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胜的父亲就是那位因胡服骑射而名垂史册的赵武灵王,这位铁血雄主一辈子金戈铁马,傲视群雄,然而最后却因为爱情做了件糊涂到了要他命的事。六年前赵武灵王的王后吴娃病逝,赵武灵王悲痛欲绝下,竟然不顾群臣的极力反对废长立幼,将王位禅让给了他的次子,也就是吴娃的亲生儿子赵何。
废长立幼自然引起了长公子赵章的不满,三年前赵章和大夫田不礼合谋造反,准备假借赵武灵王的命令把赵何引到沙丘宫杀害,由于计划不周,被相邦肥义提前察觉。肥义是个忠臣,当年赵武灵王废长立幼时他极力反对,但是当废长立幼成为事实后,他又尽心竭力辅佐赵何。知道了赵章的阴谋后,肥义不顾众大夫的苦劝,毅然只身前往沙丘宫劝说赵武灵王和赵章,最终死在了田不礼的手里。
肥义之死成了赵国大乱的导火索,本来就对“胡服骑射”不满的王叔安平君赵成借机兵围沙丘宫,不但杀了赵章和田不礼,而且还活活饿死了赵武灵王。赵成是赵武灵王的叔叔,同时又是赵国宗室族长,在赵国位高权重,亲信众多,虽然做了弑君的事,但是却没有人敢于反对,再加上大王赵何年幼,大权便落在了赵成一个人的手里。赵成独掌大权后重用亲信,排除异己,视大王赵何如同傀儡玩偶,致使赵武灵王苦心培养出的能臣良将纷纷逃往他国。赵国势力自此一坠千丈,仅仅与秦国一战就被迫割让了十七座城邑。
大概是心中有愧,赵成一年前重病不起,然而重病之下,他依然不肯放权,竟然强迫大王赵何任命他的亲信李兑为假相,并封为奉阳君。赵成死后,李兑接手了赵成的势力,为了稳固权柄,拉拢赵成一派宗室,居然强迫赵胜代替大王赵何执孝子礼为赵成跪灵。先秦时礼仪繁杂,孝子跪灵要麻衣素食、几乎不眠不休,再加上他清楚赵成是自己杀父仇人,又累又恨下,一息轻灵便归了虚无。
“为仇人戴孝,简直是奇耻大辱!”
赵胜心里很不是滋味,邯郸城哪里是什么富贵窝,分明就是个无形的大牢笼。自己的这位前身虽然是个贵公子,但是生活的还不如一介草民,一介草民完粮纳税后只要不赶上战争,好歹还能落个自由,可贵公子虽然锦衣玉食,却连起码的尊严都保不住。
赵胜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男人的尊严,所以坐在马车上,他一直在思考自己以后该怎么办。他对先秦历史并不了解,无从知道李兑的最终结局,甚至不知道这时距离秦朝统一六国还有多少年,然而有一点却很明显,李兑能大权在握,那就说明他绝不是庸人。他敢于羞辱王室,强迫赵胜为赵成守灵,虽然表面上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是在向赵王示威,同时也是压服异己的手段。这样一个人,要想取其而代之,别说赵胜一个没权的公子,就算加上赵王,恐怕也绝非易事。
“咱不过是借了他的身体罢了,何必学别人做什么忠臣。”
赵胜不由苦笑,他虽然占据了平原君的身体,并且保留了平原君几乎全部的记忆,但是却并没有继承他的感情。好容易能再活一辈子,何必为了一点感情也谈不上“大王哥哥”去做找死的事。然而就算不做忠臣,但也不能继续这样受屈辱吧?
赵胜皱了皱眉,他本来没什么大志向,然而再世为人,却做了个不在牢狱里的“囚犯”,绝非是他所愿。到底该怎么办?难道学项少龙寻秦?赵国的公子哥去寻秦!那不纯粹是扯淡嘛。赵胜陷入了沉思。
赵胜自在那里想他的心思,一旁的苏齐却坐不住了,在他印象里,赵胜一向谨小慎微,虽然明知李兑专权架空大王,但是却从来没在别人面前说过哪怕一句。刚才赵胜明言李兑专权,虽说是累极了的气话,但又何尝不是拿自己当心腹才敢说的呢?
主辱臣死!苏齐顿时热血沸腾,“通”的一声单膝跪在了赵胜面前,双手一拱沉声说道:“公子,苏齐不才,愿请命击杀李兑,归政于大王!此事苏齐一体担当,绝不拖累公子。”
“你……小点声。”
赵胜被苏齐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坐直身子诧异的看向跪在面前满脸悲愤的苏齐。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先秦的人都这么任侠吗?为什么就不考虑考虑后果?现在李兑的人占据赵国朝堂大半,先不说成功击杀李兑可能性有多大,就算苏齐真能杀死李兑,到时候赵国各派势力必然要重新洗牌,难免动荡。赵国是个四战之国,周围群雄窥视,要是出现乱局,又缺少能臣良将,必会有人趁虚而入,到时候战端一起,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种为了个人利益而让成千上万老百姓陪葬的事,赵胜实在做不出来。
“公子,我……”
苏齐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赵胜拒绝的意思,然而他此时血气上涌,终究不甘心,他抬起头来还想再争,却见赵胜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苏齐……你小点声。”赵胜知道苏齐与自己不同,有他的历史局限性,然而赵胜虽然有千种理由驳斥苏齐的鲁莽,却怎么也没有勇气打击他的忠心,只得温言说道:“我岂能不知道你为国的一片忠心。可是你想想,现在的赵国,除了你,我哪里还有一个可以信任依靠的人?刚才那些话你以后千万不要再提,就当从来没说过好了。”
“嘿——”
苏齐仰头愤然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身无力的坐在了座中,赵胜对他以诚相待,他又怎么能不示赵胜以忠?可是他始终心有不甘,愤愤然之下无从发泄,猛然捏拳向车厢壁砸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寸厚的檀木厢壁竟然裂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细纹。
马车在王宫城门外停了下来,城门楼下早有寺人举着簦伞、踏着地上的水花跑了过来。苏齐扶着赵胜下了马车,等寺人迎上来后便钻回了车厢里。雨实在是太大了,他一个平原君府的侍卫没有资格随主人进宫,也只能留在车厢里躲雨。
赵国王宫在邯郸城东,方圆里许,亭台相连,广厦遍布,气势恢宏,是三十多年前五国相王时赵武灵王所建,就像赵武灵王的性格一样,整座王宫粗朴而又雄浑。敞阔的王宫大殿内,群臣毕集,分坐在大殿两侧,似乎朝会早已开始。
“看样子有我没我都一样。”
赵胜心中暗道。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赵胜驱步入殿,双手一抖袍角,像模像样的向着大殿深处的御台拜了下去。
“臣弟赵胜叩见大王。”
“……坐吧。”
年轻的大王赵何今年还不满十八岁,上唇刚刚挂上浅浅的绒毛,此时正面带愠色慵懒的斜坐在御案后边,细白的双手无聊的把玩着一块玉璧,就好像眼前的朝会和他没什么关系似的。他抬眼看见赵胜,先是满含愧疚的欠了欠身,但是随即目光又黯淡下来,斜身靠在御案上,懒懒的抬抬手赐赵胜平身,接着便打了个呵欠,又低头摆弄起了手中的玉璧。
“安平君大葬劳公子辛苦,请入座。”
赵胜礼毕,跪坐在御案下左手首席上的相邦李兑微微颔首,高声请赵胜入座。李兑已是四十五六岁年纪,儒雅气派,高挑清瘦,然而底气却很充沛,虽然殿外雨声“噼啪”,但他的声音在诺大的大殿内四处回荡,却异常清晰,仿佛昭示着他才是赵国真正的主人。/p
正文 第二章 朝争(上)
“诸位大夫,咱们还是继续议刚才的事。安平君大葬已毕,有些后事今天也该说说了。”
等赵胜退身坐在了自己下首,李兑沉着脸站起了身来,
“三年前先王辞世,要不是安平君为国出力,为君分忧,大赵只怕早已乱了。安平君有大功于国,在世时却从来没有求过增封,可见其忠而忘私。如今安平君辞世,遗下二子赵代、赵佗都对大赵有功,本相看应有些说法才能告慰安平君在天之灵。”
“是啊,是啊。”
“李相邦说得有道理。”
李兑的话说到这里,大殿上响起了轻微的议论声,早已有大半大夫开始点头。
赵胜冷眼旁观的看着那些点头的大夫,心里泛起了些鄙视:这些赞同的人固然多是李兑一党,但也不乏赵国宗室,对于他们来说,李兑的话可以算是某种承诺——安平君虽然死了,如今是由他外姓主政,但他绝不会损害宗室们的利益,今后大家只会比以前过得更舒坦,绝不会受到任何损失。难怪秦国能统一六国,这些权贵们满脑子都是私利,指望他们保家卫国纯粹是胡扯。
赵胜心中反感,但李兑却对大夫们的反应十分满意,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到收拢人心之效。他刻意的停顿了停顿,转头向赵王看了过去。
赵王依然在低头摆弄手里的玉璧,好像根本没听到李兑和众大夫的话。李兑也不再理他,转回头继续道:“依本相之见,安平君长子赵代当承安平君封邑,另外次子赵佗于三年前赵秦之战立有战功,当封一城……”
“哼哼,战功?封一城?赵代赵佗要不是守孝不能上朝,只怕此时对你李相邦早已感激涕淋了。”
正当李兑要说如何封赏赵佗的时候,一个嘲弄的声音传了过来。赵胜与众大夫一起循声看了过去,只见御台下右手次席上一个少年脸带冷笑,目光紧紧的盯着李兑。这个少年名叫赵豹,是赵王和赵胜的弟弟,今年方才十六岁,六年前与赵胜一起被赵武灵王封为平阳君。
李兑皱着眉向赵豹看了过去,然而却口气平缓的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赵豹突然双拳紧按着面前的矮几长跪而起,两眼恨恨的看着李兑,声音也顿时愤怒起来,“李兑,你混账!”
“公子是王室贵胄,还请不要学市井粗人说话。”
李兑目光一冷,眯眼向赵豹看了过去,然而脸上却平静异常。
“粗人?”赵豹冷哼一声,迎着李兑的目光没有一丝惧意,“李兑,我问你,赵成对大赵有什么功劳?三年前要不是他兵围沙丘宫,先王就不会……”
“平阳君!”李兑猛然高喝一声,打断了赵豹的话,“平阳君请自重。这里是大赵朝堂,平阳君要耍公子做派,还请回府上再闹。”
李兑打断赵豹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三年前沙丘宫变,赵武灵王惨死的事一直是朝堂上避讳的话题,赵豹这时候公然说出来,那不是揭短吗?大殿内气氛立时紧张起来,大夫们满脸紧张地看着对峙的李兑和赵豹,一时间寂然无声,殿外风雨声传进来,平添几分尴尬。
“自重个屁!”赵豹怒不可遏,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向众大夫撒眼环顾一周,愤恨地道,“你们这些人食我大赵俸禄,却不思为君!三年前沙丘宫变,先王惨死。秦国兵指邯郸,大赵差点亡国!大赵沦落到如此地步,都是赵成干的好事,你们便没有一个人知道么?”
赵豹的话慷慨激昂,在大殿内来回激荡,然而众大夫回答他的只有沉默,让这个十六岁少年的声音更显孤凄:“李兑说赵成有功,要拿大赵的土地封赏赵成的儿子,我问你们,赵成功在哪里?你们皆是大赵之臣,难道没有一个人敢仗义执言!赵成之罪,就是车裂也……”
“平阳君!”李兑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时间顾不上矜持,干瘦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了矮几上,“朝堂之上如此喧哗,状如莽夫,成何体统?高信何在!”
“末将在!”
李兑话音落下,手握宝剑站在御案一旁的扈从将军高信立刻粗声应和。
“高信,你告诉平阳君,喧闹朝堂该当何罪!”
“诺!以我大赵律,黎庶闯宫者斩,喧闹朝堂者车裂!大夫喧闹朝堂者杖责!宗室喧闹朝堂者幽囚三日!”
高信是赵王的扈从头领,肩负维持朝堂秩序重任,他一个赳赳武夫,环眼钢髭,身高体壮,嗓门更是洪亮无比,一番话说出,众人无不心惊,就连刚才一直对朝议丝毫不关心的大王赵何也放下玉璧,坐直身一脸紧张的向李兑看了过去。
“李相邦……”
“大王!”
没等赵何说出话来,李兑突然厉喝一声,如同利剑般的目光猛地转了过去:“礼法为国家重器,平阳君喧闹朝堂,臣下如此乃是为了大赵体统,难道大王以为不妥!”
在李兑的冷目相对中,赵何无力的软坐下身去,目光中充满了悲意。
“李兑,你放肆!老子忍你很久了!你把持朝政,欺凌我王,迫我三哥以公子之尊为赵成守灵,今天竟又拿我大赵国土爵位买好赵代赵佗,以固权柄!你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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