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东来先是一怔,随即才恍然大悟地拍拍自己脑门,连道:“看贫道这不中用的脑子,都忘了大师兄还在长安城里,有大师兄在,哪里轮的上贫道来,哈哈,顾将军不要挂怀,就当贫道说了句昏话便是。”
顾仙佛再次摇头,道:“卢伴读一番好意,顾某又怎会不识抬举,只是卢伴读猜错了,国师虽于我父交好,但是他也不会来做这一场法事。我父亲生前便对于鬼神之说敬而远之,按照父亲意思,去世葬礼都要一切从简,顾某与二弟在葬礼之事上已经违背了父亲意思,若是再在此事上违背父亲意思,顾某真怕父亲今晚便托梦骂我这个不孝子。”
卢东来听顾仙佛说法,大概也懂得了顾相的坚持,轻啄一口茶水后方才笑道:“是贫道唐突了,顾相是一天一地的真豪杰,自然不会在乎这种琐碎小事。其实换个角度想想,按照我龙虎山的说法,首先要自身要用功德才能超度魂灵,这就好比渡人之前要先能渡己,按照顾相这一生的丰功伟绩,除了贫道那已经逝去的师尊,还真找不出有谁能渡得了顾相。”
顾仙佛微微笑道:“所以啊,通往来生的路上,就让我父一个人慢慢走吧,小时候曾听我父抱怨过那么一次,他说他走的太快而这个时代走的太慢,他想慢下来但是又不能慢下来,他怕脚步一放缓就再也走不了这么快了,我父亲曾说过一句最不自谦的话,当然也只是喝醉了之后与我说起过,他说这个世道,是他一个人在拉着这驾叫做历史的马车在走,他有时候真的觉得特别特别累。卢伴读,今日我与你讲这些话,你不要想多了,我只是想与外人说说我那劳碌了一生的父亲,而你今日又来到了我府上,仅此而已并无他意。”
说这段话的时候,顾仙佛眼神有些出神,也难得的不再自称顾某而是称我了。
卢东来一直静静听着,良久之后方才缓缓说道:“顾相这些话,说的不客气,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确是实话,在那乱世之中,是必须用重典的,因顾相死的人很多,但是却更多的人因顾相而活了下来。顾相手中的狼毫划碎了很多人的偏居一隅和很多皇室宗亲眼里的锦绣山河,但同时却也为更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芸芸众生指明了一条能活命的道路。佛门讲究说若一罗汉死而令天下生,那罗汉不愿死,他便不能死。但是我道教却并非这么认为,虽说小道是道,大道也是道,可若二者皆是道,那又为何有大小之分?世人为何又如此拼命钻营地想舍弃小而得到大,更有甚者想一把手抓住小道另一把手抓住大道,这又能作何解释?所以起码从贫道的角度来看,顾相所做的一切,有对有错,但是从再往高的角度上来看,可以盖棺定论的说,顾相做的是对的。对与错,很重要。”
顾仙佛难得与一初次见面的外人聊得如此投机,索性便说出了一些平常埋在心底的话,伸手轻扣着桌面苦笑道:“可是我父亲说,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但是越老了之后想的越多,他老了以后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想法,那就是他把这些苦命的众生,从一个牢笼带进了另一个牢笼,就如同诗文中所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样。可惜最让他难受得是,就算他知道了这一切,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现在越老他脊梁却越弯,背负的东西越多却越身不由己,这种感觉这种人都是他年轻的时候最讨厌的,但是很不幸,这二者他都具有了。”
出人意料的是卢东来却坚决地摇摇头,看着顾仙佛徐徐开口道:“顾将军此言差矣,贫道久居龙虎山之上,虽说有些不通人间世故,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成分在里面,但是有些事情,跳出山中从山顶上看下去,却看得更透彻,要说这个问题还得牵扯到佛教,佛教中有个说法叫做有生皆苦,顾名思义顾将军也该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贫道就不多做解释了,还有个在西凉比较偏门的蛇神教,顾将军应该知道,贫道也接触过,他们虽说上不得台面,但是教宗里有句关于原罪的定义解释也很是新颖,按照他们的解释,人生来便是有罪的,这种罪可能来源于你的前世,可能来源于你本身,但是无论如何你都是带着罪孽来的,你若想走得干净,那这辈子便就得把罪先赎干净。顾将军,想必你也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在大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是天底下所有的人共同选择了这么一个世道,这便是因这个世道会把我们塑造成什么样的人,这便是果。一饮一啄皆为定数,这句话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天底下所有人共同栽下的因,共同犯下的罪,若是让顾相一个人来承担这份罪孽来扛起这方天地,对顾相不公平,对太想念也不公平,若想改变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境地,得是所有人一起抬起头来望望天上那块盖子才行。顾相一人便把整个人间的罪孽洗清三分,这份功德,若是称不上无量的话,哪里还有无量的功德?”
顾仙佛靠在椅背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双目望着屋顶轻声说道:“卢伴读高屋建瓴,顾某佩服,这些话顾某心里有些大概的想法,但是却说不出来,卢伴读却替我说出来,顾某很是感激,我父亲曾在书房写过一首诗,顾某也不知是我父亲所做还是引用先秦先贤,只是从未对别人说过,卢伴读可一听否?”
卢东来正襟危坐,曰:“可。”
顾仙佛清了清嗓子,徐徐背出这首在心底埋藏了好久的长诗:“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顾仙佛坐直身子,看向门外的盎然春色,又重复一遍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第三百七十七章 无冢城之行(三)
妖冶青年看了顾仙佛一眼,面无表情。
但是顾仙佛却从这双奇异的眸子里读出了一种虽然平淡但是信誓旦旦的话语:今天,你必死。
王一川轻轻叹了一句:“你今日非要与我为难是不是?”
妖冶青年收回目光,看向王一川的目光之中满带讥讽:“我今日前来,只是为了完成主公任务,取下这小子头颅带回去,是你站在我面前,百般阻挠,杀我下属,怎么又成了我与你为难了?”
这个妖冶青年一看便知平日里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角色,今日碰到王一川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情绪暴涨说了这么些话语,但是他平日里沉默惯了,此时说话虽然说得多,但是话语之间并不连贯,且多有磕绊之处。
王一川毫不在意这一点,只是皱眉,然后冷声说道:“主公?当初特立独行的江湖新郎如今不但丢弃了自己的姓氏,还做了朱家的家臣?这一件事情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他怎能瞑目!”
江湖新郎?
顾仙佛听到四个字有些耳熟,细细品味一下,恍然大悟,也终于知道这个妖冶青年到底是何人了。
之前的龙溪书院,夫子姓江,虽然身无长力,但是却有大功德,大教化,一身学问品德足以冠绝天下文人,在夫子在的时候,哪怕天下再乱,武人再蛮横,也没有敢于在龙溪书院方圆十里内撒野的,毕竟与夫子为难,便是与龙溪书院为难与龙溪书院为难,便是与天下文人为难,不谈你日后万一得了天下还有没有文人肯替你效力,就说当初受过夫子指点和恩惠的江湖游侠儿,多如过江之卿,在这些人中地字高手只能算是“多如走狗”四个字,单单天字高手,就有三十余名,要是让这些人知晓了任何武夫蛮子胆敢为难夫子,那还了得?
而三十多年以前,这位夫子最终还是人力抵抗不过天命,最终在病榻之上撒手人寰,享年八十七岁,夫子一去,四面八方赶来吊唁的人数不胜数,单单灵棚就搭出三十里,哭声震天,神州缟素。而夫走走了,便自然留下他唯一的公子来执掌龙溪书院,这位公子姓江,名剑,名字略有俗气,但是他自己喜欢别人也没有说头,更奇怪的是这个江剑丝毫没有继承夫子在文道一脉上的功德学问,相反却是一个极好兵戈之辈,在与武道一途上孜孜不倦,而且江剑在武道这一途上天赋却是也算的中上,经过十余年的打拼,在江湖上也留下了一个“江湖新郎”的雅号,但是若让他执掌书院,这个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龙溪书院落到江剑的手里,自然是每况愈下,之前夫子攒下的那些香火情,大多都是一世的情分,夫子在世的时候,这些人那是披肝沥胆,但凡夫子有命,肯定上刀山下火海,但是夫子一去,留下的儿子又这么不争气,那么这一世的香火情分,也就剩不下多少啦。
那一日,一群不知身份的蛮子闯入龙溪书院,烧杀抢掠,这四件事情全做完了,从那日以后,世上再无龙溪书院,却多出了一个大宗师。
世人都传龙溪书院自夫子到杂役全部战死,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那个号称“江湖新郎”的江剑,并没有死在那场战役里,而是活了下来,他不仅活了下来,还以另外一个身份活了下来。
听到王一川质问性质的话语,江剑仰首大笑,只不过笑声之中全是荒凉和悲凉,良久之后这嘶哑如野兽般的笑声才慢慢停止,江剑望着对面的王一川,一字一顿说道:“王一川,亏得你还有脸皮说出这种话语,当日里你窃取我江家气运之时,为何不说出这种话,在我父亲走的那一天,他为何要把你叫到床边去而不叫我!你只是一名小小的杂役而已,而我呢?我是江湖新郎,我是他的儿子!他为什么不把那本书交给我!为什么!若不是如此,龙溪书院怎么会遭到如此浩劫!”
王一川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开口悠悠然说道:“这个问题,我当日也问过夫子,但是夫子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只告诉我等到以后,我自然会明白,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自己渐渐明白了一些什么,但是让我说出来,我却说不出来,当然我现在也并不认为,夫子把那本书给我而不给你,是夫子做对了,但是这是夫子的决定,既然他把这本书给我,那我自然要把他保存好,小剑,你听我……”
江剑瞬间摆手,随着他手掌的摆动,竟然发出了一声空气被切割的声音,宛如一匹上好的丝绸被两股巨力同时撕扯开来,顾仙佛微微皱眉,看来这个江剑的实力比自己想的还要高上一筹。
江剑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酷模样,平淡说道:“江剑这两个字,我已经忘记了,江剑这个人,当日也随着龙溪书院的覆灭而付之一炬,现在,我是战云。”
战云,北原军中的四小宗师之一,朱伯安麾下爱将,暗侍卫的统领。
这些身份中随便拿出一个,都比江剑这个身份要高一千倍一万倍。
王一川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神情略带疲惫,语气之中也有了一些怅然:“好,战云,你可知道当日攻陷龙溪书院的南疆蛮子,到底是受了何人的指示?你今日替那个朱伯安卖命,但是经过我这么多年的调查,你可知道……”
战云抬头,眼神之中冷酷如死水,他再次打断王一川话语,冷声说道:“你是不是想说,那些南疆蛮子都是受我家主公指使?”
王一川双目圆睁,讶然开口道:“这些你都知道?”
战云不屑而写,满面讥讽:“在我被我家主公收入账下的第一天,所有的事情他便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你是想把这件事当做一张王牌打出来是吗?但是很可惜,你失算了,这些年我一直没有被蒙在鼓里,被蒙在鼓里的是你,王大宗师啊。”
王一川手指微微颤抖,过了良久才压下怒气缓缓开口说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认贼作父?!你可知道他手上沾染着多少龙溪书院的人命?”
战云不屑撇嘴而笑,满面讥讽,却不屑于辩解。
第三百七十八章 无冢城之行(四)
王一川伸出一双宽大的手掌搓了搓脸庞,着实有些疲惫,语气现在也低落不少:“你既然坚持要为张伯安效死,那是你的事情,我也不能拦着你,但是我今日就想问你一句,你可知今日你要杀的人是谁?”
战云在地上轻轻拖动着那一支沉重巨大的战戟,脸上神情略带狰狞,他的嗓音略带嘶哑:“我怎么能不知道这次行动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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