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来到北地之后,苏牧从未间断过情报系统的运作,高慕侠和宋乾等人将皇城司的暗察子和绣衣指使军,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般洒向北方大地,除了侦察敌情之外,高慕侠麾下的精英,还肩负着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任务,同时也是苏牧的秘密任务。
那就是寻找另一个绣衣暗察!
其实前番已经说过,绣衣暗察作为皇城司最高级别的密探,身份鲜为人知,而且人数屈指可数,除了西夏之外,辽国这边也安插了一位。
苏牧曾经怀疑过将耶律淳推上帝位的汉人宰相李处温,不过燕青已经证实,那位老兄并不是绣衣暗察,他曾怀疑过萧干和耶律余睹,但事实证明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
他一直将自己的视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因为他自己也是绣衣暗察,他很明白大隐隐于市的道理,越是寻常的人,就越有可能是绣衣暗察,因为这样最能够保护身份,又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事。
他甚至让高慕侠和燕青对辽国的南面官做了一个大排查,可惜一无所获。
于是他便猜测,或许这个绣衣暗察已经死了,但官家要的不是或许,而是必须要去确认。
因为绣衣暗察知晓官家太多太多秘密,无论哪一个绣衣暗察,都必须活要见人是要见尸!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相同的经历或者相同的使命,会让你产生足够的共鸣感和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本能。
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次交手,目光的几次转移,苏牧便知道,对面的老和尚,便是自己苦苦寻找,要么杀死,要么带回去的人。
而老和尚眼中有些被抓住的惊愕,有落寞,也有说不出的悲哀,这一刻竟然五味杂陈,从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出世高僧,变成了满是沧桑人间气的老人。
他曾经是黑暗世界的王者,他掌控着整个北地的情报系统,他也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焱与辽国数次的议和,近几十年来的和平,都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甚至于辽国如今四分五裂的内部窘境,都有他的功劳在其中。
他已经不想再提起自己为何会在长空寺躲避,甚至不愿去想起自己到底在躲避一些什么,他只是想远远地逃离这一切。
他常在幽夜之中,点一盏孤灯,听一夜的风声,想要从风中,嗅闻到故土的气味,可惜,北地的风,都是往南吹,即便有南风来,到了这个极其僻静的地方,也没了南朝的土味。
他孤独的守着一个使命,渐渐忘记了自己的真身,他像一块泥,被捏成无数个模样,为了不同的任务,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渐渐已经找不到当初的自己。
也只有在佛像前面,守着这盏风中飘摇的孤灯,他才恍惚能够记起,那个下着细雨的早晨,一个少年,背对着汴梁城,一直往北走着,走着走着,就忘记了回家的路。
佛经里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他只是一知半解,但若只是从字面来理解,他应该是最接近佛祖的那个人。
为了谋求两国和平,他完成了很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同时也杀了很多不愿也不该杀死的人,说起来,天下苍生真的该感谢他。
可苏牧凭什么替天下苍生感谢他?
苏牧跟他一样,可都是绣衣暗察啊!
他们注定了永远无法享受这份荣耀,他们只能默默地生活在阴影之中,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除了那个该死的官家,没有谁知道他们为天下苍生的平静安宁,做了多大的牺牲。
为了这份大义,他必须在自己还有良知的时候,杀死一些无辜的人,渐渐的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有过,借着大义之名,发泄心中嗜杀的原罪。
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即便回到汴京,官家也不会留他活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是帝王家的惯用手段,更何况他还掌握着随便一件都足以轰动天下的皇家秘密!
但他不甘,为了这个使命,他付出了自己的人生,付出了自己的灵魂,付出了自己的良知,付出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全部一切。
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想要,所以他要躲起来,他要用余生,来寻找自我。
而苏牧分明跟他一样,正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可苏牧却全然无知,还可笑的要替天下苍生感谢他,还在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沾沾自喜,这让他很愤怒。
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他已经没有机会再重来,他不能让苏牧也踏上这条不归之路。
人世繁华,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气象万千,他们游走其中,却只能隔断生死,寂寞天涯,官家的誓约,苍生千百家,无论是山水如画,还是遍地风沙,他都一一记下。
可惜啊,所有的一切,史书却无法写下,他只能剃了青丝白发,守着孤灯,听着羌笛和风声,却再也想不起曾经的年华。
他曾在无数个夜里,想着能够回归故土,看一看早已败落的庭院,祭扫青草飞长的祖坟,或许还能够撑着油纸伞,走一走江南的烟雨,即便老了,也附庸风雅一回。
可现在,他将一切都看得太透彻,他不会活着回去见赵劼,再任由赵劼将他的余生终结。
或许他已经失去了人生的前半段,但后半段,他希望能够自己做主。
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却能够选择自己的生与死。
他渴望回到南方,但不想活着回去,这是多么悲哀和无奈的一种感受,他却不能说给任何人听。
苏牧应该是最合适的倾听者,也是最有资格的倾听者,可话到嘴边,老和尚却又咽下,因为他生怕说出来之后,苏牧便不再杀死他。
“动手吧。”
他不再看那支短铳,也不再看苏牧,只是微微抬头,看着月神湖。
今夜没有星光,月神湖像天上仙人随手扔到人间的一块墨玉,这个唯一能够让他获得平静的地方,再也没办法平静,而他也注定了看不到明天的阳光。
就如同他的一生,永远活在黑暗和阴影之中,永远见不到天亮。
夜风吹拂,苏牧的眼角有些发涩,虽然没有任何的言语交流,但他看出了老和尚眼中的情绪。
那股情绪就像度数极高的烈酒,想要豪壮饮下,就要做好酒后失态,流露真情,丢人现眼掉泪的准备。
可惜,这杯酒,他终究无法喝下。
收了短铳,他微微转头,顺着老和尚的目光,凝望着月神湖,突然笑了。
“地方不错,不过终究比不过江南,有空会去看看吧。”
老和尚微微一愕,苏牧却将长刀担在肩上,双手脑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来由说了一句。
“总有人记得的。”
“谁能知道?谁又会记得?”老和尚湿润着眼眶,忍不住问出声来。
苏牧转身,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无星无月的夜空。
老和尚泪流满面。
第五百五十章 女真的雄主
五月的风,很干燥,临潢府方圆的草场本该郁郁葱葱,可早已被马蹄践踏成大片的黄土。
风起,卷起一道道黄龙,张牙舞爪地往南,而后渐渐消散无影踪,与西北大漠的风沙不同,这里才是真正的满身风尘。
但凡辽阔无边的地方,都容易出现海市蜃楼,大草原上的汉子们,自然也见过各种各样的海市蜃楼。
可今日,前哨的斥候们,却看到了让人惊愕的一幕。
那滚滚风尘之中,远处的地平线上,蒸腾的视野之中,渐渐出现一座高楼的檐角。
那是一座在北地如何都看不到的木楼,典型的江南风格,清瘦而风雅,像寒竹一般,仿佛透过这座楼,就能够看到南朝文人的风骨。
楼渐渐升起,一共有三层,甚至连檐角上的装饰,以及画廊上的雕刻,都隐约可见。
斥候们开始聚集起来,就好像在看着天上的琼楼玉宇。
而这座楼,并非海市蜃楼,而是真正的琼楼,隐宗大宗主始可汗的琼楼,女真人的大军,终究还是来了!
就如前番所言,这座琼楼凝聚着始可汗的所有心血,每一次出征,他都会带着这座楼,以致于看到这座楼的斥候们,经历了最初的惊讶之后,终于想起了老斥候们的提醒。
“是女真人!”
消息很快就被传了回去,而后如同砸入平湖的一块巨石,将整个临潢府炸得沸腾起来!
女真人终究还是来了。
数百人拖着沉重的琼楼,就这么在黄土上缓缓行进,这些**的民夫用粗大的绳索,拉扯着琼楼底座那巨大的战车,绳索早已将他们的身体勒磨得皮开肉绽,可谁都不敢出声喊疼,也不敢少出半分力。
因为这位大萨满每到一处,总会俘虏无数的民夫充当苦力,他从来都不缺人力,只要你敢喊出声来,便有黑衣女子出现,只需要一刀就能让你摆脱这一切。
如果因此影响到琼楼的行进速度,她们会将所有民夫杀死,再换一批生力。
在大宗主的眼力,他们连牲口都不如,路上若碰到坑洼之地,他甚至会斩杀民夫和俘虏,用尸体来填铺道路!
这座琼楼就像落在人间的洞府,却需要无数白骨来支撑。
琼楼的左右两翼,是完颜部最精锐的骑军,统共万人之数,而后军也有一万女真铁骑,虽然不是完颜部的亲兵,但也是女真部族,有生女真,也有熟女真,共同驱使着身后无数的民夫和辅兵大军。
很多人会问,这些民夫和辅兵的人数,远远超越了督军队伍,他们为何没有反抗?
因为他们不能跟神仙作对,无论是心理,还是行为。
是的,始可汗一直在塑造自己的神仙形象,包括大萨满的身份,包括神威大将军等火器,包括其他超乎常人想象的一切手段。
他让人看到了常人无法做到,甚至无法理解的神迹,让这些人敬他,又通过凶残的女死士,随意虐杀,让人畏他。
在强者为尊的世道,拥有了敬畏,也就能够驾驭这些低贱的民夫和辅兵了。
这是始可汗第一次让完颜阿骨打走上琼楼,而且还是三楼,为了打消完颜阿骨打的疑虑,他甚至主动让完颜希尹陪着金国的开创者上楼。
他太了解苏牧的为人,或许在情报方面他并不如苏牧,因为他认为力量才是最重要的,他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力量,足以碾压一切的力量,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情报来辅助。
女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原始部落,发展壮大,连败辽国大军,以少胜多的战役数不胜数,缔造一个又一个军事神话,七十万大军在他的面前灰飞烟灭。
有这些功绩在前面作证,他还需要情报干什么?
他是个孤傲的王者,但隐宗的长老们却慎之又慎,因为他们很清楚大宗主的脾性,若出了任何纰漏,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长老们还是做足了功课,将关于苏牧的一切,按照惯例都递交给了始可汗。
当这位大宗主听说苏牧竟然当上了辽国的大惕隐,主掌此次的防御,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越来越下乘了!”面对完颜阿骨打和完颜希尹,他如是说道。
完颜阿骨打是金国的开创者,而完颜希尹是金国之中最具智慧的年青一代。
他精通汉学,对辽人的一切也都很熟悉,他是整个女真部族之中最博学的一个,也只有他能够稍微跟得上大萨满的步伐。
像契丹人创造契丹文字一样,完颜希尹也仿照汉字,创造了属于女真人自己的文字,他在金国之中的声望,并不比完颜宗望等人差多少。
也正是因此,他跟那些隐宗长老们一样,知道大宗主真正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对苏牧的一切,都算是了如指掌,起码掌握的情报并不比那些长老们的少。
他不知道苏牧是如何获取辽国皇帝信任的,但得知苏牧已经成为大惕隐,他和长老们一样,竟然一点都不感到吃惊。
因为在调查过程当中,他们已经耗尽了对苏牧的惊奇,若没有大宗主珠玉在前,或许他们会将苏牧当成另一个生而知之的神人。
按照苏牧的作风,在如此劣势的情况下守城,又要重点防御他们的神威大将军,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郭药师曾经偷师于他的那一套防御法子。
若苏牧驱赶临潢府的民壮提前出城,沿途挖掘壕沟,设置陷阱,沉重的炮车根本就无法畅行无阻,更不消说琼楼这样的庞然大物了。
而后设置拒马鹿角,甚至将抛石车和床弩等守城器械打造起来,将战场转移到皇城之外,这应该就是苏牧最有可能动用的策略了。
可惜苏牧让他们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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