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溅泪寻思,可情和韵儿皆无亲无故,仓促之中哪里能找到落脚之处?可情尚有大仇在身,她极有可能带着韵儿回家乡找那杜大善人复仇去了。吩付可人可心速回梅谷,向谢成泰要了一匹快马,全力往可情家乡赶去。
夜色正浓,夜风一阵阵吹过,乡野间一所大宅门口灯笼轻晃,灯笼上印着一个大大的“杜”字。一匹白马飞驰而来,在宅门口停下。花溅泪翻身下马,打量这所巨宅。
只见宅院四周修着丈余高的院墙,院前立着两头威武的石狮。厚重的朱漆大门半掩,门前却不见一个人影。她不由暗自纳闷,杜府怎会连个守门的家丁也不见?莫非可情已经来过?
她从半掩的大门走了进去。刚一跨进高高的门槛,只见门后倒着两个家丁,双眼凸出,满面惊讶,手里还各自紧握着一把雪亮的砍刀,刀刃上却毫无半点血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已是一命归西。她心头一紧,凝神细听,只听院内十分安静,什么声息也没有,但风中却带着浓郁的血腥气。难道,一场恶战已刚刚结束?
以可情和韵儿的武功,要杀杜大善人这样的乡绅,自是易如反掌,但她心中却突然感觉不安,隐隐觉得已有什么不幸之事发生。既然连她都能猜到可情会回来寻仇,那故意走漏消息逼走可情的幽灵宫主,难道就想不到么?可情二人,是冷香宫中唯一见过谢谨蜂真面目的人,虽不识他之真实身份,但以谢谨蜂一惯谨慎狠辣之作风,难道就不会来杀人灭口么?
她心中暗惊,往宅内一路寻去。只见院中不时有倒毙的家丁,被削断的刀剑随处可见。后花园内,满地狼藉,打翻的酒席,破碎的杯盏,零落的枝叶花瓣,和人体的各种残肢混杂在一起,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殷红的血正在青石板上汩汩流淌。自入江湖,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人,这么惨烈的场面,只觉心中发睹,低声道:“可情,韵儿,你们在哪里?”
没有任何回应。难道这里竟已无一个活口?从未杀过人的可情与韵儿,怎会有如此狠的出手?但若不是两人下的手,那两人现在何处?莫不也遭了毒手?花溅泪走近死尸,一具具翻看,一双绣鞋很快便已被地上鲜血浸透。足底又湿又冷,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酒席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肥头大耳、头发花白的华服老人,他仰首倒在椅上,满面惊恐,咽喉处一个血洞还在缓缓流血。
那是一处剑伤,看伤势,正是相思断肠剑法中最厉害的杀着。这一剑,必是可情所留。那这华服老人必是杜大善人了,可情她终于亲手为自己的娘报了仇。可是,她和韵儿现在何处?
一处花台后,露着一只脚。那脚是那么纤细,绣花鞋是那么眼熟。花溅泪心中一颤,一步跨了过去。只见韵儿倒在一丛蝴蝶花下,心口插着一只飞镖,直没入柄。花溅泪急忙用手一探鼻息,却早已气绝。只见韵儿双眼圆睁,竟是死不瞑目。花溅泪颤抖着手为她合上双眼。月光下,只见韵儿双唇乌紫,这镖上显然有毒。花溅泪取出飞镖,凑鼻嗅了嗅,又对着月光仔细看了看,若有所思。
“宫,宫主——”身后传来一声细若游丝的低唤。花溅泪一转身,只见一棵黄桷树的阴影之中,隐隐有一个人靠在树根上。
她叫道:“情姐,是你么?”放下韵儿,掠了过去。果然是可情,她靠在树上,胸上三处深深的创口,衣裳早已被血浸透,双眼仅睁开一线,眼神已混浊。花溅泪连忙点了她伤处四周的穴道,把她抱在怀里,一手对了她掌心,为她渡入真气。可情双唇微微动了动,似有话讲。花溅泪低下头,将耳凑她唇边,只听她道:“孩,孩子——”
花溅泪含泪道:“情姐,你是说你的儿子冰儿是不是?你放心,我会找到他,把他带回冷香宫,交给我大哥,把他抚养成人。”眼见她伤势如此之重,难以救活,不由心如刀绞,流下泪来。
可情又断断续续地道:“画,画——谢谨蜂——我怀里——”声音低弱至极,模糊不可辩。花溅泪听了许久才明白,道:“你是说你画了谢谨蜂的画像,放在怀里了是不是?你是想告诉我对照谢谨蜂的画像,就可查出他在江湖中的真实身份是不是?”可情费力地道:“不错——我,我好恨!”头一偏,闭上了双眼。
花溅泪哭道:“情姐,是谁杀了你,是谁?”将可情扶起,双手往她背心中再次渡入真气,但无论她怎么催动内力,可情也再无半点反应。花溅泪松开手,抱她入怀,回想与她自幼长大的种种情谊,悲恸难抑,泪如雨下。
树顶上,忽有树叶微动,接着一把暗器满天花雨般当头罩落。花溅泪虽在悲痛之中,却未放松警惕,头上树叶微动声传来,已知树上有人,抱着可情就地一滚,避开这致命偷袭,刚一出了树荫,即掠出三丈余远。右足一踢,已将那沉重的桌面在身前立起,夺夺夺一阵闷响,如影随形的一把暗器,已尽数插在了桌上。
花溅泪放下可情尸身,身形掠出,如鹰击长空般直扑那黄桷树之巅。树巅上站着一个戴青铜鬼面具的人,却是那曾在幽灵宫中见过的勾魂使者。勾魂使者哪敢接这含愤而出的一掌,一仰身从树上倒跃下来。可花溅泪的身形比他更快,还未至树巅,见他跃下,身子在空中一顿,流星般坠落,后发而先至。他双足刚一落地,花溅泪的冷玉断肠箫已指在他咽喉。彻骨之寒从咽处肌肤传来,勾魂使者再不敢动弹。
花溅泪冷面如霜,怒道:“勾魂使者!竟然是你!想不到可情提起你来,还说你是聚雄会中唯一待她好的人,没想到她最终竟是死在你的手里!”
勾魂使者面具后的眼中起了一种奇怪的变化,颤声道:“她说我是唯一待她好的人?她,她真是这般说吗?”
花溅泪道:“不错。没想到,她竟看错了你!可情乃冷香宫之护梅使女,已足可算得上江湖中一流高手。你虽是唐门嫡传弟子,若论武功,却根本不是可情的对手。你若非借了她对你的信任和好感,突然偷袭,又怎能伤得了她?”
勾魂使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平静下来,道:“你说得不错,我本奉了幽灵宫主之命,来杀她灭口。我自思非她敌手,便假意相助,提前一步赶来,帮她把杜大善人一家三十几口先杀个干净,只留下杜大善人一人,等她来亲自手刃。就在她拔剑刺向杜大善人时,我在一旁用喂毒的暗器偷袭了她和韵儿。”
花溅泪未料他竟如此爽快,直承其事。一听他亲口说出暗害可情和韵儿的经过,悲愤之下一掌击出。勾魂使者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跌入一丛花中,挣扎着坐起,张嘴吐出一口血来。
花溅泪道:“你虽非我对手,也未尝不能和我对上几招,为何却毫不避让反抗?”勾魂使者喘息道:“我身为唐门弟子,却投靠了聚雄会,短短一年作孽太多,该有死报。以宫主之尊,自可代替家父清理门户,我愿一死以谢罪!”
花溅泪道:“你倒底是谁?这幽灵宫分明就是聚雄会的组织,你为何会与唐畏一同背叛唐门,入了聚雄会?”
勾魂使者缓缓取下了脸上的青铜面具,露出一张苍白而俊秀的脸来,道:“幻月宫主,弟子本是唐门掌门唐玄机的第七子唐逸。那在树林中偷袭你的茶倌是我三哥唐畏。”
花溅泪道:“唐门历来门规森严,唐玄机对待门下弟子,更是严正,你兄弟二人,都是他的亲生儿子,如何会同时背叛唐门,做那不敢见天日的勾魂使者?”
唐逸苦笑道:“我们之所以会做出此等不齿之事,皆是为情所困。我们兄弟,竟是不约而同爱上了同一个女人。”花溅泪心念一动:“你们莫不是爱上了幽灵宫主?”
唐逸道:“宫主心思灵动,明察秋毫。不错,我们正是爱上了幽灵宫主。不瞒宫主说,象她那样的女子,真是天下无双的尤物,她不仅长得和宫主一样姿容绝世,更比宫主多了一种妖媚惑人之气质,对待男人的手段更是无人能及。我敢说,没有一个男人能抗拒她的魔力——”
他的眼光缓缓投向遥远的夜空,似已沉浸在回忆之中,缓缓道:“去年夏日,我与三哥外出游历。有一日到了杭州,三哥去了一趟西湖后就似变了一个人,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原来他在西湖边偶然遇见一个女子。那女子坐在一顶软轿之中,一阵风拂起了轿帘,他瞧见了那女子的脸。他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当下就看得痴了。那女子见他如此,微微一笑,更是百媚俱生。但只此一眼,轿帘复又垂下。轿夫抬了轿子就走,他就不知不觉地跟在后面,也不知跟了多远,直到那女子的侍女出言骂他轻薄,他才醒悟过来,停下脚步满面通红。仅此一眼,他心痒难耐,纵使已回客栈,满脑也都只是那女子的笑容。自此相思入骨,神魂颠倒。日日到西湖边转悠,从日出直守到日落。”
“我从未见过他那般模样,心里也不禁暗暗好奇,那女子难道真能美到如此地步?便也跟着三哥去湖边苦守。过了半月,那女子终于又坐着软轿来了。我三哥一见那顶软轿,就激动万分,浑身颤抖,却不敢进前,唯恐唐突了佳人。却见轿夫落了轿,侍女上前掀起帘子,扶那女子下轿。那女子慢慢出了轿来,款款上了一艘停靠在岸边的画舫。我们所在的位置,根本瞧不清那女子容颜,只能瞧见她背影。但仅这个背影,已足以令人颠狂。我竟比三哥更惨,连她的脸还未见着,只瞧了一眼她的背影,便已是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船家撑着船渐渐远去。我和三哥呆立岸边,浑不觉烈日当空犹如火烤,直站到天黑,晒出一身油汗,那画舫也未回来,我们才茫茫然回了客栈。从此,我们便天天到西湖游历,为的就是见那女子一面。直到有一天,那女子也发现了我们这两个痴人,命那侍女来请了我们相会——自从,我兄弟二人为她美色所迷,竟把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她才表明身份,说她便是幽灵宫主,隶属聚雄会门下,问我们可愿做那左右勾魂使者,守卫在她身边。我二人虽大吃一惊,但色令智昏,辗转想了几日,终觉即便被千刀万剐,也不如见不到她那般痛苦。名利地位,江湖道义,父母兄弟,门规律令,和她比起来,都变得不再重要——我兄弟二人就此从江湖上消失。家父十分震惊,派人四处寻找,但哪里找得到我们?家父为人十分严正刚直,若知我兄弟如此贪恋美色,自毁名节,必不会容我们活于世上。所以,自从我们入了幽灵宫,就已无回头的可能。”
“这一年来,我们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其实,我们虽为左右勾魂使者,能见到幽灵宫主的时候并不多。她总是神出鬼没,对我们兄弟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心情好时,她会对我们兄弟软语温存,百般撩拨,却总是不肯让我们一亲芳泽,一年来,我们连她的手指头也没摸过一下。我慢慢有些醒悟,开始感觉到,这女子虽然美艳无双,却是心如蛇蝎毒辣之极。我兄弟二人跟着她终将死无葬身之地。对她的狂热之心慢慢有些冷了。直到有一天,少庄主带回了可情姑娘。”
“若论外貌,可情姑娘比幽灵宫主差得远了,若论妖媚之术,更是半点也无。可我见她每日里愁眉深锁,甚是可怜,对人却温和宽容,甚是可亲,虽对谢谨蜂一往情深,却能进退有度,坚守自己对冷香宫的忠诚,不容侵犯,又甚是可敬。我从同情到敬佩再到爱慕,把对幽灵宫主的心思一点点转移到了她身上。只是,她乃谢谨蜂的姬妾,我不敢有半点非分之心。而且对她的感情,又和对幽灵宫主的不同,不似那般神迷意乱,不能自主。幽灵宫主百忙之中,竟未察觉。”
“我三哥却一直执迷不悟。在接受任务前去刺杀你们的前一天,幽灵宫主只不过陪他对月小酌了一会儿,剪了截青丝赠他,他便义无反顾,虽死无憾。第二天,我闻得三哥死讯,悲痛欲绝,幽灵宫主却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只怔怔出了一会儿神,长叹了一声,便自行其事去了。我见她如此薄情,彻骨心凉,自思我兄弟二人如此迷恋她,以致人伦尽失,法理皆废,换来的却是什么?三哥为她而死,她却只是一声叹息,说不定连那声叹息也并非为我三哥所发。因为这几个月来,她总是不停出神,时常无故叹息,一时黯然落泪,一时咬牙切齿,也不知究竟有何烦恼。象她这样能颠倒众生的女子,又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又有谁值得她烦恼?”
“如此一来,我对她更是死心。后来你赎回了可情,我自是替她高兴。以为她从此便获新生,不料昨晚却接到幽灵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