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没太多共同话题,能够一起聊的大概也是叛军将至的事情,可大家心里也都有些恐慌,自然不太愿意提起这一茬。
火舌随着寒风摇动,映照着李演武坚毅如石的方脸,他吸了吸鼻子,率先开口道。
“俺未入伍吃粮之时,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弟弟,整日里惹祸生事,没少被老头子撵着打,总是招呼一些狐朋狗友,耍弄些花拳绣腿,吊了柄中看不中用的绣剑,就要出去行走江湖,说什么要当天下第一…”
李演武的声音有些酸涩,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往事,但还是娓娓道来,苏瑜和赵文裴很专心在听,也并未觉得有何奇怪之处。
因为他们都知道,有些话如果不说,或许以后想说也就没机会了,人活一世,如那雁过留痕,总希望有人说起的时候,能够顺带提一嘴,如果能让人拍手或惋惜的赞叹一句,某某某也算是一条汉子,那就更好了。
李演武接过苏瑜的酒袋,喝了一口,嗓子是润了,但声线却染上了微微的伤感。
“俺这个当哥哥的,也怕他有一天惹了不该惹的豪杰人物,死在草莽绿林里,就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吏的活儿,他倒是不乐意,又换了个小捕头给他做。”
“起初他还有些怨气,但做了小捕头之后慢慢顺遂起来,他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连县令县尉都敢查,拔起萝卜带出泥,差点掀翻了那座县衙。”
“人说山高皇帝远,县官不如现管,芝麻大的县令县尉多半也是土皇帝的人物,虽然对我这个焱勇军校尉有些忌惮,但最终还是为了遮掩家丑和保全身家,要对我那弟弟动手了。”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动手,方腊叛军就打了过来,县令县尉当场就软了,拖家带口就要逃。”
李演武说到这里,苏瑜和赵文裴心头一紧,相视一眼,都知道李演武说的是什么地方的县令县尉了。
方腊在青溪揭竿起兵,县令县尉不战而弃官丢城逃走,已经成为了大焱朝堂上最大的羞耻,如今谁人不知?
只是后来听说,朝廷派人追索这两个贪生怕死之徒,却发现两人连同部分家眷都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事情也就没再有后续。
听李演武这么一说,似乎还有什么内幕,苏瑜和赵文裴便更加的专注。
“我那弟弟一辈子也没做成什么事,揭发县令和县尉算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大也是最好汉的一桩事儿,收到消息之后,就带着十几个捕快,追了上去。”
“那县尉也是个好手,还带了很多亲兵,两厢争斗,捕快都被杀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我那弟弟还不肯放弃,远远吊着,追出三百多里,昼伏夜出,从外围的斥候开始杀…”
李演武说到这里,毫不掩饰脸上的骄傲,别人都在传颂青溪县翁开十六公的忠义,甚至听说连官家都打算给他追谥“忠献公”云云,可谁会说起他李演武的弟弟,又有谁知晓其中故事?
不需要李演武说太清楚,苏瑜和赵文裴心中就已经了然,谜团也得到了解答,那逃走的县令和县尉,以及身边亲信,都是被李演武的弟弟杀死的了!
沉默了许久,李演武再也说不下去,只是苏瑜和赵文裴却缓缓起身,恭恭敬敬给李演武行了个礼。
若是寻常时节,他们二人又都是谙熟律法的进士,那县令县尉再有过错,也应当由官府来问责追究,他李演武的弟弟又岂能滥用生杀?
然而不说苏瑜见惯了弟弟苏牧与江湖人的往来,单说赵文裴在睦州经历过贼乱之后,整个人都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眼下两人非但不会觉得这李演武的弟弟败坏王法,杀人行凶,反而觉得世人只知至死不屈,抵抗贼匪,死得其所的翁开公,却无人知晓李演武胞弟之名,真真是大憾一桩。
这李演武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们都知道,在这位兄长的心里,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已经完成了心愿,不说天下第一,却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好汉子了!
同样曾经有过“不成器”的弟弟的苏瑜,更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滋味,李演武见得后者恭敬行礼,也起身来抱拳回礼。
赵文裴将酒袋子取过来,朝李演武问道:“敢问令弟名讳?”
李演武苦笑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忆,低声答道:“那小子本名李演经,因为老头子整日里骂他滚蛋,行了冠礼之后,他便自作主张取了个表字,叫李衮。”
“大家也觉得有趣得紧,便都叫他李衮,慢慢的也就把本名给忘了,只叫他李衮…”
苏瑜和赵文裴没有跟着笑,苏瑜找来三个破碗,倒上酒,而后朝李演武端酒道:“敬李衮!”
李演武长长呼出一口气,端起酒碗来,湿润着眼眶道:“敬李衮!”
三人烈酒入腹,说不出的苍凉。
若苏牧在此,听到李衮之名,或许会记起,或许根本没印象,但熟读水浒的人,应该听过一个名字,一百单八将之中,有一个好汉,名唤飞天大圣,李衮!
李演武遥遥望着远方,听说弟弟李衮逃到了邳县,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呢…
三人正要坐下,却感受到脚下传来微微颤动,火堆上一根柴火喀嚓断裂,扑起噼里啪啦一阵阵火星子!
李演武三人脸色大变,放眼望去,那黑夜的风雪之中,大地轰隆隆,一股黑色潮头汹涌而来!
虽然看得不甚真切,但三人心中都清楚,该来的还是来了!
城头的守军和辅兵民壮,哪一个不是提心吊胆,没敢合眼?听闻动静,纷纷探头出来,这一眼扫过去,心头顿时比寒风大雪都要冰凉!
每个人都下意识握紧拳头,士兵们按住刀头,弓手急忙给硬弓上弦,将箭壶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演武微微眯着的双眸陡然爆发出精光来,抽出腰间直刀,近乎咆哮道。
“放火!鸣号!全城戒备!”
第九十三章 风雪,铁甲,棋局(1)
风雪夜,城外的叛军并没有举火,也不需要举火,并非他们想要夜袭杭州,而是因为军师方七佛的授意。
虽然有大雪的映照,但无星无月,夜间的能见度并不高,军士们也不明白军师的意图,除了方腊等少数将领,很少人能明白军师的作战意图。
但他们心里却很清楚,他们并不需要明白,他们只需要执行,无条件地去执行,因为这一路上,军师已经带领他们取得了不下十场大胜!
南方的叛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可以说已经撼动了大焱的小半壁江山,但能够传入百姓耳中的消息却并不多,很多官员和百姓也都仍旧沉迷在太平盛世当中,只以为方腊军只不过是乌合之众。
然而杭州城头的关少平等一众要员,遥遥望着黑暗之中那数之不尽的叛军,仿佛城池前方,被无数头冥间释放出来的凶兽盯着一般,让人心头直发寒!
朝廷的平叛大军还未南下,为了抵抗叛军的攻打,杭州各方都在努力备战,他们以为自己已经付出足够多,总能够拼到援军的到来。
可黑暗之中静默着的数万大军,纵然有马屁的嘶鸣和响鼻,却已经被肃杀的军气所湮没!
没人能够想到方腊军会如此的纪律严明,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之内,军师方七佛便将这支大军,锻造成了钢铁之师!
他们的装备或许不行,许多人甚至连像样的刀剑甲衣都没有,马匹更是少得可怜,骑军的规模也不大,但每个军士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视死如归,却让人望而生畏!
许多人都在说叛军惨无人道,沿途烧杀掠夺,就算寻常平民也没有放过,所过之处必定生灵涂炭。
然而他们却忘记了一个事实,叛军之中除了管理层和中高层的一些骨干出自于摩尼教之外,数量最大的基层,却几乎全部来自于受苦受难的平民!
存在即有理,方腊能够得到民心支持,能够从小小的青溪崛起,与劳苦百姓的一呼百应是密不可分的,且不说他提出的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否能够始终如一的贯彻下去,起码他给了这些身处水深火热的百姓一样东西,希望。
在醉卧风月的太平盛世之中,“希望”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在金戈铁马的乱世之中,“希望”却是最奢侈的东西,或许它比不上一个窝头更让百姓欢喜,甚至连百姓们都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但百姓之所以渴望一个窝头,就是因为他们有着活下去的欲望,当欲望变得迫切却又短时间无法实现,也就变成了希望。
无论如何,在饥寒交迫之时,拥有希望,便拥有活下去的勇气,或者拥有了慷慨死去的勇气。
这也是为何方腊能够在短短时间之内纠集数万大军,攻下江浙、安徽、江苏南部以及江西等六州五十多县,几乎占据东南半壁见山的原因!
方腊是个善于煽*动人心的天生领袖,但方七佛却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毒士,他的偶像并非房谋杜断,而是隋乱之时的蒲山公李密,由此可见,方七佛贵有自知又善于扬己之长。
方腊也很清楚,如果没有方七佛,他绝对没办法如此迅捷地夺取摩尼教的教主之位,更不可能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走到今天这一步,走到杭州城下。
夜色之中,士兵们开始安营扎寨,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该做之事,看似热闹却又有条不紊,士兵们静默着,仿佛这些事情是他们出生之后第一件学会的事情。
而他们其中一些死忠,也确实将加入方腊麾下,看成自己人生之中的一次浴火重生。
方七佛微微眯着眼睛,满意地审视着慢慢立起来的营地,不像巡视领地的老虎,反而像看着棋盘上的棋子,像看着赌桌上的筹码。
他的坐骑只是一匹瘦马,他的身上也并未披甲,寻常的书生袍子,外面罩着很旧却很干净的大裘,松了马缰,双手笼在袖子里。
“大概需要几天?”方腊不知何时来到了方七佛的面前,摸了摸那匹老马的鬃毛,顺着方七佛的目光,看着杭州城问道。
早在方七佛决定留下宋知晋的时候,王寅和厉天闰等麾下大将就一直反对,坚持要将宋知晋这个青溪代知县斩首示众,毕竟那里是他们的第一战,需要振奋军心。
可方七佛却力排众议,甚至有些独断专权地将宋知晋纳为己用,当杭州城内不断送来关于宋知晋的消息,他们才晓得宋知晋的作用居然会如此之大,军师的筹谋如此之高瞻远瞩。
若当初杀掉宋知晋,青溪县只不过多了一个“翁开”罢了,非但不能振奋士气军心,反而成就了大焱官员的忠义之死,让百姓们对他方腊军产生排斥。
留下了宋知晋,他们的三百死士得以顺利混入杭州城,按照方七佛的预演,只要强攻杭州数日,城内必定混乱起来,宋知晋便能够趁虚而入,偷开城门,一旦拿下杭州,方腊军的声势必将如烈火烹油、烽火燎原般一发而不可收拾。
再者,只要拿下杭州,圣公方腊便坐拥东南江山,完全可以建立属于自己的小朝廷,称帝登基,与北面分庭而抗礼!
若没有方七佛这个智囊运筹帷幄,他方腊也不可能走到现在,所以就算给方七佛牵马,方腊也并不会觉得如何屈尊纡贵,如此礼贤下士,哪怕当了圣公,仍旧没有太多架子,他方腊又如何不得人心?
只是高层的心腹们都很知晓这其中一个关键的小秘密,那就是方七佛乃圣公的三弟,而且还是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面对兄长的提问,方七佛也没有立刻给出答案,他的目光之中带着微微的担忧,答非所问地说道。
“杭州城内兵员并不足,与我军人数相比,实乃天地之差,那些个焱勇军也只不过是不堪一击的土鸡瓦狗,可杭州城池毕竟高深,物质和补给也是充沛得很,天寒地冻的,若不能速战速决,拖下去对我军而言,并非好事。。。”
方腊闻言,也皱了皱眉头,他本以为杭州之人只懂得花天酒地,大军开拔之前,并没有太将杭州放在眼中,若非方七佛现在这般提醒,他也差点被自己的骄躁之心迷惑了。
他们一路所向披靡,自然搜刮了不少物质,可也收纳了数万的军兵,这数万人每日的用度也是一笔极为恐怖的消耗,诚如方七佛所言,杭州必定要速战速决,否则拖到朝廷大军到来,形势就不堪设想了。
若能够在此之前拿下杭州,他们就能够倚仗杭州的城池,与朝廷大军对抗,杭州城内那堆积如山的财富和物资,也将为他方腊所用,速战速决才能够以战养战,这是方七佛早在起事之前就定下的方略了。
“有宋知晋的二千多民团,再加上我们的三百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