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某个卖焦酥的商贩请去府上养几天之类的事。对于邯郸城这种十万户的大城来说,这种事实在太平常了,平常到了连作为当事人的某公子、某大夫都不知情的地步,当然另外两名当事人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好运气竟然源于某个老疯子轻轻一拍脑袋的“突发奇想”。
乔端所住院落处在平原君府后宅靠西的僻静位置,平日就很少有仆役出入,自从赵胜下了不许打搅乔端的命令后,更是只剩下了乔端祖孙和拨过来照顾他们的两名使女,因此当赵胜过来时,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公子。”
“嗯,你们先下去吧。”
院子里两名使女刚刚走出屋来,看见赵胜赶忙敛衽。赵胜点点头,刚吩咐她们离开,便听见屋内传来了几声粗重的咳嗽,其中还带着因为喉头拥痰而发出的“丝丝”声。
难道乔端病了?这关键时候……赵胜心里不由一紧,赶忙快步走进了屋里。
宽敞的卧房里,乔端眯缝着双眼,疲软无力的躺在榻上微微喘着粗气,额头上敷着块浸湿了的手帕,本来因为年老而苍白的脸颊更是爬上了深深地红晕。
乔蘅跪坐在塌头旁俯身摆洗着另一块方帕,含着几条红丝的明眸看到赵胜进门,忙直起了身来。
“公子。”
“咳咳……公子来了。”
乔端听见动静,也微微睁开了眼睛,见是赵胜,不自觉的欠了欠身,但最终又躺下了。
“乔公!”赵胜这时候哪里还有工夫鞠礼客套?几步走到塌旁探手在乔端额角摸了一摸,顿觉手心发烫,登时忍不住轻呼了出来,“怎么这么热!”
“现下已经好些了,夜里就起来了。”
乔蘅抿唇望着赵胜,见他一脸的焦急,便轻声说了一句。
夜里就起来了?现在天都快黑了!赵胜气急,也顾不上小女孩脸皮薄,猛转回头怒喝道:“乔公病成这样,你们为何不去告诉我?”
“公子不要怪……咳咳咳……不要怪蘅儿她们,是老朽不让她们跟公子说的。”乔端见孙女眼眶里滚动着泪珠低下了头去,咳嗽两声忙替她解起了围,说着话他看到赵胜手里拿着白绢,不觉转口道,“富丁大夫来过了?”
“嗯。”
赵胜看着乔蘅委屈的样子多少有些不落忍,听见乔端问他,便有口无心的应了一声。
乔端轻轻叹了口气,微闭上双眼道:“‘九二利见’,赴魏之行怕是就在后日,唉,老朽这不争气的身子啊……”
“乔公现在不要去想这些。”
病成这样连自己都不肯告诉自己,自然更不可能请大夫了,赵胜安抚完乔端,接着转头吩咐上了乔蘅,
“蘅儿姑娘快去找邹同,让他请姚先生……算了,还是我去找姚先生。”
乔蘅刚刚进府,虽然被人误以为是赵胜的侍妾,但在邹同那里估计面子不会太大,赵胜说着话就要抽身出去,谁想躺在床榻上有气无力的乔端突然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这动作太猛了些,顿时引起一阵咳嗽。
“公子不必去了,现在是非常之时,万事需谨慎……老朽不过是些发热之症,许历已经替我找了寒草,表出热毒就没事了,请医也不过就是这些路数。”
“乔公身体要紧,让姚先生再来看看总是好些。他一家人都在府里,乔公不必担心。”
赵胜知道乔端担心什么,但外面的事已经安排周全,再为了所谓的谨慎就放任乔端安危不顾,赵胜实在做不上来,他不经意间看见乔端胳膊上的鞭伤处又缠上了绷带,突然明白了乔端发烧的原因,
“乔公,这都是赵胜害得你啊……”
“公子心诚待我,老朽死而无憾,莫说这点病了。”乔端见赵胜低着头一脸的愧意,心中顿感欣慰,淡淡的笑道:“不过老朽想了想,公子后日启程,老朽绝不可相随……”
“乔公只管放心养病,魏国那边赵胜自有安排。”
赵胜急忙打断了乔端的话,他明白先秦的医疗环境极差,乔端年纪大了,就算没病,这一路的颠簸也很难经受,请他帮忙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现在乔端病成了这样,两天后根本不可能好,如果硬撑着去魏国,这跟要他的命没什么区别。
乔端生病算是上天对不自量力的人想改变历史进程的警告么?赵胜紧紧地握了握拳,即便是人做天成,即便是飞蛾扑火,他也要去闯一闯,然而乔端却绝不能成为牺牲品。
“公子你想差了。士为知己者死,老朽何惜此身?”
乔端见赵胜脸现坚毅,立时明白他已经下了孤身赴魏的决心。这种表情乔端三年前曾经见到过,那也是他装疯苟活的原因。肥相已经死了,大赵不能再没有了平原君……乔端幽幽叹了口气,已然下定了誓死追随赵胜的决心。
“只不过这一病倒让老朽想明白了一些事。公子赴魏,赵国这里不能没有人替公子善后。老朽现在这个样子即便去了魏国恐怕也只是公子的累赘,倒不如留在邯郸替公子做些事。至于魏国那里,老朽也已经安排好了,公子只管带蘅儿前去。”
“蘅儿……”
乔蘅?这小姑娘去了能干什么,难不成让她去担负说服魏王的重任?更何况要是她去了,乔端由谁来照顾?
赵胜听到乔端的话不觉一诧,下意识地转回头望了望站在自己身后的乔蘅。乔蘅婷婷娜娜的站在那里,娇俏的小脸上满是平静,看那样子,乔端之前恐怕已经向她交代过了。/p
正文 第七章 赴魏(下)
大夫之行,上卿郊送,王弟公子为国出使,自然要相邦相送了。出使六国的正日子,敬奉上启晋大夫赵衰,下至武灵王赵雍列位先君的大赵祖庙里香烟缭绕,赵胜以公子之尊引领其余五位使臣焚香祷告,郑重祈求天地先祖保佑行程平安后,以步当车赴王宫向赵王辞行。
礼程如仪,整个过程中大王赵何除了必要的答礼,几乎一声不吭,只是略略带着些伤感注视着赵胜,一切礼仪完成,赵何的双眼已经有些发红了。
“王弟此行……当何日回还?”
赵何虽然是大王,但赵武灵王禅位给他之前,整个赵国都认为赵武灵王的继任者会是长公子赵章。赵何当时年纪又小,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成为一国君主,天真浪漫的年纪无忧无虑,在等级深严的王宫里只能和年龄相仿的赵胜、赵豹成为玩伴,兄弟三人感情至深,在赵何成为大王以后的这些屈辱日子里更显弥足珍贵。今天赵胜就要远行赴魏,赵何怎么可能不触景伤感?
这番话并不在礼程之内,赵胜听见赵何问他,抬起头来向御案后已经站起身来的赵何看去,见他苍白的双唇微微颤动,心里不觉紧紧地一揪,连忙又低下了头去。
“启禀大王,以行程计当三月回赵。”
“三个月……”赵何伤感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缓缓地坐下身,抬眼向大殿门外出神地看了半晌才又向赵胜看了过去,“三弟一路保重,万万不要累着。”
不要累着……不知道怎么的,赵胜听见这句话,心里不由自主的有些发酸,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的这些日子里,每天谨小慎微,想的都是怎么破坏合纵,怎么防止李兑窥破自己的心思,却从来没想过虚坐朝堂的那位国君兄长……
赵胜有些惭愧,他不想这样憋屈的活下去,要奋起反抗,身边好歹还有一个可以放心的苏齐在,然而谁又会去考虑赵何的感受,就算那位威风凛凛站在他身后的扈从将军高信都是李兑的人。
“臣弟谢过大王。”
赵胜向着赵何深深的长鞠一礼,直起身后却把双手背在了身后,他向朝堂上所有的人缓缓地环顾一周,提高嗓音说道:
“列位上卿大夫,赵胜远行赴魏,不能与诸位共处朝夕,今日一别,还请诸位听我一言。我大赵立国艰难,今时又逢强秦逼视,诸位重任在肩,当知大赵荣辱既是我等荣辱,大王荣辱既是我等荣辱。今后更当精诚一心,共辅社稷,时时以大赵大王、万千黎民为重,万事三思而行,谨慎于事。赵胜在这里谢过诸位了。”
赵胜的铿锵之语回荡在朝堂之内,久久未息,赵何听见他连连说“大王荣辱”,“以大王为重”,顿时闻言伤感,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里团团打起了转。赵何知道赵胜这些话是说给众大夫和李兑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不觉峥嵘,紧紧地捏住袍袖,硬生生地将眼泪收了回去。
一旁的赵豹也听得很是仔细,当赵胜说“三思而行,谨慎于事”时有意无意的向他望去,赵豹顿时惭愧的低下了头不敢再看赵胜。
众大夫耳朵也尖的很,听见赵胜这样说,登时心思各异,有悲愤的,有冷笑的,也有暗暗摇头叹息的,不过看见赵胜鞠下身行起了团揖,大家又恢复了统一行动,连忙鞠身还礼,轰然应道:“谨遵公子之命。”
整个过程中,李兑捋着须子一直在冷眼旁观。赵胜这些话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是味儿,但当看见赵胜鞠礼时,他却暗暗发出一声冷笑:这是骂我么?想要有所作为却不懂慎言慎行,靠指桑骂槐难道想刁买人心?这心机还是先练上几十年再说吧。
想到这里,李兑心中已然下了品评:赵胜这里富丁足够对付,而且自己已经把这一行安排的谨慎妥当,赵胜就算为了赌气想在魏国胡乱说话也没机会,更何况他能说什么?说我李兑是奸相?这些话魏齐说不准会和他一起骂上几句,但那也得看魏王有没有心情听。
“去吧,好歹也是为国出力。”
李兑暗笑一声,等赵胜行完了礼,便沉下脸离席向赵胜抬手肃然道:“时辰不早了,赴魏吉时不能错过。公子请,下官相送一程。”
“有劳李相。”
赵胜恢复了平静,与其他使者一起再次向赵王施礼后,便与李兑并肩退出了朝堂,那边其他五位使臣自然也由徐韩为、触龙等上卿相送不提。
赴魏一行将近二百人,除了赵胜和富丁两个使臣以外,陪臣、武士、仆役、使女,加上送给魏王与魏国重臣的礼物,浩浩荡荡的用了近百辆马车和大车,因为是由王弟亲自出使,阵容比去其他五国的使团大了一倍都不止。
远行第一天其实走不了多少路,完全是为了赶吉日吉时,所以一行人出邯郸只南行了三四十里,没等天擦黑就驻进了一座小县城里。
县这种建制最早出现于春秋早期,不过当时的县和后世不是一个概念,而是各强国在新吞并土地上建立的边防机构,与后世正好倒过来由县管郡,有一定的军事建制意味,其管辖范围很大,主管官员也是由国君亲自派遣的高官大夫。到了战国以后,三晋发端开始将县制向各国内地推广,又倒过来在郡下设县(其中齐国无郡,而称之为都,其实意思是一样的),这样一来县就成了基层建制,一直实行到现代。
这座小县城不过几百户人家,虽然距离邯郸不远,但这个时代交通极其不便,绝大多数普通百姓甚至一辈子都出不了家门五里十里的范围,高官贵人们在国都里荣华富贵享受不完,没有派遣任务自然更没工夫来这种地方,所以虽然按现代的观念,这里基本上算邯郸远郊区,但在先秦却堪称山高水远了。
王弟公子大驾亲临,对于这座小小的县城来说可谓无上光荣,自从接到国都发出的命令,县令、县丞、县尉、县司马、县司空就没消停过,天天团团转的折腾,望眼欲穿又忐忑不安地盼来了赵胜,还没等在县衙里暖热乎地方,又给送到城外不远处一座有着大庄园的庄子上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县城实在太小了呢,如果把公子和富大夫的随从都安置下来,各位县领导就只能睡大街了。
赵胜自从出邯郸拜别李兑心情便舒畅了许多,仿佛一只刚刚放归树林的黄鸟。对于他来说,不管能不能破坏合纵,离开邯郸就意味着摆脱了束缚,虽然富丁等人在很大意义上是在监视他,但地位悬殊足以弥补实际权力上的强弱差距。
吃饭后接受完三老及庄园主人的拜见并恩准县令等人离开,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富丁虽然只是四十多岁,但做了多年文官,几十里的颠簸已足以让他筋疲力尽,所以陪着赵胜说了几句话,见赵胜笑微微的点了头,便如蒙大赦般告辞歇着去了。
赵胜信步而起,贴身护卫着他的苏齐和许历接着便举着火把跟了上来。赵胜休息的地方在庄园的最深处,五间的开院,内外堂相连,是县令他们费了心思专门选择的,环境雅致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便于贴身护卫保护。
内室中床榻已经铺设齐整,挂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