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我心绪复杂,陪在我母亲身边,她说说笑笑,一路走着,能很明确的说出每一个地方都发生过什么,这尺寸大小的地方,竟然是镌刻着她一生所有快乐回忆的地方。
终于,我们走到了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
李叔就在家里,宋亚男说,我这边出事以后,李叔就关掉了经营的古董店,自己住在了葛家,很消沉,他说葛家完蛋了,他愿意做葛家最后的守墓人,永远的守着葛家的祖宅,直到自己死去的时候。
所以,李叔肯定是在家的。
到了门口,我母亲反而沉默了下来,原本伸出去推门的手也一下子停下了,事到临头,她踯躅忐忑了。
结果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连串的犬吠声,是黑子在叫,我离开以后,黑子一直都跟着李叔,当初它跟着我从秦岭大山回来,之后……就再没跟过我了。
“外面是谁啊?”
一道有些沙哑的男人声音从院子里传了出来,紧接着,里面传来了一连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随其后,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个形容枯槁的沧桑男人的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是李叔。
他约莫是喝酒了,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醉眼惺忪,看到我和我母亲以后,明显愣了一下。
一时间,我们三个人全都呆立在了门口。
第0906章 一代人的落幕(中)
李叔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是个敦厚老实的男人的形象,有些木讷,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像壶老酒,属于岁月越积淀,就越醇厚的那种,和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醉汉实在是有些对不上号的,所以,在看到李叔的瞬间,我愣住了。
至于李叔,则干脆无视了我,他的眼睛里只有我母亲。
这么一来,我就有些尴尬了,他们之间的那点故事我是知道的,早在云贵地区避难的时候,老白就已经给我详细的说过了,其实真说起来,也是我们葛家对不起李叔,可我一个晚辈能说什么?难不成说,对不起李叔,我替我爸给您道歉,当年他在感情上吃相太难看了,让您老人家到现在还光棍?这话我特么说出来不得挨干啊?他们这些长辈之间的恩怨情仇我这个后辈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没法掺和,一个是我生母,一个是我继母,一个是我亲爹,还有一个是看着我长大的叔叔,我夹在中间最难受。
好在,我母亲率先开口缓解了我的尴尬,相比于李叔的痴,我的尴尬,她反而宁静了很多,能感觉得到,在经历了许多苦难以后,她仿佛看透了一切,此时相见,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轻声道:“李长生,二十年前初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呆头呆脑的。”
李叔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狠狠甩了甩脑袋,似乎身上的醉意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不过脸上的惊意仍旧没有消退,目光仍旧盘桓在我母亲脸上:“你……”
“我什么我?难不成我还不能回家了?”
我母亲脸上笑容更甚,轻轻一把将李叔扒拉到了一边,然后自顾自的走了进去,穿过大门内的狭长走廊的时候,她的手指从始至终都在摩挲着墙壁,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了,扭头看了李叔一眼,忽然问道:“家里还有酒没有?”
李叔还是没回过魂儿来,直到我母亲又问了一次,才终于听清了,忙不迭的点头说道:“有的,有的!”
“故人相见,一壶老酒叙叙旧?”
我母亲扬了扬眉,道:“二十年没沾酒味儿,还真是有些想念呢,反正我们这一代人现在活着的也没几个了,也就只剩下你还能和我对饮了,怎么样?你都成这样了,还能喝酒么?”
“当然可以!”
李叔一下子挺起了胸,快步走上去与我母亲并肩朝内院走去,那模样,倒像是一个在心仪女子面前急于表现的小伙子一样,看得出来,他对我母亲的感情怕是从来都没有磨灭过,只可惜我母亲心里只有我父亲,他也只能按捺着,我也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了,能看得到李叔那双被酒气侵蚀后的浑浊双眼深处闪烁的深情。
可惜,时光一去不复返,他们也同样是被阴谋权力捉弄的一代人,都已经回不了过去了。
我看着这两位长辈的背影,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后面,眸光复杂。
后来,我母亲和李叔进了屋子,我没跟进去,我想时隔二十年,他们大概有许多的话要说,所以我干脆在外面陪着黑子,把时间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日升月落,他们在屋子里面待了整整一天一夜,透过窗户,我看到他们在客厅里对饮,时不时的会传出爽朗的笑声,时光留给了他们伤痕,也留给了他们豁达,我想很多事情他们谈完以后都应该化解开了,毕竟已经过了二十年了,属于他们的时代都已经落幕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到后来,他们喝到尽兴处,甚至唱起了歌,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们一遍一遍的唱,唱的是种情怀,我在外面一遍一遍的听,听的都是辛酸。
这一天一夜的时间,我一直都在外面等着,逗弄黑子,一直到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我母亲才终于从屋子里面出来了,她身上的黑气愈发的浓郁了,阴煞之气溃散的速度比从前更快。
只不过,对于这一切她恍如未觉,与李叔对饮一天一夜后,丝毫不见醉意,大概凭着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就根本没有喝醉的可能性,从屋子里出来以后,脚步特平稳的走到了我身边,然后缓缓在我身旁坐下,黑子和她不熟,还有些畏惧她身上的气息,不过倒是还跟以前一样凶猛勇敢,直接挡在了我面前,满是警惕的看着我母亲。
“噗嗤。”
最后,我母亲倒是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黑子的脑袋:“真是一条好狗,很有灵性,如果有了机缘,不失为一条灵犬,有主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潜质,竟然这么快就闻出了我身上的敌意。”
敌意?
我没太听明白,下意识的看了我母亲一眼,有些纳闷的问:“妈,你喝多了?在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就是夸一夸你这条狗,如果有机缘的话,或许还不错。”
我母亲摇了摇头,紧接着说道:“不过,好狗是好狗,可惜,我现在不需要它清醒着。”
说完,我母亲的食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下子戳在了黑子的脑门子上,我看见一缕黑气一下子钻进了黑子的头里,那毕竟是属于圣人的力量,黑子就算是獒犬也扛不住不是?当场“嗷呜”的惨叫悲鸣了一声,身子一软,直接倒在了我脚下。
这一切发生的有些突然,我当场也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我母亲一眼,张嘴就要问她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忽然会对黑子出手?
结果,我母亲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还不等我张嘴呢,直接一记掌刀切在了我脖子上,当场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她出手特别快,而且还狠,打击的位置也挺要命的,属于人体最脆弱的位置之一,如果大力打击的话,人能直接休克,我饶是身体健壮,猝不及防之下挨上这么一下子也是销魂的很,头晕目眩,好悬没直接过去,最后愣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整个人连连后退,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下意识的握紧了百辟刀,这个时候,也就只有百辟刀能带给我一些安全感了,然后我看着我母亲仍不住怒吼道:“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我母亲!”
“呵呵,我是你的母亲。”
我母亲站在那里,笑眯眯的看着我,轻声道:“身子确实很健壮,难怪一般人和你为敌都会吃大亏,光是这肉身就足以堪比肉身成圣者了,假以时日,怕是还真能走出同修法与肉身的路。”
这时候,可能是感觉到我在面对着一个圣人,我体内的青龙朱雀的力量开始一点点的苏醒了。
“没用的,我知道你们之前陷入了沉睡,现在想醒来没那么容易了。”
我母亲淡淡说道:“如果你们没有陷入沉睡,我还真不敢出手对付我的儿子,现在的话……我想你们没有机会的,现在我需要你们都睡一会儿。”
说完,我母亲又一次动了,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出手,我终于体会到了她的可怕,那等速度已经近乎逆天了,一个闪烁就已经站在了我眼前,一拳轰在了我的胸膛上。
这一瞬间,我只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干脆被砸飞了,本身就已经摇摇欲坠的身子更挺不住了,落地后,眼前一黑就彻底没反应了。
最后一刻,我看到李叔正在屋子里透过玻璃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
到底是为什么?
这是我最后的念头。
……
第0907章 一代人的落幕(下)
等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很熟悉的味道和触感,自从我从天道盟回来以后,就再没有在这张床上休息过了,这里留下了我和花木兰的痕迹,我回不来,也不敢回来。
身体仍旧有些难受,胸口气血不顺畅,隐隐有些发疼,明显我母亲给我的那一拳头是非常重的,就算是以我的身体状况都有些吃不消,甚至就连墨桀和洛凰都没来得及苏醒,就把我给直接秒了。
我想不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心中记挂着我母亲,我自然无心在床上躺着,挣扎着就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我身上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卧室里弥漫着一股子浓烈的烟味,在沙发上,一个男人坐在黑暗的环境里不断吸烟,烟头明灭不定,这里很安静,每一次他用力吸烟的时候,我甚至能听到烟头燃烧时候发出“滋滋”的声音,借着那一瞬间亮起的光,我能看到他的一个大概的轮廓。
是李叔。
“醒了?”
李叔低沉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他别过脸看了我一眼,然后淡淡说道:“行了,别找了,你母亲已经离开了。”
说完,李叔“啪”的一下打开了卧室的灯。
突来的明亮搞的我还有些不习惯,微微眯起眼睛过了片刻才终于缓过劲来了,这才发现李叔身上早就没了醉意,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道袍,是深灰色的,整个就是一个道士的打扮!
这打扮来的新奇,我打小就粘着他,还从来没见他穿过这身装束呢,后来了解了他的事情以后,我才知道,他不穿道袍其实是心里头有伤,毕竟他曾经也是一位道门的小天师,在葛家与内门的大战中道行尽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这种差距太大了,从一个高手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换了谁都受不了啊,李叔不愿意再穿道袍也是在正常不过了,换了我恐怕也不愿意再穿道袍了,如今忽然换上了这么一身道袍,我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李叔的内心肯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变化不用说也是我母亲带给他的。
不过,现在我心里全都惦记着我的母亲,也就无心关注这些了,因为我心里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难不成,我母亲是怕我无法承受离别的伤痛,所以,干脆直接把我打趴下了,她自己独自选择离开?
我越想越有这个可能,心里面也就越来越不安了,当下就连忙问:“我母亲呢?她到底去哪里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叔看了我一眼,不愧是看着我长大的男人,一眼就看穿我到底在想什么了,缓缓说道:“其实,她去了天道盟内门。”
内门?
我愣了一下:“别告诉我她去找柳倾国了!”
“没有,她在自己离开前去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李叔轻轻叹息了一句:“她还是她,性如烈火,如二十年前一般,什么事情都敢做。”
我心乱如麻,不详的预感更加的浓了,鬼使神差的就想到了在广西北流的时候,宋亚男曾经邀请我母亲上车说了不少话,当下我就问:“难不成是宋亚男干的好事?”
“你很聪明。”
李叔说道:“不错,确实是宋亚男,不过宋亚男也只是给你妈提供了一个消息而已,不管做了什么,她们都是好意。”
我心里其实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只不过我不敢相信是真的,无名怒火悄无声息的就在心里升腾了起来,眼神也渐渐的冷冽了起来,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很愤怒。”
李叔拉着我坐到了沙发上,指了指茶几上的茶水,淡淡道:“喝茶,静心。然后,在谈事。”
我现在哪里还有心情喝茶?不过李叔强制要求,我还真是没有一点办法!最后,心不在焉的喝了两口,心里却是越来越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