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又不舒服?”
“咱们去飞云阁看星星吧。”元容望着他,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心情似乎十分的好,声音都清透了许多,“容儿妹妹,咱们去看星星吧。”
元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出神许久才点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才轻轻出声,“好。”
夜风徐徐,俩人就带了几名贴身的人伺候出了软语斋,勺儿在前方掌灯,花树投下孤独的阴影,元容碰了碰顾子期的手,有些微凉。
飞云阁是这两年新建起来的,高耸入云,穷工极巧,可纵观整座汝城,只可惜此刻皇都早已进入安眠,放眼处一片漆黑。何飞和锦安他们没有进来,停在门外候着,诺大的室内三面环窗,顾子期牵着元容坐在靠窗的矮榻上,天空中繁星点点。
“我已经许久没和容儿一起看过星星了。”久到连顾子期自己也忘了,他握着元容的手,她肌肤早已不似当年那般细滑,“我与你相识数十载,数得上开心的日子也不过年少时短短的几年。”
他们就靠着那几年积累下来的情分,消耗着彼此的人生。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还想来作甚。”元容望着夜空,星辰偶尔钻入云层,“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抱着过往回……”
“曜儿是不是我的儿子。”元容后边的话语还未来得及说,话被顾子期打断。
空气瞬间静止,元容似乎能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她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眉眼间多了几分坚毅,薄薄的唇轻微抿起,藏青色的雷纹衣袍松垮的套在身上,领口金色的蛟龙穿云而过直上九霄。只是没等元容打量完他,身旁就传来了男子的笑声。
“其实这个问题在我心里埋了整整二十八年,如今问出来,心里总算轻松许多。”顾子期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有些释然。
“你觉得呢?”她反问他。
“无所谓了,无论曜儿是不是我儿子,他都应坐上那个位子,成为贤明的君主。这是齐国的福气,也是百姓的福气。”顾子期头微偏,他寻了个舒服的轻趟在元容膝盖上,单腿微屈,带着自嘲,“他到底是容儿的孩子,这辈子也只能姓顾。”
“子期……”
“容儿。”顾子期打断元容的话,她垂头望着他,就见他伸了手遮住自己的双眸,“如果有下辈子,你再嫁我好不好?”
“子期哥哥糊涂了,我是夫人,并非皇后。”只有皇后,才配称为他的妻子。
膝盖上的人没有吭声,元容温柔的顺着他耳边的发丝,他依旧遮着眼睛,“对啊,我怎么忘了,容儿这辈子也没嫁我。”元容只穿过两次嫁衣,一次是她入宫,他来南晋办事,远远在茶楼上看到了她的轿辇,那时他心无波澜,以为不过是最后的擦肩而过。一次是在风云寨,她满身红火拿着利剑插入了匪贼的心脏,她的眼睛那么亮那么美,也刺穿了他的心脏,刺出了所有那些被他掩埋的回忆。
她没有一次,是为了嫁给他。
唯有牵了红绸,才是夫妻,才是姻缘。
这些年他后位空缺,纵使人人皆知容夫人是他后宫第一人,他也没有给她皇后的名分。正所谓,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这辈子,他与元容不是结发,更无法恩爱不疑。元容心里明白,他心里也明白,他们之间始终没有夫妻的缘分。
“子期,咱们该回了。”元容直视着漆黑的夜,在他耳畔细语轻言。
“是我不对。”顾子期似乎没有听到元容的话,口中喃喃自语,手掌被元容从眼帘上拿开,他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的睁着眼睛与她对视,可是看向的却不是她,顾子期语气轻缓,他的眼神逐渐涣散,“可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样面对这个世界是对的,这些东西从来没有人教过我。”
这一世,他无父无母,身边的人都在告诉他,要复灭门之仇,要报表妹家的救命之恩。
他很小的时候爱上一个常常哭鼻子的姑娘,可是他们告诉他那不是爱,他的人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为着所谓重要的事情,骗了许许多多的人,他骗了赵涉,骗了蜀君,骗了显后,骗了静好,骗了审喆,也骗了那个姑娘。他手上不知道染了多少的鲜血,敌人的,亲人的,爱他的,恨他的,全部都被他抹杀的一干二净。
他不姓顾,可越是爬的高,他越不想用回本来属于他的名字。
顾子期,属于这个名字的一生,是那么的不美好。
“容儿。”
“嗯。”
“我困了。”顾子期扭头靠在元容怀里,他温柔的环住她的腰身,“这一次,别再叫我。”
莫约,是我明白得太迟,而你,再也不会想当年那样在原地等我。
元容睁着眼,看着天渐渐亮起来,手掌一下又一下的拍着他的肩膀,朝阳透过云层洒下点点金光,飞云流雾渐消,把繁华的城镇照得通亮。整座皇城尽收眼底,匍匐在脚下,顾子期靠在她的肩膀上,睡得安详。
判逐幽兰芳颓化;此生无分了相思。这次,顾子期没有醒来,而元容,也不曾开口唤他。
同月太子曜登基,年号安正,尊元容为皇太后。
柔福宫的梨花开的极好,满院的素白,正衬了宫中的大丧,元容已经许多年未曾踏入这块地方,门口的小太监正躺在石阶上翘着二郎腿偷懒,听见脚步声才看看到元容,吓得当场从台子上滚了下来,不停地磕头求饶。
殿门被推开,眼前的人看上去熟悉而陌生,姜月白的头发有些灰白,身上的衣服是今年送进宫的新料子,也是,无论她做得多过分,始终占着一个‘恩’字,除了无法踏出柔福宫半步,吃用皆是最好,顾子期从来不曾亏待过她。
“表哥走了。”姜月白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再说一件十分正常不过的事情,“我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你的消息他一直关注着。”元容说的没错,她病了、伤了,御医总会第一时间赶到。
“是啊。”姜月白起身,她步子迈的不大,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入口冰凉,表哥走了,她便再也没有了适口的热茶可饮,“我被关在这栋笼子里,几千个日日夜夜。”
“我想见你,也想了几千个日日夜夜。”顾子期把她们俩隔在两个世界,彼此憎恨,却又无可奈何。
“你杀了自己的孩子,却一股脑的怪在了我的头上。”姜月白丢下杯盏,杯子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看的她掩唇而笑,“不知表哥会不会在奈何桥上遇见它。”
“你很快就知道了。”元容立在殿门旁,身后的宫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多年后再见,我依旧厌恶于你。”
“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呵呵呵。”元容笑声落下,就有数人闯进来撤走了桌上的茶壶,十数盆火炭被摆放在殿内,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她这辈子恨过太多的人,眼前的女子就是其中一个。因为她,她被当成一颗棋子丢入水深火热;因为她,她历经苦难却换回母亲惨死父亲冷血的真相;因为她,她的曜儿一出生便受尽了闲言碎语;因为她,她不得不用腹中骨肉换一场太平。
“你不该怪我,你怎么能怪我?这都是那些男人的错!”姜月白眼神在看到炭火的瞬间变了三变,她眨眨眼,表情柔美且无辜,这会儿正不可思议的望着元容,一步步走向她,还没靠近就被人中途拿剑锋挡下,姜月白眼神变得似水,“我是无辜的,我跟妹妹你一样都是他们的棋子,是受害者。”
棋子。无辜。
走到这一步,她怎么还有脸说出这四个字?
元容恨不得笑出眼泪,“不怪你,我为什么不怪你?我历经千难万险九八十一难,失去了那么多重要的东西,才好不容易修成正果,凭什么允你放下屠刀就立地成佛?这不公平。”
炭火被点燃,热浪扑面而来,柔福宫的窗子被人从外面封死。
元容一身素衣立在门口,肩上的披风被风吹到鼓出好看的弧度,在姜月白骤变的神色中,任由勺儿搀扶着转身,“我相信报应”。
“这一切本就该属于我,是你,你抢了我的身份,我的尊荣!”姜月白声音刺耳,引得勺儿皱眉回首,身后的女子,面容恶毒而扭曲,“当太后的应该是我,皇位之上的也应该是我的儿子,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你还给我!你还给我!”殿门阖上,与窗户一起被太监们死死的封上,屋里的人近乎疯狂的嘶吼,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拼命地拍打着门框,“姜元容,你抢了我的一切,我做人杀不了你,死后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不得好死!”
风吹过,柔福宫漫天的梨花洒下,元容张开手看着洁白飘落在掌心,身后的咒骂声越来越小。
“无论天有多脏,地有多乱,梨花总是这般的素白无暇,可惜,这抹白再美也会转瞬即逝。”掌心微翻,梨花落入泥泞中,元容抱着袖子踩了上去,“然后渗入这泥泞的大地,一起变得肮脏不堪。”
人生在世,有的人是这朵朵的白,有的人就是那翻动的掌。
“陛下。”陈福手里托着漆盘,上面放着宫中的老三样,匕首、白绫、毒酒,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今天撞上太后,平日里温柔慈祥的太后娘娘会下令封殿烧炭,姜月白的咒骂还在耳畔萦绕,他背后冷汗直流。
“回吧。”冷眼观生死,人生苦短命无常。顾曜冷着脸最后望了眼柔福宫,满园子的白,像是刻意为它主人而举行的葬礼。
踏在回昌乐殿的路上,顾曜忽然觉得落下了心中所有的石头,面前的路,宽广而又平坦。
安正十年,冬,大兴宫内温暖如春。
“皇祖母,四哥哥又抢我的桃花糕吃。”小丫头穿着厚厚的锦花缎夹袄,怀里死死抱着白瓷的小罐子在大兴宫内乱窜,身后还跟着个同龄的男孩。
云裳坐在不远处绣花样,偶尔回头看眼屋里的热闹,殿内通着地龙,让人打心眼里暖洋洋的。勺儿则跟着众人一起笑弯了眼睛,轻轻地为元容敲背,口中盛着欢喜,“小殿下又在顽皮。”
殿外飘着几十年难遇的大雪,寒梅开的灿烂,元容侧卧在矮榻上,耳边是小辈们唧唧喳喳的雀跃声。她已经搬回中都好多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她眷恋。看着窗外,元容偶尔开始怀念自己年轻的时候,她想到了好多人,絮絮叨叨的曹元晦,脾气暴躁的公孙训,宁愿死在荣华上的苏思婉,倔强的静好,忠心的乐衣,以及常公子那一扇子的海棠花,还有好多好多人。这些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教会她成长,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对了,还有赵衷,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元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时光,珍贵的就像掩埋在深山之处的宝藏。
“皇祖母。”小丫头直挺挺的扑到元容怀中,伸手捏了块桃花糕递到她唇边,一朵风干的桃花被隐隐的藏在糕点中间,带着微甜的香,“您喜欢桃花吗?”
“喜欢。”
“为什么呀。”
“因为桃花落了,可以结好多好多的桃子,可甜啦。”
如果有下辈子,她只想要一大片桃林,开满树的花,结满树的果,却再也不想遇见那日偶然闯入的小小儿郎。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抱抱我的容儿,这天下是你前任的,是你现任的,但终究是你儿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