,“这么说你同意啦?太好了!”
跟我暧昧的姑娘光通讯录上就有十多个,但我只接受了沈芸的表白。为什么呢?一,她生得美。二,她生得美。三,她生得美。
韩燐其实一直坐在楼梯转角围观整个过程,最后她对我说:“你这样来者不拒,真的好吗?”
不过我在想,若是我告诉她,沈芸是当初吓她那个小混混的女朋友,韩燐会不会宰了我?
我们兄妹俩留沈芸吃了晚饭,饭桌上的沈芸很拘谨,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韩燐就恶狠狠盯着沈芸,一边往嘴里送汤。她每喝一口汤,就望一眼沈芸。我把一筷子芹菜夹到她汤碗里,她也照模照样喝了。沈芸大韩燐一岁。韩燐知道后非常泄气,她本以为沈芸比她小,事已至此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姐姐。”
一顿饭吃得韩燐心情低落。将沈芸送回家,我破天荒晚上没出去。夜里韩燐来我房间,拿愤怒的小鸟抱枕砸我,“哥,我真这么丑吗!你们男人都喜欢靓妹是不是!你看那个沈芸,你居然就接受她了!靠!”
“别打了别打了,你美,你很美行了吧!”我抱头鼠窜。
韩燐特别难哄,尤其高考过后。我说一千万遍“你要相信哥哥,你是最美的,你真的长得很漂亮,你的五官很立体,你的五官很精致云云”都不如一句“你别担心,哥给你改造下形象,保证把你变得很美”来得管用。因为我说韩燐不美,她就认定自己不美了。我必须说有办法让她变美,她才信我。
沈芸自告奋勇担下了给韩燐改造形象的重任。整个周末,沈芸都尽心尽责跟在韩燐身边陪她挑衣服做头发,试了一圈,就是没找到韩燐自己的风格。最后我亲自出马,带她去乔治把头发做成黑长直,又从公司拉了两个设计师出来给她量身定制了好几套少女装。焕然一新的韩燐在我面前快乐地转圈。我抱着肩,无视她的欢脱,说:“还差一点,芸,你给她化妆试一下,淡一点的。”
韩燐化妆时很安静,闭着眼,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沈芸叫她眼睛往上看她就往上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韩燐,当她阖上眼,柳眉舒展,秀鼻微翘,那情状简直美得不可方物。待我回神,才发觉别墅的大门开着,周毕正倚着玄关的边柜,静静望着韩燐。
☆、chapter 18
等我到北卡罗来纳州寄住酒店的时候,整座城市刚刚华灯初上。
我一下车,就收到傅菁发来的消息,她正在艺术廊看画展,不在酒店。少卿的房门号是1503。
我提着行李站在1503房间门口。
却并不打算进去。
里面隐约传出的声响实在太过诱人,逐渐变激烈的撞击声与闷闷的喘息甚至是尖叫声迫使我强烈建议:少卿至少应该挑一个隔音效果好些的酒店。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不能妨碍他办事儿。捏捏酸重的鼻梁,我从包里拿出手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翻相册。
拇指停在一张照片上。
我和张阿姨一家的合影。阿姨,慧伊,我,还有梁樱。她的音容笑貌其实没多大变化,只是头发蓄长了,剪了一个斜刘海。可她就是与其他人不一样,她不是池中物。我说不出来为什么。
1503房间的门开了。少卿满身酒气地走出来,赤膊上身,嘴里叼了一根烟。他重重拍了一把我的肩膀,道:“把行李放进去,我们下去吃饭。里面还有人,你别做声。”
我心领神会。
洗手间的门关着,藏着的人怕是在里面吧。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凌乱的被褥衣物、丢在地上的安全套,我不禁为傅菁捏了一把汗,甚至有些自责自己就这样放心把傅菁交给少卿了。少卿的生理需求旺盛,走到哪里都有立刻向他投怀送抱的女人。只要他付的钱足够多,有时候甚至不用他付钱。
“去见亲戚的感觉怎么样?”少卿喝了口酒,问我。
我耸耸肩,“就这样啊,还能怎样?再说也不是什么亲戚,就是我妈一个要好的小姐妹。”
少卿抽烟,烟雾弥漫在他和我中间。
他俯身掐灭了烟,道:“我听说她老公是做房地产的,她还有个侄女,就在纽约大学读书,跟小菁一个学校。”
我背脊猛地一凉。少卿他全都知道。
“我听说她侄女来头可不小,跟你是同班同学,你有机会给我介绍介绍。”
不管少卿是出于单纯的好奇还是背后隐藏着商业目的,我都觉得有一种未具名的黑洞在逐渐靠近。少卿眯起眼睛望着我的时候,他就是一头极具威胁性的豹子,拿捏着我的性命。
“好。”我冒着冷汗应衬道。
“我要请她吃饭,地点就在我家,反正都在纽约,你做牵头人。”少卿道。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傅菁来了,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挂在肩上,看样子是刚刚洗过澡。如果说来美国使得我有什么改变的话,那一定就是频繁洗澡了。早上起床要洗澡,晚上睡觉前要洗澡,出门前要洗澡,总之take a shower is important。
傅菁搭着我的肩膀,拉开椅子,就像平常一样坐下来。她面朝我微笑:“我听少卿说,你看亲戚去了。说说看,你遇到的人。”
我隐约有些后悔没有听张阿姨的话多呆几天。“没什么新鲜的,而且也不是亲戚。你想听什么?”我说。
傅菁扬了扬眉毛,“既然没什么新鲜,那还是不听了。”
我深吸一口气,才发觉原来饭桌上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我只希望傅菁不要想多。简单吃了点东西,回到房间,傅菁躺在床上看电视。我阖门爬到床上,试图挽过她亲吻,“人家都说小别胜新欢,一点也没错。”我的话还没说完,傅菁瞥了我一眼,推开了我的脸颊,说:“我今天很累了。”我的手就伸了一半,凌空悬着。傅菁紧紧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缩在被子里。我叹了口气,阖上酸重的眼皮。
“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跟少卿玩得开心吗?都去了哪里?”我问。
“还能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傅菁懒懒道,“走到哪里不用愁吃住,只要跟着他就好了。我想去哪里玩他也都能满足我。”
“哦”,我略略放心,“我看你今天不是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