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慎远拿了另一本继续批,说道:“当年亏他老人家指点,我改日也要登门拜访,你备好酒水。”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还要带宜宁去拜会徐渭。徐渭是他的恩师,他到如今的地位亏得徐渭帮助,虽然有利用在里面。但是罗慎远一向觉得,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事,利用他也无所谓。何况徐渭是个非常风趣和蔼的人。
顾景明觉得他很无趣:“和我表妹成亲才几天,你就没有点新婚喜悦?我瞧你还是整日的冷脸。我表妹就不嫌弃你?”
“宜宁我自小看大,什么新婚喜悦。”罗慎远眉一挑淡淡道。然后叫了下属进来,扔了几本文书给他道,“把这几个人给我叫过来问话。”
顾景明分明看到罗慎远今日的鞋袜穿了两只不一样的,一边是暗竹叶纹边,一边是百吉纹边。不知道在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贯严于律己的罗大人竟然穿了两只不一样的鞋袜。
几个工部郎中过来了,顾景明才退了出去,心想就不告诉他,让他显眼去。
罗慎远是在大理寺练出来的精锐,工部几个修粮仓或者开矿的核算有问题。他都是亲自核查了的,他靠着太师椅,喝了口茶让那几人先看。几个郎中本是不在意,直到罗慎远放下茶杯:“在宛平修的粮仓,用的石料木料是从山西来的。矿藏的开采,本是工部与刑部户部合作,用徭役或是囚犯,但却是外包给了京城中一位姓贾的商人。罗某觉得不妥,几位大人觉得如何?”
“自然是听侍郎大人的吩咐。”其中一个笑眯眯地拱手,“我等也没什么意见,侍郎大人觉得如何就如何。”
这就是浑水摸鱼,反正你也奈何不得他。看他年轻没什么资历没有威严而已。
罗慎远就笑了:“既然如此,几位大人就先回去吧,我拿主意便拿了。”
几个客客气气的行礼退下。
罗慎远就让人把工部给事中叫了过来,这几本文书都给了他。“去上禀皇上弹劾这几个人尸位素餐,贪赃枉法,求革职查办。”
工部给事中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罗大人,这……是不是处罚太严?皇上若是怪罪我……”
“皇上非但不会怪罪,反而会赏赐你。”罗慎远说,手指微扣着桌沿。又一笑,“如果问你贪赃枉法的罪证,你再来找我。”
皇上一直头疼工部群龙无首,官员尸位素餐,才力压众议,提拔他为工部侍郎让他管理工部。如今他刚来工部就有人忤逆不听,那是驳了他的面子,处罚只会下狠手。何况他手里头握着工部不少官员的东西,工部的官员个个家里富得流油,一踢一个准。
给事中看到他的脸在秋日的灰霾中带着淡笑。他突然想起,传闻罗大人最为擅长刑讯逼供,且手段残忍毫无人性。有次徐渭大人叫他一起刑讯,本来只是记堂供的。犯人无赖耍浑,别人实在是审问不出来,这位大人便亲自放下笔杆子,竟拿了匕首以耳煮食喂人。逼得那犯人差点发疯,杀了多少人,什么地方杀的吐得干干净净。
若只看外表,这位罗大人却可称得上是俊雅至极。给事中突然有点不敢看他,低头应是。
罗慎远站起来披了披风,门外已经有人备好了轿子。看到他出来压低了轿门,恭敬地等他进去。
罗慎远有的时候他甚至都在想,也许这真是那个早死的生母留给他的。罗老太太说的很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就是很像他的生母,血脉的那种像,无情又恶毒。
他刚跨进轿子,就有侍卫来传话,说有人要见他。
会客之处在都督府,刚进府就看到兵器架,夹道扫得干干净净,戒备森严。罗慎远刚跨进门槛,就看到天空突然阴沉了下来,黑云压昼。夹道旁的枣树被风吹得摇动不止。罗慎远低声对随从说:“去外面等。”
陆嘉学背手站在窗前,外面就是朱红宫墙和琉璃瓦,再远就是起伏的灰暗山峦影。
罗慎远走进房门,笑着拱了拱手:“都督大人相请,却不知有何事找下官?”
罗慎远这个人惯是沉默,但其实很会变通,不会让别人觉得不舒服。至少在该应酬的时候,他不会推辞。酒量便是这么练出来的,不出世的天才是大师,如王阳明的心学至上。他求权,就必须要入世,没得哪个是仰着头颅走到最高的。
陆嘉学回过头,看到罗慎远身姿如松,面容疏朗。
陆嘉学知道罗慎远这个人也非常狠,非常有野心。
但是对他来说,权势已经握在手里太久了。东西在自己手里太久了,就没有感觉了。
这个人娶了罗宜宁,他们两人朝夕相对,做当初他和宜宁一样的事。
陆嘉学闭了闭眼,为什么要在罗宜宁成亲之后,他才发现这么多的端倪。如果真的是,那他几乎就是相当于亲手把人送到罗慎远手上的。
如果不是想讨好他,皇后不会求宜宁为三皇子侧室。他不会为魏凌说话,他甚至赞同程琅娶她,为了巩固两家的关系。
“罗大人终于来了。”窗外天空阴霾,陆嘉学给他倒上茶。
第151章
“此番请你来,是想和罗大人谈谈我的山西之行。”陆嘉学拿了茶壶,亲手给他倒茶,“罗大人在山西的耳目众多,想必我知道我已经杀了曾珩,而且皇上已经派兵前往大同抄家。不知道罗大人是不是暗中松了口气?”
罗慎远喝茶。从线人的死开始,他就猜到陆嘉学会查出来,那几个人蠢笨如猪,竟然敢在陆嘉学于大同的时候活动。但是陆嘉学手里没有证据,他和曾珩来往的书信都是销毁的。因此他觉得还是按兵不动最好。
陆嘉学是聪明人,他跟汪远的合作关系并不牢固。他不会大费周章来整他,没有必要。
但是现在,难不成是改变了主意?
罗慎远只当跟他打太极:“罗某自然是松了口气,通敌叛国的人被大人找出来,边陲安定,这都是都督大人功劳。”
陆嘉学道:“罗大人不必太戒备,我很欣赏你,你与我年轻的时候很像。我甚至想要帮你——”
陆嘉学悉心培养的文官是程琅,但是程琅超脱他的控制之后,他就没怎么支持他了。
罗慎远并没有说话。
窗外狂风大作终于是下起雨来,急促的雨点扑在窗棂上,院子里。院子内雾茫茫一片,很快就聚起来了小流。
因此屋内越发的显得安静。
“我想向罗大人要样东西。要是罗大人愿意让出,我以后便会全力支持罗大人坐上尚书之位,进入内阁。”
“只要罗大人愿意拿出休书一封。”陆嘉学终于缓缓的、轻轻的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想要罗大人的妻子——魏宜宁。”
他转过头,英俊的脸上有种毫不留情的从容,是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
因为,他觉得罗慎远还不配。
罗慎远听了,蓦的一笑:“真是不巧了,陆大人要是说要我同僚的手脚,甚至是我父亲的性命,我说不定都会考虑一二。只是罗某的妻子,却绝无外让的打算。”
“实则罗某也没有与大人合作的打算。与陆大人合作,非要跟陆大人有过硬关系,陆大人才不会弃子。罗某的妻子还在家中等候,今日先告辞了。”
说罢拱手就离开,门外已经有人撑好了伞等他。
“那罗大人可要小心了,朝堂上的事瞬息万变,可说不准的。”陆嘉学道。
罗慎远只是停顿,随后笑了笑。陆嘉学这是想威胁他啊。值得陆嘉学来威胁,宜宁跟陆嘉学的关系绝没有这么简单……他头也不回,离开了都督府。
陆嘉学没料到罗慎远会拒绝,他没想到这样个政客还有感情。
大雨倾盆如注,看着门外的暴雨,陆嘉学把那种隐隐的疯狂又压了下去。这么多年了,无人与他立黄昏,无人问他粥可温。这么多年的浴血独行,如今终于抓住了她的一点尾巴。所以他绝不会放手。
既然如此,他索性也毫无顾忌了吧。
*
暴雨让罗宜宁也很担忧,加之罗慎远的确还没有回来。
临窗大炕上摆着楠哥儿的玩具,七巧板,老虎枕头,套娃。他撅着小屁股,把七巧板推来推去的玩,一会儿又亲热地回来粘宜宁,像长在她身上一样,藕臂一样的小手圈着她的脖颈,不停地叫姐姐。
宜宁托着他的小屁股,被他的亲昵弄得失声而笑:“楠哥儿,你再动可就掉下去啦!”
林海如服了自己儿子了,这还怎么都纠正不过来了。不由拧着他的小鼻子说:“叫你三哥听到了,肯定要打你屁股。”
楠哥儿被母亲弄得愣愣的,林海如就噗嗤笑,觉得自己的儿子真好玩。
这孩子是她保下来的,宜宁摸着楠哥儿的头,就有种非常柔和的感觉。
上一世她并无孩子,为人母的感觉是体会不到的。
宜宁却向林海如告辞,罗慎远没有回来,她总是心不在焉的。
她亲自撑了伞,准备去影壁等他。
结果走到半路就和他遇到了,罗慎远看到她就皱眉:“简直是胡闹,外面多大的雨!”她的脚伤又还没有好,跑到外面来干什么!
他拿过她的伞为她撑起来,簇拥着她到了庑廊里。等进了屋子,宜宁才发现他的后背和侧肩全都湿了。罗慎远去净房里换衣裳,等出来之后看到她盘坐在桌边研究棋局。
宜宁看到他只穿着单衣。
早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看到结实的胸膛,她就避开了视线问:“三哥,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罗慎远在她对面坐下来:“刚到工部上任没多久,事情很多。”
他拿了枚白玉棋子,也没怎么思索就放下了,轻而易举地破了宜宁的困局。问她:“在想这个?”
宜宁摇了摇头。她抬起脸,隔扇外是大雨倾盆。天色已经全然昏黑了下来,屋内点的烛火映在他身上,把他高大的影子投到她面前。好像他挡在自己面前一样,风雨都是阻隔在外的。沉默无声,却很安稳。
“我叫丫头给你留了晚饭。你总不回来,我饿了就先吃了。”宜宁让丫头把饭菜端上来。
罗慎远却摇头,顿了顿他问:“宜宁,昨日你在聚德庄酒楼,是不是遇到陆嘉学了?”
宜宁收棋盘的动作一僵。
昨日没跟着她,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陆嘉学对宜宁的态度一看就不对。以她的性子,怎么会爬到石榴树上去摘石榴的。定是有什么意外,才从高处摔下。
他昨天就想到了,没有揭穿她而已。
“他对你做了什么,你要跳楼而逃?他是你义父,可是做了什么违背人伦的事?”罗慎远继续问。
他怎么猜到的!
罗宜宁沉默后,反正他迟早要知道。她突然就决定坦诚了:“我那日是遇到了他,也的确是他逼得我跳楼的。至于为什么……”
看到他,宜宁只能苦笑着说:“我是说真的,就连我都不明白。如果真的问的话,他的确……对我有那种心思。”
十多年了,这个人还是不肯放过她。
当年他重权势欲望,嬉皮笑脸的面容掩盖野心。要是说对她完全没有影响,绝无可能。每次看到他,罗宜宁还是有种血肉之痛的感觉。
宜宁突然想到什么,她问他:“三哥,是不是陆嘉学……来威胁你了?”
所以他今天才回来得这么晚,问她这些!
眼前的这个人正听她说话。他的脸的轮廓深邃俊朗,高大的身影为她阻隔风雨。他伸出手又下一子:“告诉我吧,你昨日肯定是在说谎的。”
虽然他是未来的内阁首辅,权势滔天执掌朝政。但是他现在羽翼未丰,如何斗得过陆嘉学!
如果陆嘉学在朝堂上对他发难……
罗慎远是天之骄子,一向只有别人仰望他的。罗慎远不能从云端跌落,他就是应该是受人崇敬的。何况还是被她所连累,陆嘉学的事不该连累他。
罗宜宁想到这里就不好受。她闭了闭眼,决定继续坦白道:“陆嘉学说我像他的故人,所以这般对我。也是因此,他才认我做了义女。那日在祥云楼里,他堵着我不让我走,所以我才跳了楼……我怕他对你不利。”
罗慎远听了很久道:“这些不用瞒着我,我应该知道。你也应该告诉我,明白吗?”
虽然他知道之后会不舒服。但他有防备之心,绝不会让宜宁再和陆嘉学有接触。
“我原来虽然知道,却没料到有天他会突然发难。”宜宁说,她的过去不能真的告诉罗慎远,不是她不愿意说,过往的那些事在她心里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让她怎么说。过往的隐秘犹如死灰,死灰下面是腐臭的骨头。
她是陆嘉学的妻子,且被他所害。说了之后,她以后如何面对罗慎远,用什么身份?
罗慎远缓缓伸手握住她单薄荏苒的肩,有些用力道:“只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