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的,你不留在自己的宅子里,出来做什么?”
这几年,万玄不只个子抽高,容貌也褪去了稚嫩,漂亮有精神的丹凤眼往后拉长,五官显得更加立体,就算他随意坐着,无须华服,气势就能凌驾所有人之上。
而现在的他就宛如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高姚颀长,举止从容自若,这样的他出门去,再也无所顾忌了。
一旁侍候着的浮生看见徐琼进来,向她见礼后,低首朝两个丫头使眼色,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这些年,他也有了小小心得,主子和徐姑娘一起说话的时候,不喜有人在旁服侍,他们只要在门外待着,主子有事喊一声,他们听到再进来就是了。
万玄替徐琼倒了杯热茶暖手。
她也没跟他客气,她方才其实带着手炉,但仍旧承他的情,捧着杯子的手更暖呼了。
“待在宅子里也只有我和浮生两人,不如过来找你说说话还比较有趣。”这些年,过来徐府已经变成习惯,一天不来,他的心里都觉得慌。
在她这儿其实也没做什么,喝杯茶、看本书,她若在坯房,他也跟着去捏几下泥坯,要是在窑边,他就扔几根木柴惹阿茂那个二楞子跳脚,最后她总是会把他拎回去,给他东西吃、给他几本书看,再不行就天南地北地和他聊天,还打发不了就找事给他做,当她的临时助手,忙得他没时间抱怨无聊。
浮生可是满心感激,常对春娥说她家小姐是救命的观世音菩萨。
徐琼一笑而过,“我爹派人来传话,过些日子让我回常州去。”
万玄完美的眉挑了起来,只要他一凝眉,脸上便有一片寒光,教人不寒而栗。
她伸出指头按了按他的眉头,他感觉到她指尖的柔软,脸色逐渐放松下来。
“你一回去,我想见你就不容易了,这么快,已经三年了吗?唔,打算何时起程?”他看着她,她的双眼晶亮,像两颗宝石,闪烁着动人光彩,青丝披在两侧,如丝绸般滑润,脸颊丰满娇润,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掐一掐。
“把该交代料理的事都交代料理好就走。”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一紧,万玄修长的指头轻捏着她不放。
万玄也发现自己孟浪,怕她生气,慢慢地放下闯祸的手指,捏紧成拳。
“也罢,这边的宅子我也住厌了,你回常州,我也回我的京城去吧。”一阵心虚升起,几句话说得分外不客气。
“一路顺风。”她别过头,脸上却烧成一片燎原。
“你也是。”
他们是有默契的,嘴上不用说,无论是不是天各一方,他们的合作关系仍然会继续。
“既然你也决定要走,我有个东西就提前给你,当作朋友一场的践别礼吧。”她起身,也不叫丫头,去了里间从妆奁铜镜下的屉里捧出一个锦盒,重新回到东次间。
万玄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柔顺发亮的乌发因为走动而摇曳,看着她乌发下微微有些袅娜的腰肢,直到她转过屏风,他才收回专注过了头的目光,然后像是蓦然一发现自己干了什么事,蹙起两道好看的眉。
连连失态,他对她的感情已经浓郁到掩饰不住的地步了吗?
她很快回来,把锦盒给他。
他也不问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盒盖掀开,是两只对杯和一只鸳鸯盖碗,莹莹如玉躺在锦布里。
☆、第二十一章
“你给我不少玛瑙石,我总得对你有所交代,否则被人家认为我吞下那些价值不菲的宝石,我的名声就臭了。”她说得轻巧,万玄却没有分神去听她的话,整个心神都被那两只杯子震撼了。
这半套茶具,触如凝脂,宛如美人肌肤,造型虽然简朴,却是胎薄壁坚,典雅清幽。
“润如肤,堆如脂,青如天,面如玉……”他赞叹地把杯子拿近看,肉眼能见一些稀疏的气泡,气泡周边有着美丽细小的开片,开片时隐时现,形似蝉翼。
“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没有了,这种瓷器是一等上品,一窖难出几件,有这几个好的已经是走运了。”
这玩意儿难弄得很,光是瓷胎就要十多种粉碎矿石,她就那一个克难小窑,能烧出两只这么接近汝窑青瓷的成品已经是老天爷疼她了。
“琼儿,你真是我的财神爷。”
徐琼撇嘴,不怎么领情,既然礼已经给了,她是不管去处的,不过她猜得出来,半个月后,万玄的德宝斋架上就会有这半套茶具。
在这时代,官员崇尚青色,因为在他们看来,青色象征两袖清风、为官清廉,就算带进墓中,为的也是名流青史。
她也大概猜得到这两只青瓷杯会在京里造成什么样的轰动。
她认为,在世上但凡要想挣钱就要舍得花钱,自来真金都要白银换,没得取巧,这茶具便是如此。
万玄细细看着她宛如玉雕的侧脸,“为什么是半套?”
“我原来的意思是想送你自己泡茶用。”他那个孤僻的性子,就算邀人来对飮也不会超过三人,所以是属于他的私人用品。
他不回应这件事,“我放了个人在你身边,往后你要是有事找我,又或者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叮嘱他就是了。”
气氛突然有那么一丁点不同了,是别绪,是离愁,还是从来没想过分离这么快就来到眼前,有些猝不及防,有些茫然了。
直到很晚,万玄才从徐府出来。
“大君,徐姑娘这一回去,往后不就见不着了?”
好歹有过几年情谊,浮生觑向半明半掩在夜里的老宅子,心中也不免有些失落,别说那位沉稳大气的徐小姐,就连嘴皮子不饶人的春娥,还有每回碰到他总对着他羞怯笑着的贞娘,一来一去,总有那么点情分在,他的心里不好受。
万玄异常安静地走完从徐府到自家府邸的那段路。
不急。
是的,他能等,他从绝望等来希望,如今希望变成真实,那么,他可不可以有另外一个奢侈的愿望?
如果能,还有什么他不能等的?
但是,这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起初不经意瞧见她的泥脸开始,还是打从她相信他受人诅咒而致病的无稽之谈、非要自己交底开始?
然后,他慢慢吃了她的茶,听了她的话,信了她的一切所有。
他停下脚,看着天上那轮月,这三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出了孝期之后,徐琼带着春叔一家还有阿青和庄氏,一行人搭船回到常州。
她原来只打算留下几个顾门的人待在婺州的宅子就好,可是阿茂说柴窑不能离开他,不然柴窑会死的,她懂他,他说的是实话,所以她就让胡二一家留守,贞娘也留了下来。
“我们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主子、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命?”胡二媳妇欢喜得不敢置信。
“阿茂有把好手艺,他是个人才。”徐琼微微笑道。
胡二媳妇一时没反应过来,“就是个傻孩子,哪来的手艺啊?”
是吧,主子是看中他们家阿茂会看火、会顾窖、会捏泥坯,可这些不都是主子教的吗?
不不不,主了说是看着阿茂的脸面让一家团圆,是儿子有出息,他们哪曾想过有一天可以享这个傻儿子的福。他们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主子厚待,她对胡家的祖先总算可以有交代了。
徐琼向钟螽辞别,钟螽倒是朗朗大笑,说没有不散的筵席,能在婺州住上三年还得了她这么个学生也值了,师徒情缘既然已了,他想趁着还体强脚健,游走各名山大川。
她虽然再三挽留,却是未果,她只能送上束修、程仪和亲手做的护腰与护膝,才说完没几天,钟螽便决定轻车简从离开,徐琼送出三里亭,只能泪别。
三年,多么微不足道的时光,那可是为父、为师、为母的夫子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日为母,慈恩浩荡,如何能忘?
最后,她去了外祖家,见到了外祖母和三舅父与三舅母,大舅母随大舅去了荆州,二舅母和二舅则去天津谈造船生意,可见褚氏一族商机无限,生意旺盛。
外祖母一见到她就拉着她的手不放,寒暄过后就告诉她,家里日前接到徐明珠让人送信来,说要接她回常州的消息。
这三年,她和外祖父母、舅舅舅母们来往密切,有好吃好喝的,老人家就让表哥们往她那里送,任何东西从没少过她一份,感情亲密得比一家人还像一家人。
众人一听到她要出发的日期已经确定,老人家开始抹泪,徐琼百般安慰,又使出孙女儿撒娇使憨的绝活,终于把老人家哄得笑逐颜开。
临走前才发现三舅父已经安排了几大车的土仪名产,甚至好几百匹的绫罗绸缎,还有江南新式样的杭绸和云锦,够她几辈子都穿不完,连珍珠、赤金、宝石头面等等的也是应有尽有。
她啼笑皆非,长者赐不能不受,只不过,他们这是当她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啊?外祖父外祖母,常州到婺州真的不远。
她出发那天,因是顺流,本来该要一天半的水路只走了一天便抵达常州。
常州码头上一如往常地人来车往,有做苦力的汉子、拉客的挑夫,有要搭船、要下船、各往不同地点的旅客。
徐琼乘上有着徐府标志的马车,仆人则是坐上后头放着行李的马车,此时是初夏,经过城中临河的桥,河中画舫颇多,有陪恩客玩的女伎,也有出来消暑的平常人家。
“大姑娘。”春娥轻喊。
徐琼放下车帘子,问道:“有事?”
“府里现在有了主母,之后大姑娘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没有试过,怎知道日子好还是不好?”徐琼的脸色与平常无异。
日子,总是要过过看才知道好不好的。
到了知府后衙,两排迎接她的小丫头莫不对她投以好奇的眼光和窃窃私语,据说这位元配夫人的嫡女一直住在婺州,想不到这位大姑娘居然如此脱俗清纯如幽兰,这要是让一向不准人在面前提及的大……呃,二姑娘瞧见,心里不窝火才怪,而且,那位小主子据说在知道嫡长女要回来之后就已经把屋里的东西都砸过一轮了。
徐琼压根不在意这些人心里在嘀咕什么,后衙已经不是她初来的那个样子,很显然,她不在的这几年,本来只有正房和东西跨院的宅子如今往外扩建,多是青瓦红砖大房,连环紧套,庭院绿荫遍地,蝉鸣切切,好一派大户人家的排场。
她进了门,知道父亲尚未下衙,婆子告诉她,荣氏还有洪姨娘等人都在厅堂等着要见她。
来不及回院子换衣服,让春娥大致替她整理了服装和头发,徐琼便去了正房的厅堂,还未跨进门槛,她就听见里头传出来的娇蛮声音。
“凭什么她一回来我就要退居老二?我才是徐府的大小姐,她还好意思,竟然只身回来了。”
她认得,这是徐芳心的声音,她亲爱的庶妹。
守在门前的婆子略带尴尬,福身称呼了声大姑娘,撒腿便进去通报大姑娘回来的消息。
徐琼只听见里面有啸声,随即没了声音。
她淡定地踏进厅堂。
人的过去总会以不同的形式样貌追上来,现在就是。
荣氏的面貌生得好,朗目疏眉、秀鼻菱嘴,唇边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身子微微隆起,看得出来有孕几月了。
徐琼微微朝荣氏施礼,视线稳稳慢慢扫过。
“见过夫人。”
她的称呼令荣氏有些不快,可在同时,她也打量着这个元配的女儿。
十三岁的少女穿着素色罗裙,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别无其他饰物,但是那份从容端雅的气度,又或者说那份由内而外、皎若明月的大家风范,令她熠熠生辉。
☆、第二十二章
荣氏让自己平下心气,早在知道这个女儿要回来之前,她就说服自己无数遍,她是有肚量的后娘,懂得公正处理事情,绝不是因为看重仕途的丈夫日夜告诫才如此,毕竟若家宅不宁,无法齐家的人在朝中岂会有大作为?
她也是出身大家的女儿,不能让人说她半点不是、说她容不下元配留下的子女,更重要的是,丈夫对这女儿极为看重,在她还未生下儿子、站稳脚步之前,凡事得谨慎着点。
再说,这个女儿都十三岁了,迟早要许人,在家也待不久。
“琼儿,你这一路奔波,想必是累了,往后我们一家人有的是说话时候,先让人带你回院子去歇息,晚膳的时候再好好叙一叙。”荣氏努力端出和慈善和蔼的一面。
“多谢夫人。”
“对了,因为你不在家许久,你的院子如今是芳儿住着,我另外替你安排了一个院子,里面要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尽管和婆子说。”荣氏说道。
“那院子,我们芳儿都住了三年,哪有姊姊一回来就要妹妹搬走的道理,人家都说姊妹情深,做姊姊的让着妹妹也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