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舟适才与张仲武会谈时,对方先是骑在马上,然后又是雨水浇熄了火把,看不真切,待到此时,看到张仲武立身在自己身前不远,足足高过他一头,便在心里暗自喝一声彩:“好一条黑大汉。”
李天翔看了半响,只觉得眼前这自称的指挥使,只怕是一个上好的勇将,冲锋陷阵,无坚不揣,若是论起智计,怎么也不能和将自己困了大半夜的那个对手联系在一起。
他心中惊疑不定,因问道:“可是你带着属下,又裹挟着南边各州的流民,偷偷渡过准水,将本使围困在此?”
张仲武并不抬头,只是闷声答道:“正是,末将奉命剿贼,因顾及百姓起事,无非是无法吃饱饭,是以不肯下狠手剿杀。上头几次催逼,都敷衍过去。怎奈末将安抚不成,流民起事越来越多,别的将军却不象末将这般心慈手软,直杀的血流成河。时间一久,末将的管地内流民四起,别处已经是安然无事。统制使大人震怒,便下令要将末将阵前处斩,以正军纪。没奈何,末将只得反了,带着属下兄弟,再有这些造反的百姓,东走西藏,偷偷渡过准水,想来投奔魏王殿下。”
他如此恭谨,连说话的语气都极是沉闷平实,李天翔心中一阵失望,却又喝道:“既然如此,你怎敢带兵犯上,将本使围困在此?不论是飞龙军还是大楚朝廷,知道你这样的犯上举止,岂能饶你!”
“是,末将也并没有想过脱罪,只盼将军能够饶了末将属下的兄弟,末将则自刎向将军谢罪便是。”
说罢,他抬起头来,黝黑中带着一丝红润之色的脸庞上,尽是诚挚之色。见李天翔不置可否,他双眼含泪,拱手而跪,又道:“今日之事,全是末将的主意。白天,末将属下的兄弟们遭遇将军,激战一场后回去禀报了我,我知道身披紫袍的必定是兵马使一级的大将。心想,千里迢迢跑到河南境内,无人引见,上下不知端底,若是贸然穿州过县的,只怕立刻引来大军围剿,动静闹的大了,多有不便。是以想了这个主意,也想到将军多半会在这里歇脚,这才带着兄弟们过来。其实无论如何,末将也绝不敢伤将军和飞龙军的各位兄弟,只盼将军能只罪末将一人,饶过其余的兄弟们,则末将死了也甘心了。”
第九卷 兵者诡道(七)
李天翔初时也被他这憨厚的脸孔,诚挚的语气所打动。想到这人爱民如子,不惜自毁前程,甘愿成为反贼,也要相帮百姓,带着自己属下的兄弟,千山万水,逃到此地。观其行,听其言,当真是个义薄云天之士。一想到这人话里的意思,所谓不便,不过是害怕暴露其形,朝廷找张守仁要人,则张守仁必定陷入两难的境地,而突破楚军阻挡,又偷过飞龙军的防区,在这信州地界不久,就足以根据地形来判断李天翔的落脚地,又根据下属的报告,迅速制定了做战计划,这样的人,岂能是他表面上展露出来的这般的仁德和没有心机?
他微微冷笑,打量着张仲武,只觉对方的眼神并不闪烁,直视自己。虽然明知道对方围困自己,又不肯动手,只是为了让飞龙军的军队高层了解他的带兵手腕和高超的谋略,而不是表面上所言的原因,却总不能完全坚信自己的判断。
叹一口气,李天翔将张仲武扶起,苦笑道:“不管如何,你找我算是找对了,也可算是找错了人。”
见张仲武一脸的不解,李天翔歪一歪嘴,道:“这些身佩剑斧铁牌的军人,是我飞龙军中专司军法的军人,直属节度府管制。军中不论何人,犯下军法,都由军正司下来捕人。”
这一番话说完,张仲武顿时了然。眼前这个将军到确实是身居高位,只可惜,身陷囹圄,正是自身难保的时候。说找到了,就是他必定会向张守仁禀报此事,可以不必多生周折,说找错了,就是这人眼下的境况如此,他的话未必有什么好处,反而可能带来不可预测的祸事。
他心中一阵阵的光火,好不容易逮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却遇着这么一个倒霉将军。
心里虽然懊恼,却道:“原来如此。不过咱们只求魏王能够收留,也不必在行动时引起地方官府的注意,闹出轩然大波,引的南边注意。除此,也别无他求,将军境况如何,并不要紧。”
他微笑着又道:“况且我看将军如此神勇,智计百出,魏王或许只是一时之怒,必定不会太过难为将军的。”
他若是说别的到也罢了,此时夸奖李天翔,却着实令他恼火。当下也顾不得在研究这张仲武究竟如何,只令道:“既然你是实心投效,该当如何,我现下也做不了主。你且约束部下散开,就地歇息,能躲雨就躲一下。待到明早,随我一起往颖州便是。”
张仲武微微一笑,躬身道:“我属下的兄弟们什么苦没吃过,就让他们在外面候着便是。”
李天翔眼皮一跳,也不做声。
因为局势诡异,虽然身上湿淋淋一片,他却是衣甲不解,只靠在火边假寐。到是李文舟从容不迫,唤来随从,取出干净衣袍换过,又令人将湿衣在火前烘干收好,这才安然睡倒,鼾声大做。
一夜无话,李天翔心中有事,睡不安稳,待迷迷糊糊看到一丝红彤彤的光线,便舒腰长身而起。扫了一眼庙内的诸人,均是红眼兔子一般,似睡非睡。他微微一笑,知道各人心里害怕,并不能安睡。
再看李文舟身侧,那张仲武黑铁塔一样的身躯倒卧在一堆干草中,正是睡的香甜。李天翔当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一大群人被此人搅的不能安睡,他到是若无其事,浑不将眼前的尴尬放在心中。
当下命人将他们尽数换起,略整衣袍,也不整治早饭,便决意立刻动身。那秦华也是心中着急,在这里莫名其妙的耽搁一天,还有不少弟兄受了伤,回到颖州之后,也不求这次差使能够被记功,但求无过便已满足。
各人整治完毕,渡出庙外。因为大雨初霁,空气清新之极,再加上耀眼的朝阳冉冉升起,众人均是觉得心旷神怡,昨夜的郁闷与颓废,一扫而空。
再放眼去看那些南来的流民和士兵,却果如张仲武所言,就那么队列整齐的站了一夜,此时虽然不少人面露疲敝之色,张仲武只是一声令下,众人便立刻收拾停当,扔下那些木杆锄头等物,排成行军队列,准备跟着飞龙军一起动身。
李天翔见对方治军如此严整,心中也是敬服。那些职业军人到也罢了,流民不过是乌合之众,居然被他整治的如此听话,这其中有着多少手腕,多少颗人头落地,却也是必不可免之事。
至此再无别话,由飞龙骑兵打头,簇拥着李天翔在前,身后数千浩浩荡荡的南来逃军与流民队伍,穿州过县,一路往颖州而去。
若不是秦华与李天翔等人的身份,那些南来军人若是想接近颖州百里开外,也非得死战不休,还得运气绝佳才成。
及至颖州城外,眼见着灰色的城墙高耸入云,敌楼上坚着魏字大旗,李天翔嘘一口气,向秦华问道:“听说大帅曾有意迁王都于洛阳,诸位参军和大将也都有此意,怎料竟未成行?”
秦华微微一笑,答道:“这样的军国大事,我不过是个小小校尉,怎能知道端底。将军见了大帅,自行问过便是。”
得河南与山东全境后,飞龙军下一步的动身,不问可知。现下潼关在蒙兀人手中,洛阳已经成为距离潼关最近的大城。迁帅府王宫于洛,北可扼黄河之险,西向可叩潼关之险,加上名城要地,关隘险峻,就是旧朝遗留下来的王宫也比颖州那寒酸的帅府要华丽壮美许多,张守仁却迟迟不肯搬迁,却是不知是何用意。
见秦华并不肯说,李天翔似笑非笑,也不追问。以他罪将的身份,讨论这样敏感的话题,对方的回答,已经够客气了。
秦华见他神色,却也有些黯然。一路上他跟随这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只觉得对方虽然冷傲,却是一个当真有本事,有担当的好汉子。此时见对方神情如此,也颇觉遗憾。
当下讪讪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大帅虽然有意迁至洛阳,却因为城内很多皇宫旧苑,享乐游玩之处甚多。大帅说,他搬进去住不好,不搬现成的,却去再修帅府,却更矫情。因着这一层顾虑,是以迟迟不肯搬离颖州。”
李天翔略一点头,答道:“原来如此!”
他知道这秦华必定不会拿这些骗他,张守仁也必定有过这么一段交待。只是以他的分析和判断,不离颖州,却绝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正在寻思间,却见十余骑的帅府亲兵队伍自城门疾驰而出,稍顷之间,便已到得自己身边。
“大帅传李天翔即刻到帅府相见。”
“是,末将遵令!”
李天翔在马上躬身一礼,以示遵令。却又听那亲兵头目道:“登州刺史暂时入城至驿馆安歇,大帅有空再见。那个张仲武,随李天翔一起面见。”
李文舟拍马向前,向李天翔笑道:“一路多蒙将军照应,这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唯愿将军受罚不重,再回山东,下官必定会登门拜见。”
自古庙一事后,李天翔对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文官,却也有了敬重佩服之感,对方的见识胆略,竟并不在自己这个统兵大将之下。论起气度修养,还在自己之上。此时重武不重文,大帅并不立时召见于他,也在意料之中。
当下他抱起双拳,向李文舟郑重道:“李大人言重。我在这颖州只怕要待一段时日,只要稍有可能,必定会到驿馆拜会大人,坐而论道,谈古说今,亦是人生乐事。”
他此时心情困顿,说的话却也带有一点暮气。李文舟不免安慰几句,然后方才带着从人离开。
李天翔眼见再无别话,便向那帅府亲兵头目道:“头前领路,咱们这便去帅府。”
谈吐之间,却又仿佛可见此人孤高自傲,不可一世的旧日风范。那亲兵看的一呆,忙答了一个是,当下打马在前,引领着诸人往帅府而去。
这颖州风光景致,李天翔当年见的多了,并不以为怪。今次回来,只觉得楼房渐多,行人如潮,其余酒楼茶楼之类,亦有增多。除此之外,街道越发宽阔齐整,路面也是洁净之极。这颖州不愧是张守仁得到后精心治理的第一个州城,论起规模气势,只怕已经不在大楚京师之下了。
他尚且好些,那张仲武却是第一回见着颖州城内的模样气势。那些高楼砖墙,在形状上与南方的楼房相似,却是以烧制的砖石砌成,料想在坚固和防火上,比之木制楼居高明许多。(南宋时,中国人就建造了许多高楼。临安城最高的酒楼,居然比皇宫还要高出许多。而宋朝皇宫建筑,又是中国历朝中最高的,宋人城市人口密度太大,不得以用高楼来解决民居困难,也导致经常有大火焚城,是当时的一大难题。)
再有整齐的坊市,脸色红润,神情快活的市民穿梭其中,叫卖声不绝于耳,当真是一副盛世景象。
放在南方的京师和建康、平江、泉州等大城,这颖州规模与人口与之相当,却也并不出奇。奇就奇在,张仲武当年也曾数次进入中原,那种萧条与衰败,却也是亲历亲见,这五六年间,一个城市居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委实不得不教他啧啧称奇。
至于城市规模之大,规划之精妙,市政之合理,环境之整洁,却不是他这个将军可以立时领悟的。于他而言,只是觉得这颖州气势恢宏,令人愉悦罢了。
一路上走走看看,过不多时,就在颖州城中最中心也是最热闹的闹市之旁,却听他身边的一个亲兵喝道:“兀那黑汉子,还在看什么,到了。”
张仲武虽然是大楚指挥使,在飞龙军中却并无军职。造反起事后,却也并没有穿着军装,那亲兵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便以黑汉子相称,却也并不是有意侮辱。
张仲武听得他呼喝,也只是微微一笑,心中只是奇怪,帅府怎么会建在这个喧闹嘈杂之所。眼看帅府旁的居民若无其事,并不惶然如临大宾的模样,仿佛也并不如何畏惧张守仁的威名。要知道张守仁治世以严苛残酷闻名,不但境内的百姓闻之胆寒,就是张仲武在南方时,也常闻其名。却不知道这颖州城的居民,傍虎而眠,却是丝毫不惧,到底是为何故。
心中奇怪,却见李天翔已经由帅府侧门当先而入,他不敢怠慢,急忙也跟着进入。
待到了帅府之内,却是任谁也不敢再骑马,各人依次下马,在帅府前的广场右侧等候。
张仲武放眼看去,只见三层二十七阶的汉白玉石阶上,钉子一般的站立着数十名衣甲鲜明的帅府亲卫,种种衣着不一,品级不同的文官武将,奔走不暇,或是神情愉悦,或是沮丧,或是不安,或是兴奋,表情不一,神色各异。偷眼去看,就是一路上镇静如常,并不以自己获罪而不安的李天翔,也是面露一丝紧张之色。
第九卷 兵者诡道(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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