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云哑口无言，若卓凝所说是真。都说世间万事有舍有得，但像卓凝这样计算清楚，用牺牲婚姻的方法来换取求学机会的女子还真是她头一回遇见。
邵家的路只能放弃，虽然看起来操作简单，但实际运用起来可能更难。
不如另寻他法，陆嘉云转了转眼，另一个更可靠的想法默默成型。
卓凝侧脸看了看陆嘉云的坐姿，像是不在意一样低下头抚了抚自己裙摆上的褶皱，才又开口，目光直视陆嘉云：“世间之人大多身不由己，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欢喜，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喜乐。大人物的欢喜未必高贵，小人物的喜乐也未必低贱，依我看，凡事只要自己无愧于心便罢。你说是吧？嘉云。”
未待陆嘉云回答，却有另一道声音响起。
“姐姐，嘉云在你这里么？”二人间的僵持突然被跑进的一个少女打破。堕马髻石榴裙，少女眉间点了梅花钿，生的极其美艳。姿色难寻，恍如明珠宝玉一般凭空把屋内点亮了。正是卓府的三娘子卓月。
“好了，你们在我这儿也没意思，出去玩吧！”
卓凝笑着摆了摆手，叫二人出去。卓月连忙一副好姐妹的样子冲进来拐着陆嘉云出去了。
二人却都没注意到身后，卓凝一脸的谋划探究：“看来邵家人说的是真的了，投我以琼瑶，我也不能不回报过去了啊！”
“往日里不见你和姐姐有多亲近，”卓凝出了门就皱起眉头，戳了戳陆嘉云面无表情的脸：“今天怎么这么多话说？”
陆嘉云摇了摇头，伸出食指挡在唇间示意卓月安静。
良辰吉时将至，人群也逐渐骚动起来。有仆役杂杂乱乱的喊：“到了！到了！新郎官到了！”
“对了，嘉云，你知道今天代我姐夫来迎亲的是谁么？”卓月小声地八卦。
陆嘉云垂眉，半是试探：“邵家人丁不旺，阁老膝下有两个孙子。所以来的多半是邵容和？”
“欸？你怎么知道！”卓月一脸惊讶。
陆嘉云勾唇浅笑。邵容臻身体不好绝不可能自己来迎亲，而邵家老大只有邵容臻这一个儿子，她去世时还没听说邵家夫人又有喜了。便是这十年间再有了什么孩子，也年纪不够。只有可能是当年战亡的邵家老二的独子邵容和符合年纪，又身份合适。
她上一世是见过这个人的，在登基前的那一年的春节。只不过那时候邵容和还是七岁稚儿，被他父亲永文将军带进宫来给她行礼。小小孩童年纪不大，却难得气度沉稳不跑不闹，比别家小孩子都要稳重些。
一方面想笼络邵家势力，一方面确实是这孩子得了她青眼，她当时赐了他一块上好的白脂玉牌，叫人刻了“王国克生，维周之祯”在上面，以表示她对这孩子的期望。
十年过去，也不知道这邵容和是不是真的能够成长为她期望的维周之祯？
不过就算是栋梁之材，也不是为她所用了。女帝想着想着突然消颓了下去，突然间没了看邵容和的意愿。
“月儿，嘉云。前面仆役说邵公子就快要进门了，你们还不去前院！”卓夫人突然出现在三人的面前，手上麻利无比的推了卓月和陆嘉云一把，让两人快走。两人这才想起她俩身为新娘的姐妹，还有重要的任务在身。
两人出了跨门，卓月边走边叹息了一声，小声与陆嘉云嘀咕：“你看出来没，我娘可是打着大主意呢！”
陆嘉云瞥了卓月艳丽的脸旁一眼，淡定道：“让你讨好邵容和么？也没什么，人之常情罢了。”
卓月面露惊奇：“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聪明，昏倒的时候让菩萨开窍了？”
“算是吧。”陆嘉云敷衍道，转而打起了卓月的主意：“怎样？你是怎么打算的，一会儿用不用我帮你给邵容和留个好印象？”
“得了吧！”卓月没形象的翻了个白眼：“我娘就是瞎操心，你说人家小邵郎君是什么样的人物啊！人家眉雍城长大的什么美人没见过，怎么可能就非看上我了！我姐要嫁去邵家，难道我也要跟着嫁去邵家么？真是不知所谓！今天五更天就给我折腾起来，抹抹画画的，比我姐都麻烦！”
陆嘉云默默地审视了卓月一会儿，看的卓月都有些毛了才语气平淡道：“也不用太过妄自菲薄，以你容貌在眉雍城也是一等。”
“这话说的，”卓月嗤笑：“难道你去过眉雍城么？”
正说着话，就到了前院。喜娘跑过来把二人领至二门前一脸焦急地嘱咐：“邵郎君正与少爷在大门外对诗，一会儿就要进来了。还请三娘子与表姑娘要在此询问新郎才华，要拖到未时一刻才许进门。”
“要拖一刻钟？开什么玩笑！”卓月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慌忙摆手：“不干不干，有什么话能问一刻钟的。跟人家眉雍来的人比学识，这不是自不量力么！”
“吉时不能乱啊，三娘子！”喜娘一脸为难的劝阻卓月：“您拖得到也得拖，拖不到也得拖啊！”
卓月面现为难，仍是一脸抗拒：“可是我真的不会啊！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再说了，我问什么？难道要人家把《尚书》背一遍么！谁知道那个邵容和是不是个特别严肃的人？要是我问多了他生气怎么办？人家只是代为迎亲的，问的太多能合适么？”
“那就我来问难如何？”
自信的话声从背后响起，卓月和喜娘均是一脸惊讶的回头。
相貌清秀的少女面无表情，眼里却充满了自信、胸背挺直，安静站在那里的身影像极了一柄未出鞘的稀世宝剑，不燥不争却谁也忽略不了。
所有人都只能等待着那寒光出鞘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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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若有公子如玉
话还没说完，门就被人推开了。开门的是卓轩，随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翩翩佳公子。目若朗星，肤如白玉。身着红衫高屐、褒衣博带，身上一股浓厚的世家子的味道，却是谦逊有礼的讨人喜欢。
“小生邵容和。”对方弯腰行礼的身影与十年前那个行礼的小娃的身影，在面前缓缓重合。
陆嘉云心下默默叹息，不自觉地竟问出了十年前她曾考过他的那个问题：“昔日子以女妻公治长，何也？”
邵容和抬起头，一张面目竟是说不出的钟灵隽秀，骨秀风清：“子曰公治长，为人颖而好学，博通书礼，终生治学而不仕。圣人认为其人美且仁，是为君子。虽曾在缧绁之中，但并非其罪。所以在下认为，子以女妻之，是为看重公治长之才。一如子以兄之女妻南容，也是因南容白圭之心，翩翩君子。邦有道能不废，邦无道能免于刑。如此君子佳人，怎能不是良配。”
一番作答有理有据，依照《论语》而答，却不是单纯陈述原文，而且述了己见。
周围人传来赞赏的声音，连陆嘉云也忍不住点头，莫名的满心宽慰，心内存了考校的心思，缓缓道：“郎君方才所言甚是。君子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的确有宜国家邦道，但怎么能说就一定是适合家庭婚姻？这其中并没有必然关联。”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陆嘉云又抛出自己的论证：“婚姻嫁娶是家族大事，也是每一个人人生中的大事。孟子就曾说过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来论证这个观点。那么在从婚姻的角度来说，一家之和美在于什么？还请郎君继续辩难。”
邵容和闻言目露诧异，凝视陆嘉云，思忖片刻，才谨慎道：“正如这位娘子所说，婚姻嫁娶对于一个家庭和一个家族来说都是大事。周公曾令天下，要求男女以正，婚姻以时。不就是这个道理吗？雁来而以为礼，燕来则祀高媒。到了嫁娶的季节和年纪，男女就应该遵守周公的律法婚嫁，才能维系天下的和美，而天下和美才能有一家的和美。这是其一。”
陆嘉云默默点了点头。
邵容和接着道：“其二，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只有经过双方父母允诺并祝福的婚事才是正当的嫁娶。聘则为妻奔为妾。如果一家想要和美，首先嫁娶的双方家族要和睦，要守礼相交，才能和和美美。”
陆嘉云勾起唇角，赞道：“郎君所言善矣。”
邵容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补充道：“其三，小娘子问我是否君子就一定适合家庭？须知自古贤贤易色，最重以德。只有知子之来，知子之顺，知子之好，才能杂佩以报，结为白首。若是嫁给一个品行不良的人，对方对待国家的态度尚且不够忠贞，如何能够对待家庭忠贞呢？同理，一个君子对待国家邦道是有礼有节有志的，他对待自己的家庭也会一样的有责任与忠诚，这样的家庭又如何会不和美呢？又怎可能不举案齐眉，白首以老呢？”
说到这儿，邵容和笑了笑露出点少年人的狡黠聪慧来：“卓才者与家兄的年纪都逢时，这便符合了一家和美的其一。小生家人听闻卓才者的学问精彩、才思朔达，非但华色又有妇德，方才以礼数相迎，千里迢迢来黄庭求娶，这正是符合了其二。家兄好学上进、端谨知礼，堪称君子，又符合其三。所以我敢断言家兄与卓才者之后定会一家和美。”最后这几句话，却是为了讨巧了。
陆嘉云忍不住勾唇，想不到这个少年郎不仅才思敏捷，性情也讨喜的很。并不是个只会读圣贤书不知败家事的书呆子，真正的成长了一位优秀的学子，忍不住带头为他鼓起了掌。
围观的群众听的二人辩难精彩，博采众家之长，也忍不住跟着纷纷鼓掌喝彩。只是陆嘉云却没想到，这些掌声中也有不少，是给她的。邵容和的回答固然精彩，她的问难也让众人大开眼界，这种从圣贤之道出发却落入世情溶于生活的思考方式，实在是难得。试问有多少学子读书读的上了云端忘了下来呢？
喜娘看了眼日头，急忙朝陆嘉云使了个颜色，陆嘉云点了点头，回首冲邵容和微笑道：“您请进吧！”
一边说着，一边拽着卓月站到了一边。二门大开，再往前就是正厅。再往前邵容和便再也没什么刁难需要应对。
见二人让开，邵容和连忙弯腰回礼，抬起头来语气也极为真诚，任谁听了都觉得少年讨人喜欢：“小生今日与娘子辩难，听娘子辨析入理妙言巧思，如醍醐灌顶般心生许多新意。在下甚是感佩。望有来日，再辩义理。”
陆嘉云回以一礼，心中却是不乏佩服的，邵容和才十四岁就精通《论语》《毛诗》而且举一反三，确实才学渊博，说话时的语气也真心了许多：“邵郎君客气了，郎君今日言语从容不迫，所说发人深省。才是叫小女子佩服。方才班门弄斧叫郎君贻笑大方。”
话音落下，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依郎君之才，今年大考定能得偿所愿，日后定能成为朝廷栋梁之材。”
“承娘子吉言。”邵容和笑容满面的接下这句祝愿，翩翩风度一时都让陆嘉云恍了神，直到邵容和转身迈步走进正厅才反应过来。
也不是她的国家栋梁了，她开心什么啊她！
只是目送那人的卓雅丰仪，还是忍不住的怀念起往日宫廷中，与群臣探讨辩难慷慨陈词的自己来。
那曾经属于她的至高宝座，她一定也必须要回去。
不过一会儿，凤冠霞帔的卓凝就被迎了出来。卓夫人死死拽住女儿的手，哭的眼泪止不住。
哭嫁虽是习俗，但此时的眼泪却不是装出来的。陆嘉云边猜想着边看着眼前的感人戏码。远嫁京城，娘家高攀，婆家能如何看得起？若是歹势，也许就要这样守一辈子的活寡。虽然是大家都艳羡的姻缘，恐怕此时卓夫人心里剩的只有担忧。
卓凝嫁去邵家的未来命运将会如何，谁也料想不到。
☆、第六章、我的初恋天下无双
“娘亲不必忧心。”卓凝上前握紧卓夫人的手安慰道：“邵家诗书传家，都是知书达理之人。日后公婆定会待我一如亲生。母亲若是想我，便托能上京的人给我送个话。”
“就是啊，母亲。”见卓夫人还是哭个不停，卓轩只好叹息着迎了上来：“日后儿子考上功名，去京城做官。到时候咱们一家搬到京城，和妹妹家做个邻居。到时候您便能时常看到妹妹了。”
“话虽那么说，到底是以后的事说不准。”卓夫人的泪落得止不住，握的卓凝的手更紧：“凝儿，从小你就不是需要娘担心的好孩子。但你一贯的心高气傲，到了婆家可不比娘家，可不能再惯着性子了。要记得晨昏定省，孝敬公婆，娘家也帮不了你什么，你在婆家的脸面只能自己挣。受了委屈也要忍着，听到没？”
“娘，你说什么呢？”卓月擦了把眼泪，也上前扶住卓夫人：“姐姐是嫁人，也不是进什么妖魔鬼洞，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