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贞泪流满额,悲声道:“娘,你有何训示?女儿自会—一懔遵!”
朱氏叹了一口气,抚着惠贞秀发,幽幽地问道:“痴儿,娘的病,你想可以好么?”
惠贞毫不思考地答道:“娘,你的病,我想一定可以好得了的,漫说医药有灵,就是观音大土,也不会使我幼年失母!”
朱氏听了,怔了一怔,随口苦笑一声道:“贞儿,你的话虽然不错,无奈,药原医假病,佛渡有缘人。在数难免,在劫难逃,根据数的道理,以及慈悲大土的指示,讲句使你伤心难过的话,娘的病,不惟不会好,而且很难熬过明日了。”
惠贞听了,扑在朱氏的怀里,失声长恸道:“娘,你也太忍心了,贞儿尚未成人,幼不更事,一切的一切,全赖娘的爱护有加。您如撒手不管,虽然还有父亲可以继续把我抚养成人,但是幼年失恃,您想,那是一种什么情景?贞儿宁愿少活十年,也不愿娘就此弃我而去。娘,您我同求大士的慈悲,让您仍在尘世中稍作羁留吧!”
她们母女正缠绵排侧的当儿,小丫环蕊珠端着煎好的药,恭恭敬敬地走到床边,见她们母女两人,满脸泪珠,不觉怔了一怔,随又庄严地一笑道:“夫人,这是秦大夫开的药方,秦大夫医道圣手,闻名遐迩,活人无数,老爷远道把他请来,据他说,夫人的病易于治疗,不过以前的大夫,未能对症下药,把病稍为拖重了一点。他临走时还一再地嘱咐,这帖药一定可以生效,吃完了也就不用再吃其他的药了。这药果然芬芳扑鼻,有异寻常,有了这种好大夫,也可说是天大的缘份呢!”
朱氏听了前半段话,面现喜色,听到后半段,什么「吃完了,也就不用再吃其他的药了」,不觉神色一变,但随即恢复笑容,点了点头道:“果然是世之名医,不同凡俗,珠儿,你就把药摆在桌上吧,早点回房睡,不用侍候了,我和小姐还有话要谈,老爷今儿在朋友家中,也不用打点他了,这药我今晚吃一次即可,明天再吃第二次。今晚你可尽情睡一觉,明天的事够你忙的了。”说完话,翻身在床内摸出一个小包,将包打开,拿出一只金环,约有二两多重,递给珠儿,道:“你跟我多年,无物相赠,把它给你作个纪念吧!”
珠儿大吃一惊,禁不住热泪双流,忙跪下叩首道:“夫人的恩典天高地厚,这金环,婢子愿它长年戴在您的手上,如果给了婢子,那无异于白白把它糟蹋了,还是请夫人把它收起来。”
惠贞忙把金环接了,对珠儿道:“娘既把此物给你,你就把它收下吧,生病的人不能多讲话,你赶快回房休息好了,娘这里由我来服侍。”说完话,就把金环交给了珠儿。
珠儿接过金环,满脸带着泪痕,快快地离开了。
惠贞忙服侍娘把药吃了,勉强一笑道:“秦大夫的药可能与众不同,娘吃过了感觉怎么样?”
朱氏紧握着她的手,凄惨地一笑道:“痴儿,不要存任何幻想了,任何人的血都是有一定的,妇道人家染上了血崩症,如不能调法止住,那是准完。秦大夫话里有因,不仔细听,根本察不出来,他也知道娘已熬不过明日了,这帖药不过是应应景儿,不是娘狠心抛弃你,而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为娘续命,你知道吗?”停了一停,指着案上一座三寸多长的碧玉大土像继续说道:“这座玉像是一件至宝,由于你外祖父中年弃家慕道,塞外遇着了一位番僧,收他为徒,传道九月,翩然而去。临走时,送了他这座佛像,再三地告诫他,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佛门异宝,必须好好地珍惜。但是它的用法却已失传,据云那是一种十三诀,却载在另一件至宝天龙竹杖上,这对宝物的主人原是盛唐时一得道高僧,道成飞升之后,至宝却流落人间以赠有缘。番僧从波斯富商中获得此物,因爱你外祖父慕道心坚,侍候维谨,特举以相赠。十余年前,你外祖父在祁连山麓普觉寺中坐化,坐化之前,我去看他,他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妮子,福薄无寿,生不遇时,老僧也无法救你,这座玉像却须经过你的手,由你持赠有缘,让二宝重逢,西归极乐。”说完这话,就把玉像交给了我,当时我似懂非懂,牵着他的僧袍,只有落泪的份儿,忽听他瞪目一咤道:“蠢儿,卅载红尘,不过弹指一瞬,臭皮囊何需依恋?得大解脱始能还我真如,只要不忘却本来面貌,届时老僧自会接引,须知一念情痴,陷老增坠入色相,罪过罪过。”说完话,只见他玉筋低垂,从他身上散出一股莲花香味,人已蒙我佛慈悲,接引西归了。从那时起我就贩依大主,本欲青灯长伴了此一生,后来你外祖母强自作主,把我嫁给了你父亲。十余年夫妻之情,他待我总算不薄,一生衣食无缺,做母亲的尚有何求?十八岁时生了你,而今你也有十二岁了,整整卅年,正如你外祖父所讲,这不过是弹指一瞬,而今解脱期近,续命无缘再相逢,只有期请来世。隔壁邻家子戴伯阳,与你年貌相若,他人虽幼小,但文名极盛,你二人自小青梅竹马,彼此投缘,再隔数年,即可以论婚嫁。不过,据娘默中暗察,你二人神清骨秀,不类红尘中人。你父亲眼似桃花,命中带煞,恐难获善终,为娘多次默求我佛慈悲,总想代为化解,结果均无反应。一念痴愿终属徒劳,数中安排已成定局,为娘只好付之无可如何!大士玉像关系你仙业至巨,为娘死后,理宜好好把它收藏。像在人在,像亡人亡。待与天龙竹杖合并出现,你劫运之期即将届满,事属非常,一点也大意不得。”
惠贞含着泪点头应允,因时已夜深,只好服侍娘睡了,自己也睡在娘的身旁。这女孩年纪虽小,但思想成熟极早,发育也快,在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头,满怀心事,哪里能安睡得下,朱氏虽怀念丈夫与娇儿,但因是垂死的人,精力消耗已尽倒下后,即昏昏沉沉地睡去。贞儿睁着眼,就着房中的灯光,不时望望娘,只见地面自如蜡,形容枯槁,虽然如此,但还隐透着以往的秀丽,满脸的慈祥,口中还不时发出若断若续的呓语:“贞儿,娘要走了,你……你……你不久也得……离开这……这个家,娘真痛心万分。爹,还是让我再带她几年吧,孩子太可怜了……”
由于这几句话,惠贞知道娘确是太爱自己了,母女感情出自天性,虽弥留之际,犹念念不忘自己的儿女,这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珠儿也是一个有心的孩子,天刚亮就把第二副药煎好了,朱氏吃过药闭着眼,静卧养神,惠贞把珠儿唤到门外,将一切情形轻轻地都告诉了她,并叫她通知账房陈先生,准备娘的后事,又着珠儿把娘最心爱的衣服拣了出来,并还得知会自己的男友速来家中,见见娘最后一面。这孩子慌乱中带着沉静,温柔中含着刚劲,行事颇井井有条,童年如此至为难得。只听得珠儿全身打颤,热泪盈眶,知道事情刻不容缓,忙遵着小姐的嘱咐,分别办理不提。
上午,刘鸿运从戚友处返家,账房陈先生将病人的情形作了一个详细的陈述,刘鸿运听了这讯息,也吓得慌了手脚,急忙吩咐了几句,赶紧往自己的内室跑,贞儿见了爹爹,禁不住泪流满面,刘鸿运握着爱妻的手,见她人已熟睡,迹近昏迷,肌无血色,樱唇惨白,鼻息微弱,知道病人膏官,难有起色,想起了十余年夫妻间的恩爱处,泪珠儿簌簌下落,连爱妻的面上也流得满处都是,这一落泪,又把朱氏从熟睡中惊醒了。
她睁开那双无神的眼睛看了看自己的丈夫,脸上也挂了一丝丝的笑意,不过那种笑不是欢愉,而是苦笑,笑得比哭还难受,她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回来了,我病势至为沉重,精力业已消耗殆尽,如果再迟一点,说不定这最后一面也无法相见了呢!做妻子的很抱歉,不能与你白首偕老,生时可能有很多的事不能尽如你的心意,更必须请你包涵。贝儿年纪还小,今后她的一切全赖你照顾了,希望你看在做妻子的份上,凡事尽量地宽恕与爱护,钱财方面更必须看得开、想得开。果能这样,家道定必兴旺无疑,妾在九泉也可以安心了,不过世事无常,变化靡定,是否能尽如人意,那就无人可以逆料了。”说完,一双无神的眼睛把她丈夫看了一眼,嗫嚅半晌,始继续说道:“你脸上气色似乎愈来愈坏,印堂青而带赤,应主无妄之灾,凡百事应该拿定主意,决不能粗心大意或草率从事,如必续弦,应该选一三从四德的女子,不过,这一点在于你自己的福命了,一点也勉强不得。”停了停,又道:“续弦一家,我希望你最好不要躁进,如能熬过今年,广行善事,皇天有灵,可能为你降福消灾!”
病人的话说多了对病情只有损无益,所以她最后几句,已说得力竭声嘶,幸好戴伯阳的母亲何氏携着自己的儿子一同来探视,彼此客气下几句,何氏又安慰了病人一番,但仔细察看了病人情况后,心中也就有数,这一来倒反无话可说,呆坐一旁,也不禁为病者伤心。
戴伯阳站在贞儿的旁边喊了一声伯母,眼泪儿早已夺眶而出,朱氏携着他的手,睁着那失神的眼光把他看了一看,又用手拉着女儿,也把女儿看了一会儿,满脸神色凄然,幽幽地长叹一声道:“果然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无奈造物弄人,丝萝无份,不过终能同登极乐,也总算佛祖慈悲,因祸得福了。”
说完,她取下手上一对玉圈,一只给了贞儿,一只给了伯阳,并嘱道:“这对圈子也是汉代古玉,名贵不凡,你两人一个一只,未来与你们一生的遇合,可能有点小帮助呢!”
伯阳谢过了伯母,即把圈子藏在衣袋内。
刘鸿运站在旁边半晌未语,等两个孩子把圈子收好了,却满脸正经向惠贞道:“这圈子你得好好把它收藏,一只玉圈,小户人家得了它,半生衣食可以无缺呢!”
何氏听了,微微一笑,拉过惠贞的手,很慈爱地看了她半晌,也从手上落下两只光华夺目的金圈,圈子上不但雕刻着各式飞龙舞凤,而且刻着无数的珠宝。这对圈子,一见而知是价值连城之物,也分给两人每人一只,并笑嘱道:“我和朱姊妹彼此是一样心眼,希望你们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也将这对圈子给你们两人作个纪念吧!”说完,对刘鸿运笑了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
刘鸿运心里有数,不觉满脸通红,朱氏看了这情景,眉头连续地皱了几下,似乎痛苦异常。
何氏坐了一会儿,安慰了病者一番,带着儿子怏怏地回家去了。
当日下午,朱氏大限已临,对着丈夫女儿,含着泪,万分依恋,尽在不言,长叹数声撒手西逝,惠贞哭了个死去活来,珠儿也哀痛欲绝,鸿运则一边哀痛,一边还得指挥下人们办理丧事。
人既死了,当然不能在死者身上多花钱,于是成殓从简,棺椁从简,超渡从简,总算是自己的亡妻,不管用钱怎样心痛,毕竟花了百余两银子,虽说这数目在刘氏家产上占的成份很低,然而在刘鸿运的眼光里,百余两银子,数目上已经够大了。出丧的日子,亲朋好友看在死者生前份上,送葬的人特别的多,戴伯阳和自己父母也参加了出殡,尤其是戴伯阳看到贞儿哭得如带雨梨花,小小心灵上已刻上了老病死苦种种的创痕。后来身入佛门,自然受到了这种悲惨情景的影响不少。
刘鸿运自发妻朱氏死后,感觉到异常孤独,同时家中铺面甚大,中馈乏人,缺乏助力,处处都感到不便,续弦的需要于是占据了整个心灵。当地蔑片王义与他素有来往,朱氏生前慧眼识人,坏的人与丈夫套交情,朱氏必严厉地规劝丈夫,晓以利害得失。刘鸿运对老婆倒有三分畏惧,不敢不听,这一来,王义倒很少在刘家走动,彼此交情虽有,却隐而不彰。
朱氏死后,这蔑片可以说每天必来,刘鸿运平素对人很悭吝,惟独对这蔑片却另眼看待,虽不说有求必应,但多少总得周济他一点。作蔑片的人,最会猜摸别人的心事,他看到刘鸿运两眉深锁、万分苦恼的样儿,知道他谁是出于缺乏异性的慰藉,如果能为他找得一位女子,对了他的心思,偌大的一份家财,他随便高兴给你一点,包你半生穿着不尽。若能设一计谋,让女的接受刘家的产业,又能摆脱刘鸿运的束缚,而后设法获得这女子的心,那岂不是人财两得?
蓦地想到齐屠户的女儿齐露儿与自己有说不清的关系,何不如此如此,保险她必赞成无疑。
王义三步两步穿过了横街,拐了几个弯,穿了几条巷,不一会儿,已到了齐屠户的家。这房子式样相当的古老,所以显得异常黑暗,齐屠户夫妇住在右边,他夫妇两人除了杀猪卖肉外,所余的时间不是打牌就是赌,那齐露儿生得风骚入骨,见着那钱多的或人俊的,她总得千方百计勾搭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