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主持道:“皇帝陛下喜爱填词,我辈小民岂能不追从之,不要多言,焚香…………”
周宣却是心里暗喜,这四种曲牌后世流转的名篇极多,古人又喜欢伤春感怀,他两阙,再为蔺宁拟两阙,一共四阙,小意思啦!
一炷香还有一会时间,看看别人都在吟哦,周宣也不忙着叉手,吃了一块宣州糯米糕,坐在那闭目养神。
蔺宁是女刺客出身,刺客是最有耐性的,也含胸拔背坐在那调息内视,一动不动。
焚香过半,周宣开始叉手了,这回叉得多,足足叉了好几十下,因为有四阙词嘛,十指叉得热乎乎的,然后开始提笔填词,先为蔺宁抄两阙,分别是苏东坡的《蝶恋花》和欧阳修的《清平乐》,都是如雷贯耳的大文豪,当然,现在全成了周宣的家当,真是下笔如有神,写道:
“《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清平乐》…………小庭春老,碧砌红萱草。长忆小阑闲共绕,携手绿丛含笑。别来音信全无,旧期前事堪猜。门掩日斜人静,落花愁点青苔。”
周宣来唐国也快一年了,也不是整天只知吃喝玩乐,还真学了不少东西,比如向羊小颦学音律、向顾闳中学绘画,其余认繁体字、练书法,那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一笔欧阳询《张翰贴》式的行书也似模似样了,繁体字也会写了,很快把两阙词抄好,把墨吹干,团成一团,趁人不备,丢给蔺宁。
蔺宁手快如闪电,纸团眨眼就到了她手里,铺在案下裙上,开始照抄。
周宣心里感叹:“万万没想到还用得上当年考试作弊地手段,人生哪真是好笑!”
周宣也把自己想好的一阙柳三变的名篇《蝶恋花》和苏门学士秦观地《如梦令》写在印花诗笺上…………
“《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如梦令》…………池上春归何处?满目落花飞絮。孤馆悄无人,梦断月堤归路。无绪,无绪,帘外五更风雨。”
周宣写罢,游目四顾,见还无人交卷,他又是第一了,便道:“交卷,交卷。”
诗会主持走过来揭起周宣的诗笺一看,一脸的震撼。
边上的蔺宁说:“我也交卷。”
主持又看蔺宁的两阙词,再次震撼,心道:“看来这两个外乡人是要把我们宣州人都压下去了,这等词句,谢眺、李白复生,也不过如此吧!”
五、似花还是非花
一支白檀香燃尽,二十六份考卷都交上去了,虽然限定了词牌,但对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宿构、旧作,为“惜春诗会”苦心准备的,也有几个只准备了诗的,没想到是要填词,所以只好匆匆急就,神情懊丧。
周宣看了看,除了他和蔺宁外,其余二十四人当中有七人是女子,都是轻纱蒙面,绫罗绸缎、云肩披帛,应该都是富贵人家女眷,高矮胖瘦不一,其中有三个女子单从体态看,苗条秀颀,绰约多姿,不管容貌如何,都应算是美女诗人了。
评定词作高下的有三位,分别是诗会主持王洋、“青萍诗社”首领瞿直和墨酣斋诗社的张弼,张弼之父便是宣州刺史,他本身也有功名,是正六品奉直郎。
诗会主持王洋不辞辛苦,将五十二阙词一一当众朗诵一遍,然后与瞿直、张弼二人低声了商议良久,圈出十二阙词定为甲类。
众人凝神倾听,等待评判。
张弼道:“我把甲类十二阙词的首句念一下,是谁作的请报一下自己姓名…………”于是一句一句念来,每念一句便有一人应以一个名字。
周宣听到胡扬和连昌公子都榜上有名了,连昌公子还接连报了两次姓名,看来他的两阙词都入选了甲类十二强,周宣因为交卷早,反而压在最后。张弼念到:“《蝶恋花》袅袅鞭丝冲落絮…………是谁所作?”
一个女子柔美的声音应道:“张幼微。”
张幼微便是张弼之妹,才貌双全,号称宣州第一名媛。
张弼微微一笑,继续念到:“伫倚危楼风细细…………是谁之佳作?”
周宣正要答应,左侧有一人突然抢着说:“是小生所作。”
“啊!”周宣瞠目结舌,都被气傻了。简直不会辩解了,竟有当面冒领的,真是奇闻。
冒领者是个白面书生,微胖,此时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话结结巴巴:“不是。我,我。我…………”
王洋刚才看过周宣这阙词,瞪眼道:“李焘,这词真是你填的吗?莫要说谎,有辱斯文。”
白胖书生李焘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小生应错了!”
李焘是青萍斋诗社成员,瞿直皱眉道:“李焘,你也是诗书人家,怎会如此颠三倒四!”
白胖书生李焘脸红得象煮熟了的虾,惭愧道:“小生刚才听王洋先生念到这一阙伫倚危楼风细细,深爱其中两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免痴想,若此佳句是我所作那该有多好,想得入神。张公子一问此词是谁所作,小生就情不自禁地答应了,真是愧煞小生也!”“谢眺楼”上笑声一片。都觉得白胖书生李焘很有趣,是个性情中人,便有几个名媛闺秀偷看李焘,估计李焘桃花运到了。
周宣呵呵笑道:“此词是区区在下所作,在下金陵周宣之。”
张弼念罢甲类十二阙词。然后道:“甲类十二阙词。连昌公子、周宣之公子、宁夫人分别居其六,也就是说共有九人有资格进入谢眺楼最高层。其余六人是…………胡扬公子、张幼微小姐……诸位可有异议?”
那些落选的书生士子好生沮丧,别人入选也就罢了,但两个金陵人入选实在让他们脸面无光,但也争论不得,刚才朗诵词作时都听到了,周宣之和宁夫人地四阙词的确高妙,非他们所能及,既然三位主选者不肯包庇本地人,那只有仰天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无缘一亲花魁芳泽。
但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落选的书生士子与五位同样落选的宣州名媛同病相怜,一边埋怨主选者有眼无珠,一边便互致问候,尤其是白胖书生李焘,与一位身材高挑的女诗人谈论诗词,越说越投缘,双方暗生情愫,看来相约后花园私订终生之期不远矣。
瞿直道:“上得二楼的士子名媛俱有价值不菲地礼物相赠,上最高层的九位,请吧。”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周宣九人登上“谢眺楼”最高层,北望敬亭山,山峰座座,宛若案头盆景历历在目。
这时早已过了午时,周宣肚子饿得咕咕叫,心道:“要夺这诗魁还挺烦,花魁夏侯流苏不知在不在这里,倒要看看是不是秀色可餐?”
四围矮案,蒲团罗列,楼厅正中,铺着一张四四方方地大食地毯,一个红裙女子跪坐着,上身微倾,低眉垂睫,宛若一尊静美的雕塑,身前一架箜篌,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一看就是极名贵之物。
蔺宁碰了碰周宣手臂,示意这红裙女子便是夏侯流苏。
周宣点点头,故意装作很好色的样子,盯着夏侯流苏猛看,看隆起的胸脯、看跪坐着交叠的臀股…………
夏侯流苏跪坐着一动不动,依然未抬眼,幽黑密长地睫毛象两把小扇子,遮住双眸,对注视她的目光恍若不觉。
胡扬来气了,过来说:“周大商人,非礼勿视。”
周宣洋洋得意道:“待我得了诗魁,美人还不是任我赏看。”
胡扬本来不想与周宣闹僵,他还惦念着周宣的姐姐妹妹呢,但这时见周宣咄咄逼人要染指诗魁,还当面轻薄花魁,怒了:“你一个盐商也想得诗魁,做梦!”
周宣冷笑道:“这里是比才华,不是比父母谁官大,有本事靠自己。”
胡扬怒气冲冲道:“论才华我也强你百倍…………流苏小姐,出题吧,让这一身腥咸的俗物知难而退。”
因为周宣自称是盐商,胡扬就说周宣一身腥咸,语含侮辱。
诗会主持王洋说道:“诸位俊彦。请安坐,先听夏侯流苏姑娘弹箜篌一曲。”
周宣与蔺宁在西北方向的两张矮案后蒲团上跽坐着,等着看好戏。
四月风暖,楼顶檐铁叮叮脆响,正午阳光将碧绿的琉璃瓦照澈,远山近树。如诗如画。
夏侯流苏睫毛一抬,双眸如水。只一眼,楼上诸人都觉得夏侯流苏看过来了,一种明艳,照人心肺。
周宣心道:“此女丽色不逊于羊小颦,可惜啊。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夏侯流苏双手一抬,红袖滑落臂弯,露出雪白小臂,玉腕戴着绞丝镯,十指尖尖拨动丝弦,美妙的乐音流淌而出。
周宣与羊小颦朝夕相处,对音乐已经有很高的鉴赏能力,听得出夏侯流苏技艺不凡,曲调繁复。极具表现力。
一曲弹罢,夏侯流苏莺声呖呖道:“小女子弹奏地这支曲子名为《柳絮三咏》,柳絮又名杨花。三月春残,杨花乱飞,请以诸位词家以杨花为题、《水龙吟》为曲牌、以去声四置为韵,两炷香时间,词意佳妙者取三甲。”
这花魁出题果然刁钻。要做她的入幕之宾难矣哉!
进入决赛地九人都是暗暗点头。这题的确是难,不仅限定了曲牌还限定了用韵。已经不可能宿构了,两炷香时间不足半个时辰,要填出这一阙长调,而且要词意佳妙,难!太难了!
而周宣更要一人填两阙,而且还得韵脚相同,高难度啊!
周宣紧张思索着,浓眉微皱,不停地叉手。
可怪,自从到了唐国,周宣发现自己对以前的往事记忆得尤其清晰,看过地书、读过地诗词,一想起来就历历如在眼前,好比老年人回忆年少时情景,一点细微之物都记得清清楚楚。
大约过了半炷香时间,周宣停止叉手,眼里闪着兴奋的光采,心里喊着:“有了,有了,千古咏杨花地绝唱,而且是两阙,是苏轼与友人章质夫唱和之作,都用的是四置韵,哈哈。”
周宣开始奋笔疾书,他把苏轼地那阙写给蔺宁,既然要让蔺宁夺诗魁,就得给她最好地,他自己用章质夫那阙,其实章质夫是原唱,苏轼是和韵,等于是模仿之作,但苏轼才高,模仿之作反而超过了原作,这也是少有的文坛佳话。
蔺宁接过周宣弹过来地纸团,抄写在碎花诗笺上。这次作弊被人发现了,就是宣州张刺史的女公子张幼微,张幼微听了周宣那两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芳心震动,这是何等的痴情啊,是什么样的女子让这个金陵翩翩公子如此倾心?衣带渐宽,那就是相思使人瘦,这个周公子不见瘦,但也许以前是个胖子,相思得反而瘦身好看了。
张幼微不时偷看周宣,发现了他与那位宁夫人之间作弊的秘密,更是震惊:“什么,他一人填两阙?如此说二楼时宁夫人所填的《蝶恋花》和《清平乐》都是这个周宣之所作了?此人才华之高,真是骇人听闻!”
周宣察觉张幼微在看他和蔺宁,心知作弊之事被她看到了,倒也毫不心慌,伸右手食指搭在唇边,冲张幼微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张幼微面纱下的俏脸一红,扭过头不再看他,心里微微有些羞恼:“这人才是有才,可是轻薄,刚才还那样看着夏侯流苏,垂涎欲滴的样子!”但不知怎么,这轻薄男子笑起来浓眉白牙的样子就是挥之不去,形象异常鲜明。
周宣把那阙《水龙吟》咏杨花词抄好,自己赏析了一番,心想:“诗魁是三嫂,魁副是我,这赢得地三千两银子一并带去给信州,在老家盖一栋结实的大房子,可以经历千年而不朽,我周氏祖辈一直住下去,最后轮到我…………呃,乱套了!”
这样想着,周宣不禁微笑起来,发觉又被人偷看了,一个是张幼微,一个是胡扬,张幼微看不到表情。胡扬则是一脸的鄙夷和得意,他地《水龙吟》已经填好了,自认为是有生以来填得最好的一阙词。
周宣见第二支香才燃了一小半,还有一阵子等,不知道楼下大厅的道蕴姐姐她们是不是还等在那里,肯定也饥肠辘辘了吧?便起身走到楼廊上。扶着栏杆下望。
蔺宁也赶紧跟出来,三痴叮嘱她一定要保护好主人。她不敢掉以轻心。
周宣突然挥起手叫道:“老三…………老三…………”
蔺宁探头往下一看,只见三痴站在楼下一块太湖石上仰头向上看,赶紧招手:“三哥…………”
三痴问:“主人要不要吃板栗粽子?”
周宣应道:“好,来两个,给三嫂一个。”
三痴道:“主人请摊开手掌。不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