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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医的药虽然贵,但效果也显著,喂若菡服下之后,第二天夜里脸色便没那么难看了。
衣不解带的柔娘睡觉也很警醒,仿佛听到什么动静,便翻身掌灯,果然见若菡嘴唇翕动,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这时候沈默也披衣起来了,两人便端了一盏温和的桂圆梨子汁,一个轻轻抱起若菡,另一个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若菡的眉头便舒展了许多,柔娘给她换了额头的湿巾,只是仍然没有醒过来。
看到她的痛苦减缓,沈默已经很知足了,便在床前守了若菡一夜,把很多平日里不成说过的男儿柔情,呢喃细语的讲给她听,他说若菡你得坚持啊,我们还没拜堂呢,你不是说要生很多很多孩子吗?我不要那么多了,我怕你疼,一儿一女就够了。你千万可得长命百岁啊,不然我下半辈子孤苦伶仃的,连个说说话的都找不到……
不知是眼花还是怎地,他见若菡眼角晶晶亮的,似乎能听到他说话一般。
等到天亮时,朱十三来了,对沈默道:“确切消息,在陕西华阴。”
沈默道:“我这就出发。”
朱十三叹口气道:“这一路上可够糟蹋人的。”
“糟蹋糟蹋我心里好受。”沈默沉声道。
“你这个人啊,看着文文弱弱的,有时候却比我们武人还一根筋。”朱十三从怀里掏出一块象牙令牌道:“我京里有差事不能走开,这个你拿着,一路上的驿站必须听令,官府也不敢拦……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便宜行事。”
沈默一看那令牌,周遭刻着飞鱼云纹,中间刻着锦衣卫北镇抚司,最显眼的是四个大字‘镇抚朱十三’,这分明是朱十三的腰牌,连忙递给他道:“你给我这个,肯定是要担干系的。”
朱十三豪气干云地笑道:“干系肯定脱不了,但大都督早就命我照看于你,现在请示不到他老人家,我这就算滥权行事,大不了吃顿鞭子,没什么了不起的。”说着正色道:“上次害得你差点丢了性命,这次就让我还你一次吧!”
沈默知道现在不是推辞的时候,使劲和他握下手道:“这份情我沈拙言记下了!”
朱十三呵呵笑道:“行啦,去看看弟妹,就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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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进去里间时,若菡仍然静静躺在那里,脸上已经不见痛苦之色,仿佛在等待王子唤醒的公主一般。
沈默走上前去,在她唇上印下温热的一吻,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柔声道:“等我回来。”便转身出了门,刚要上马时,却见有人从外面进来道:“哪位是浙江举子沈默,我家老爷有请。”
沈默皱眉道:“你家老爷是哪位?”
“当今一品,太宰李大人。”那人傲气十足道。
“对不起,我没空。”沈默便拨开他,领着十几骑奔出客栈去了……反正有朱十三照应着,不会出什么乱子。
一路上驿路如流星,换马不换人,其中艰辛不必细说,五天后抵达了陕西省华阴县。
第三三七章 仁心妙手
虽然大地震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但这座受灾最重的县城,仍然完全保留着大地翻腾后的惨状,城墙已经彻底坍塌,到处是残垣断壁,根本看不到一座完好的房子。
人们住在用木板搭建的窝棚里,或坐或躺,漠然的望着这队风尘仆仆的闯入者,有些好奇他们要来干什么。
沈默也很奇怪,现在已经是春分时节了,按说正是农忙的时候,怎么没人下地干活呢?
但还是正事要紧,他让身边一个叫常三尺的伶俐护卫去打听李时珍的下落。
常三尺用一小袋子炒面,便完成了任务,回来禀报道:“大人,李大夫去邻县了。”
“走。”沈默又将消息核实一遍,就向邻县进发,这次李时珍没有再走,据说正在教场里给众人瞧病呢。
沈默松口气,便在护卫的簇拥下,往县里的教场去了。到了地头,却看到令他触目惊心的一幕,只见偌大的校场上,密密麻麻的或躺或坐着至少上千伤患,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抱着伤口哀嚎的,这让他十分的想不通。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有这么多新骨折的呢?
但见这些伤号躺的颇有秩序,每行之间都留足了往来的通道,中间每隔十丈左右,便有一口偌大的铁锅,里面滚滚煮的不是草药,而是一些柳枝树皮之类,也十分的奇怪。
沈默几个走了一圈,也没找到传说中的李神医,只好找个人问问,那人指指不远处道:“他老人家在那,正在给人接骨呢。”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沈默便见一个身着粗布衣服,背对自己的男子,正蹲在那里,处理一个病人的伤腿……他是那样的不显眼,以至于沈默方才走过他身边时,只以为是个赤脚大夫,在给病人看病呢。
这也不怨沈默,从绍兴到北京,他见过的大夫怎么也有上百了,哪个不是道貌岸然,架势十足,却从想到大名鼎鼎的医圣李时珍,竟然这样的……普通。
轻手轻脚走过去,阻止了手下出声,沈默便立在李时珍的背后,目睹了一场绝对震撼的手术……
待检查完了那人因为没有得到治疗,而畸形愈合了的骨伤后,李时珍吩咐几条汉子将其牢牢按住,再将其嘴里塞上木棒,用布条绑住,便用锋利的小刀,顺着肌肉的纹理,将那人白森森的骨伤处露了出来。没看清楚他怎么做的,便将那段长歪了的骨头截下来。
李时珍又比量着取下来的部分,把剥去了皮的柳枝整成骨形,柳枝中间打通成骨腔状,然后放在病患两段碎骨头的切面中间,比量一下发现严丝合缝,便将柳枝的两端和骨头的两个切面上,涂上了热的生鸡血。然后趁热接在一起,再把一种能生长肌肉的‘石青散’撒在肌肉上,用肠线把肌肉缝好,在接合部位敷上接血膏,夹上木板以固定骨位,便大功告成了……
他的动作极快,前后不到两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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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神乎其技的一幕,沈默不由出声道:“柳枝也可以用来当骨头使吗?”
那蹲在地上的李时珍没有答话。边上一个学徒模样的端来一盆热水,让师傅在铜盆中洗去手上的血污,自己则按捺不住显摆道:“外行了吧?这可是老天爷赏赐的好东西,新鲜的杨柳枝在植入后,会变成骨骼,恢复原先的功能;且在植骨中不会坏死不会腐烂,可以避免截肢。更可贵的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师傅我说的对吧?”
那大夫点点头道:“下一个。”便扶着双腿站起来,弓着腰往边上一个病患那里去了……好在不是每个都需要接骨再造,大部分手术还是比较简单,也没有耗费那么多时间。
沈默跟在后面,几次想张嘴,却始终说不出口,只好先站在一边,等待李时珍忙完了再说。
但不是谁都像他这么有耐性,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有几个家丁模样的男子匆匆过来,找到李时珍后,躬身道:“李神医,我家老夫人再次有请,您这次无论如何也得跟我们走一趟。”
李时珍手也不听,头也不回,沙哑着喉咙道:“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出诊,有病来这里排队,轮到你家那位少爷了,我自然会给他看病。”
“您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一个管家模样的难以接受道:“我家老爷可是布政使,一省大员,我家少爷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呢?”
“你家少爷是人么?”李时珍淡淡问道,手上的动作仍然精确而迅速,看来已经不知重复过千百遍了。
“这是什么话?当然是了人。”管家闷声道。
“这里躺的都是人。”李时珍一边包扎伤口一边道:“别人来得,他也来得。”
“李神医,您别逼我们动粗……”后面一个壮汉平时嚣张惯了,口不择言道。
一听他说这话,沈默立刻不忍心的闭上眼睛……敢威胁被病患及家属顶礼膜拜的李神医,后果可想而知。
果然,那人话音一落,便被数不清的土坷垃,烂鞋底雨点般的砸在身上,几人只好抱头鼠窜……这也正是沈默迟迟未开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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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又等了两个时辰,一直等到天黑看不清东西。这短时间里,又有三五拨过来请他去瞧病的,威逼的说要让他走不出县城,自然被愤怒的群众赶走;利诱诊金甚至出到了五百两银子,但李时珍只是报以一声哂笑,便继续忙他的去了。
等到了晚上,沈默寻思着他总可以休息了吧,谁知李时珍让徒弟点起松明,便继续忙碌起来。这时那早些时候被打跑的一伙人又回来,还鬼鬼祟祟抬了顶轿子过来,仿佛生怕别人看到一般。
那管家又软语相求,李时珍活动下酸麻的颈背道:“好的,排队去吧。”
“还有多长时间?”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唯恐惹恼了这位架子比巡抚还大的祖宗。
“两三百人吧。”李时珍的徒弟答道。
管家回头望望轿子里呻吟出声的少爷,只好咬牙道:“如果神医先给我家少爷看,寒家愿意捐出五百副祛疫药……”这是他家老夫人教的。
李时珍的身子顿了顿,沉声道:“一千副。”
“好吧。”这也正是他家老夫人开的价钱。
在处理完那个伤患之后,李时珍终于缓缓站起身子,揉着酸麻不堪的腰道:“带我去看病人吧。”
借着火光,沈默这才看清,李时珍个子不高,又黑又瘦,满脸疲敝之色,甚至要扶着徒弟的肩膀才能直起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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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时珍的医术果然是神乎其技,也就是一刻钟左右,便从轿子里出来,写一个处方对那管家道:“回去,照着方子抓药,七天就好了。”
管家感谢不迭,要去接那方子,李时珍却一收手,不让他拿去。
管家恍然,连忙命人抬了四大担药包过来,李时珍验过之后,才将方子给了他。
待那伙人抬着轿子走了,已经是四更天了,李时珍伸伸腰,终于把目光投向沈默道:“贵驾有何指教?”
沈默一躬到底道:“虽然这样说很自私,但我还是不得不说,学生家中有个病人,只有您能救了。”
李时珍将挽起来的袖子放下道:“你也看到了,我没工夫出诊。”看看天上的星星道:“如果尊驾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睡两个时辰还要再起来忙呢。”
沈默再施一礼道:“我知道我妻子命并不比任何人金贵,如果这时候乡亲们也都是命悬一线,急需救治,我肯定掉头就走。但这半天来我看了也听了,知道乡亲们都是骨头愈合畸形,这个病不治不行,但也不是像我妻子那样危在旦夕,稍微晚几日也不会……”
李时珍一抬手吗,打断他的话道:“出去!”
沈默却不为所动,继续道:“我还听您的徒弟说,眼看天气转暖,震区肯定是要发生疫情的,到时候死的人要比之前多十倍,我愿意捐出十万两银子来,让先生购买药材,以祛除疫情,也算是帮我妻子积阴德了。”
李时珍的手指终于颓然放下,无限苍凉的叹一口气道:“十五万两,全部买成祛瘟药……”
“可以。”沈默躬身道:“在下这就给您立字据。”
第三三八章 没问题
李时珍也不跟他客气,冷冷盯着沈默写下一张欠条,看到落款的名字时,不由道:“沈解元?”
沈默抬头望向他道:“先生认识在下?”
李时珍竟然向他拱手施礼道:“北上之前,在下曾在胡中丞帐下听用。”
看着李时珍给自己施礼,沈默竟有些受宠若惊,这可是皇帝赐宴时都没的感受,便道:“既然都在中丞帐下待过,您能不能给打个折?”
“不能。”李时珍想也不想地摇头道:“你要是出不起,就找你岳父要,反正是他闺女,不能不掏这个钱。”
沈默苦笑道:“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李时珍不禁莞尔道:“解元郎说的坦诚,那我也照直说,我李时珍虽然是个看病的,但也知道是非,您帮着胡中丞担下天大的干系,保着浙江没有乱起来。对于您的义举,在下是十分钦佩的。”
“那还不便宜便宜……”顺竿爬一向是沈默的必杀技,就算不能得逞,也能迅速拉近关系。
“我可以一分诊金都不收你的。”李时珍摇头道:“但是你不掏这个钱,就是为富不仁了。”说着一指满地的灾民道:“你可以怨我逼你,但请你看看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从去年腊月十二地震至今,没见朝廷有一粒米,一两银发下来,他们在饥寒交迫中捱过了严冬,饿死冻死的人比地震中压死的还多!万般无奈之下,他们连预留春耕的种子都吃光了!要是灾情还得不到缓解,恐怕不等瘟疫降临,就已经全部饿死了!”
沈默心里这个哭笑不得啊,他字据都立了,还反悔个什么劲儿?不过是习惯性的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