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太平手提一只青花陶瓮,正往二人中间一张矮几上的两个海碗中斟酒,斟满了,他放下陶瓮,一手端起一碗,一手将另一碗朝江浪面前推了推。“喝。”他说。江浪慢慢端起酒碗,没有喝。马太平道:“豆浆里下了我特制的迷药,五天之内你不会有半分气力。这碗里只有酒——我希望酒能让你的血热起来。”江浪胸口一酸,举碗就口,将酒喝得涓滴不剩。
马太平也将酒饮尽,边往碗里斟酒,边道:“十名衙役尽数毙命,老三的肚肠拖了一地,老四的尸身在门口,脑袋在屋顶上。衙门里到处死尸鲜血,当真前所未有的好看,可惜天气太热,现场已经打扫过了,否则真该让你亲眼瞧瞧。”
江浪凝视马太平,道:“我没有杀人劫狱。”马太平笑了笑,道:“你喝下豆浆倒下后,我就突然清醒过来,杀人劫狱的一定不是你,不过,你一定知道很多事情,你把看到的说出来,别让老三老四白跟你兄弟一场。”
他再次让酒,江浪端住酒碗的手不住发抖,抖了半天,放下碗来,涩然道:“马大人,老三老四的仇我会亲手去报,其余的请恕江浪无可奉告。”
马太平泛起酒红的脸倏然转青,眼里痛心疾首,怒道:“你这糊涂小子!你本来会有大好前程,为什么不加珍惜?难道你不想有朝一日坐上金陵捕头、甚至天下总捕头的位子?”
江浪道:“我干这行只图个惩凶除恶的快活,倒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何况我已想通了,当真要惩凶除恶,连这捕快也是做不得的,吃了皇家粮,变了皇家狗,没准儿就做出些欺善害民的事来,你说是不是,马大人?”
他是有感而发,马太平听来便是火辣辣的讽刺,神色一变,冷冷道:“我磨破了嘴皮,吴大人才同意让我先来劝劝你,此刻他已在堂上,他发下话来,哪怕你是块石头,今日也要叫你开口。”江浪竟然笑了笑,道:“我不是一块石头。”
马太平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两名衙役随即进来,将江浪拖上了堂。吴错问了几句碰壁后,发下了第一支签,令当堂杖责人犯江浪二百。两百大板打过,江浪的背、臀、腿部肿胀破烂,昏了过去。他被冷水泼醒后,高举、韩威亲自给他十指套上拶子,吴错一声令下,二人别开头去狠命一拉,江浪惨叫,年轻健壮的身体挂在一副细细的拶子间,抖得簌簌作响。
大堂门口的马惜香掩住嘴,转身大步逃开。奔出数十步后,这才哇地哭了出来。她不明白江浪为什么要护着那些凶犯,难道他不想立功受赏,不想做上捕头,不想娶她为妻?
“嘣”的一声,崩紧的拶子终于在良久的剧烈张弛后散裂开来,江浪失去控制,朽木般栽倒在地。那无色无臭的迷药令他失去了力量,既不能运功抵御,他所受的痛苦便与常人无异。吴错再次下令拶人,这次异想天开拶的却是江浪的脚趾。动手的仍然是高举和韩威。在几乎冲破屋顶的惨叫声中,江浪痉挛着再次昏迷。愤怒的吴错走下堂来,扯过一条杀威棒,朝着江浪夹头夹脑击下,江浪头脸顿时鲜血四溅。
眼见知府大人如此烦恼,七小名捕中的老六顾西献上一计,将人犯脱尽衣衫装入麻袋,只露出头脸,再以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五样毒物放入袋中,扎紧袋口,这叫“五宝朝圣”,口紧似铁浇的大盗李铁花在五宝还没入袋朝圣时,就吓破胆招供了。顾西津津有味地献计时,马太平的脸颊忍不住微微抽搐。他知道江浪已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必须放弃了。
吴错采纳了顾西的五宝朝圣计,只是一时间凑不齐“五宝”,更扫兴的是,泼了几盆冷水,江浪都没有醒来。这一招的功效全在一个“吓”字,人犯既然昏死不醒,又哪里理会得怕与不怕?
吴错又热又累又饿,吩咐等江浪醒转时升堂再审,叫过马太平,附耳道:“本府得到最新密报,大将军半月前便离了大部队,只带了小队亲信快马轻骑而来,说不准已近金陵,马捕头啊,咱二人的身家性命可全在江浪这厮身上了。”
他摇头唏嘘离去,剩下马太平半身发冷,满脸黑气。
当天夜里,昏迷多时的江浪终于醒了过来,吴错接报后,放下刚喝了两口的冰糖银耳汤,立刻摆轿进衙,这早晚也不用升堂了,便在监牢外院子里摆张太师椅坐下,乘着凉风,继续审问。
江浪被拖出来时,一股又腥又臭的浓浓浊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熏得吴错掩住了鼻子,皱起了眉头。此时的江浪手脚肿大、肢体僵硬,全身破烂,身上哪里挨着碰着,都痛得嘴里咝咝吸气。他头上被杀威棒打破很多处,黑血沾得乱发像个破草窝,口鼻脸面肿胀破损得像个烂柿子,一只眼睛被血封得不能看了,另一只眼睛翻起来看着夜空的繁星。无数绿头苍蝇钻在他头发里,叮在他伤口上,他也没有力气伸手赶一赶。
吴错捏着鼻子喝道:“江浪,你招是不招?”江浪理也不理。吴错连喝三遍没有回应,神情变得十分狰狞,冲顾西一摆手。
顾西提着麻袋过去,放下袋子,先动手去撕江浪上身衣服。衣服被血沾在伤口上已经干了,这么一撕,顿时痛得江浪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独眼瞧瞧空的大麻袋和那只蠕蠕而动的小麻袋,心下明白,嗄嗄笑道:“五宝朝圣,顾老六的好手段!”
顾西撕扯衣服之际,装着毒物的麻袋口松了开来,里面的毒物闻得浓烈的血腥气,纷纷爬出来游向江浪,顷刻间,二三十只蛇虫叮在了他身上。五宝提前朝圣,顾西一时乱了手脚,不知是顺其自然,还是捉它们回去按正常顺序进行。江浪倒帮他解了疑难,只听他一声怪叫,也不知哪来的狠劲蛮劲,伸手扯下一条小青蛇便往嘴里送。那小蛇被他咬去半截,剩下的半截摔在地上血淋淋地不住扭动。江浪发了性,一伸手,又是一条长毛茸茸的大蜘蛛,跟着又是一条须足支棱的红头蜈蚣。一时间,但见他口边污血横溢,浆汁四溅。
蛇虫遭到反噬,忙松了口四下逃窜。吴错见一蛇一蜈蚣直奔他来,吓得嗷嗷怪叫着爬上椅子,慌张之下失了重心,连人带椅摔倒在地。马太平冲上前伸足踏死蛇虫,顾西等人忙也跟着将其余蛇虫踩死。吴错脸色雪白,心口突突乱跳,眼见那疯狂的人犯张着大嘴呵呵而笑,黑绿的汁液和着白花花的口沫直往外冒,胃里一抽一紧,撑不住扭过头哇哇呕吐起来。
上官出丑,马太平只有装没看见,眼见江浪独眼上翻,身体一跳一跳,嘴里只有白沫没了笑声,便知他咬嚼蛇虫已经中毒。这个时候江浪自是不能死的,忙摸出几粒家传解毒丹丸喂入他口中。过得一会,江浪的眼珠又能转了。
马太平盯着他,眼里光芒烁烁,道:“为了旁人这般受苦,值得么?”江浪心道:“她不是旁人,她是九九啊。”一时间,仿佛林烟翠就在这院里看着他,看到他这么受苦,兴许也会为他掉下眼泪吧。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意,眨着独眼嬉笑道:“我是为了一口气,没人能逼老子说出不想说的话。”
他口舌兀自僵硬,说话含混不清,马太平却也听得明白,心头暗怒:“当真冥顽不灵!”他脸色仍是沉沉郁郁的,淡淡道:“你年轻骨头硬,咱们瞧瞧老年人骨头硬不硬。”回身朝韩威道:“带两名从犯来!”
不一会儿,从犯带到,江浪一见,一股寒气直冒上来,原来从犯便是老王夫妇。两人跪在地上不住发抖,王大婶认出了江浪,低着头不敢多看,嘴里喃喃念叨“不是人”,也不知是说江浪不是人,还是说折磨他的不是人。
马太平道:“念你二人一把年纪,收监以来未曾动刑,现今主犯江浪不肯招供,你二人若不招来,立刻便各打五十大板。”他心里自知老王夫妇与此事并无关系,拷打二人,也不过是威吓江浪就犯。
老王夫妇哭喊叫冤,早有如狼似虎的衙役过来将二人按翻在地,一板一板结结实实打将起来。二老的惨叫从江浪耳朵利箭般直往脑心里钻,血嗖嗖地往头顶上冲。他仰天狂叫,声音如飓风在衙门上空呼啸。他挣扎着爬起来,被拶过的双足使他东倒西歪像个不倒翁。他还没有摇晃出半步,几名衙役挥起愤怒的杀威棒将他打倒。一阵砰砰乱响,江浪独眼上翻,死过去般一动不动了。
马太平一直瞧着江浪的动静,此时不禁悬心,难道这条唯一的线索也断了?他正要过去看个究竟,奇迹出现了!血人似的江浪爬了起来,冲了出去,伸手抬臂,震飞了四名施刑的衙役,跟着两臂一圈,将老王夫妇一左一右挟住,纵身跳上房顶,嗖地一声射入黑夜,不见了。马太平眨了眨眼睛,以为是幻觉,瞧向吴错,后者正抬手揉眼,好像也在眼花,然而,当他看到院里散落的四名衙役的尸身时,终于确信,适才电光石火的一幕是真的。
江浪也不知道那股力量是如何生出的,他体内迷药并没消解,也许是他所中蛇虫之毒以毒攻毒,也许是马太平的解毒药误打误撞,也许是他贯天彻地的愤怒使然,也许这些原因都有,令他突然获得了一些力量和生机。这时他没法分辨方向,也不能动脑思考,只往最黑最深的夜色里冲去。奔行之际,全身每一寸都如燃烧般烈痛,每一步都像踩在了刀尖上,如果只为了自己,他宁愿放弃脱逃而就此躺下!
他竭尽全力向前奔行,不多久已出得城去,越过一片乡村,穿入山岭之中。老王夫妇各挨了二十多板,又惊又痛之下早就昏厥,在江浪臂抱里越来越重。他正自焦灼,转过一处山岭,忽见一座小小寺庙便在那半山腰上。他是身罹重伤的要犯,老王夫妇跟他一起只会受到牵连,狠了狠心,爬上山腰,将二老放在庙门口,忍痛拍门,听得里面和尚出声,这才下山离去。
他的功力原本恢复了不到三成,这番伤后狂奔又将那点内力消耗得干干净净,勉强又支撑了几里地,终于倒下。他一日一夜饱受酷刑,内外皆伤,此时伤势大发,神志渐渐模糊,只觉喉中热漉漉的不断往外涌,独眼里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蒙眬。
他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了,山地里空气新鲜,鸟雀声清脆,一时间竟忘了身在何处。不过片刻,周身的麻痒随着意识的清醒而渐渐强烈起来,抬手想到身上抓挠,忽见肿烂的手上爬满细小的黑粒,跟着发现身上也多是这样的黑粒。
原来他身上伤处开始化脓,引来了大批的山蚁,他被蛇虫噬咬过,许多伤口留下了蛇虫毒液,不少山蚁被毒死,难以计数的山蚁仍在他身上流连不去。他曾将蛇虫生吞活吃,可那是在无法可想之下激出的无可理喻的悍勇,这时见了群蚁密密麻麻蠕蠕而动的情形,心里便是一阵悚然发毛。他头脸上也是麻麻痒痒的,想来也爬满了山蚁。耳中隐隐听得水声,当下咬紧牙关强忍烦恶支起身来,朝着水声处连滚带爬而去。
出得山坳,一条大江便在山崖之下。夏季多雨,江面极是宽阔,水平面较往常高出许多,距江浪立处也不过数尺。浑黄急速的江流令江浪一阵晕眩。他趴下来,双手攀着山崖,慢慢将身体滑入水中,试着脚下踩住了礁石,便将全身都浸了下去。山蚁顷刻被流水冲刷掉,痒痛火烫的身体被清凉的江水环绕摩挲,只觉十分舒适。他心念忽动,脚下微松,身体便被江流带走,须臾冲入一处回水沱,一下被卷到江心。他修习过龟息功,不惧水,便放松了肢体仰躺在水波上,这般顺流而下,快而省力,远胜陆路。
他眼上凝结的血块已经化掉,双眼看去,不是无涯的蓝天,便是浩荡的江水,天水之间,便只得他江浪一人。隐隐约约中,听得一个温婉而凄凉的声音说道:“你将姐姐沉入水中,水里鱼儿吃了姐姐,或许下辈子姐姐就能托生成鱼。”
他心一凛。原来他在水波间载浮载沉时,依稀觉得自己化身成鱼了,不知不觉便想起了当年林霜红临死前说过的话来。那时他年纪幼小,不明白姐姐为什么甘愿托生成鱼,这时体会到,人活在这世间上,多苦多忧,多难多痛,原本不如鱼悠游快活。马捕头的翻脸无情,众弟兄的辣手相摧,这实在是他第一次亲身经历的背叛,他活了二十一岁,感情上仍然不过是个大孩子,在暂时忘记肉体疼痛时,内心便开始剧痛起来。
他隐隐有自暴自弃之念,干脆运上龟息功,绝了呼吸和心智,死尸般顺流漂行,如此再不知时日。第一次功消醒转时是夜里,第二次醒转时则是日光夕暮,第三次醒来却是上午。
他身上疮口被水泡得发白腐烂,这时也没了痛觉,龟息之中也不知肚饿。他不再运功,瞧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