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回视线转头看着我妈,她病了太久,眉宇间的精气神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脸部的浮肿,双眸的失神,整个五官的走样。她不再是当年那个聪明智慧的高材生,不再为了爱情可以六亲不认的女人,也不再是为了儿女去菜市场卖的母亲。她现在只是一个病人,一个时日无多的病人。
梁梦昭见不得这样的病人,她像一个战士一样穿上貂,涂好蔻丹,戴上珍珠,拿起爱马仕,她是来打仗的。可病床上的人,再也不是她的对手。甚至,连个像样的人都不是。
她怎能不仓惶?
“我和你说过我妈病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把我妈露在外面的手放进了被窝里,俯下身,我喊我妈:“妈,我是采采,你听得到吗?”
我妈没有任何反应,我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的眼珠子不会转动。梁梦昭看着我的动作,她捂住了嘴,大约怕自己会失态。
“小姨,你坐一会儿吧,我去洗把脸。”我直起身往厕所走去,柳又平背对着我站在窗边。我顿了一下脚步,他把我小姨弄来是什么用意?觉得她能刺激我妈的神经,用她来探试医学上的奇迹?我觉得有这个可能。
我洗漱完从厕所出来时,梁梦昭坐在陪护床上,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她呆呆地看着病床上的我妈。她的眼中隐隐含着泪光,想来,她的心情很复杂。
“采采。”柳又平从窗边回过头来。
“什么事儿?”我语气有些生硬,从陆只悦给我的留言来看,韦御风很可能在C市出了什么事情。否则,二叔就不会连夜赶去C市。我的心揪得厉害,这边是我妈,那边是韦御风。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抬步走到他面前,神情淡漠地看着他。
“我早上又去找医生了。”他压低声音。
我沉默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本来想联系更好的医院,但问了几个这方面的权威,他们的意思都是没有必要。”柳又平抽了抽鼻子,“采采,你有什么打算?”
我挨着沙发坐了下来,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是该有打算了。我弟死了,我料理了他的后事。我爸死了,我帮着料理了后事。现在我妈也要死了,我该先给她买块墓地吧,然后买丧葬必需品,一样一样,都不能错。
我死了,谁来料理我的后事?
“采采。”柳又平见我半天不说话,坐到我旁边碰了碰我的手臂。
我抬头看他。
“我听说……”他顿住,有点迟疑的样子,至少十秒钟后他才接着说:“人在临时前会有回光返照,我在想,你妈会不会清醒过来?”
我惨笑了一下:“所以,你把我小姨给弄来了。”
他有些狼狈,但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
“难为你了。”我往旁边挪了一点,问他:“要死多少人,这盘棋才算下完了?”
柳又平怔了一下,没说话。
“我有什么能帮你吗?”半晌之后,他问我。
“有,请你不要为难韦御风。我们已经够惨了,你如果只是想看一出悲剧,你大可以找几部好影片感觉一下。”我绞着手指,看着地板说道。
柳又平叹了一口气,然后在我肩膀上拍了拍,他起了身。
“姐,姐。”梁梦昭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惊得立刻转头,只见梁梦昭扑到我妈床边,她情绪激动的喊着我妈。柳又平先我一步窜到了床边,我起了身,心跳得厉害,腿也有些软。踉跄着脚步走到床边,我看到我妈的眼珠子转动着,她盯着梁梦昭看,脸上也有了表情。
“妈。”我也试探着喊了一声,我妈听到我的喊声后眼珠子转动,然后她看到了我。我们母女的视线交汇时,她的眼睛睁大,手也抬动了一下。
“妈。”我握住她的手,努力地冲她笑,“妈,我在这呢。”
她噏动嘴唇,好一会儿才张开,吃力的发出声音:“清,清,宁。”
我握紧她的手:“妈,你忘了吗?清宁学校排练呢,他最近天天在练琴。”我说得很自然,就是我仍然二十四岁,我从来没有过后来那些经历一样。
我妈应该是听进去了,她的眼神安然一些。再转动时,她看向梁梦昭。
梁梦昭也朝她笑了一下,她演技不行,那笑比哭还难看。
“小昭。”我妈轻声喊她的名字。
梁梦昭哭出声来,哭声中她指着我妈骂:“梁引容,你怎么可以变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要变成这个样子?三十多年了,我以为你找到了你想要的幸福。你却变成了这个鬼样子。你这样爸妈看到了,他们该多伤心。你这样,沈如月看到了,她该多解恨?”
“小姨,你先出去吧。”我松开我妈的手,绕过床,我想把梁梦昭拉出去。我妈这很可能是回光返照,我不想让她人生的最后时刻停留在过去的恩恩怨怨上。我想和她呆一会儿,这应该是属于是我们母女的时光,因为,这辈子我们不会再见了。而下辈子,我们可能也遇不上了。
“你别拉我。”梁梦昭推开我。
“采采。”我妈朝我抬手,“我,起,起来。”
柳又平很多事,他直接走过摇了病床的升降杆,随着床铺升起来,我妈一点一点的坐了起来。梁梦昭用手捂着嘴,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毫无章法地往下流。
我走回另一边的床头,挨着我妈坐下,我握紧了她的手。
“小昭。”我妈另一只手抬向梁梦昭。
梁梦昭不肯伸手过来,她只是拼命的哭着。
“你怎么来了?”我妈的气喘得很粗,很急促。
“她没多少时间了。”柳又平搬了把椅子到梁梦昭身边,顺便提醒了她一句。
梁梦昭这才坐到了椅子,将手递给了我妈。
“你一点儿都没变。”我妈看着她的脸,“还像年轻的小时候一样爱哭。”
“你过成这样,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跟我联系?”梁梦昭泣不成声。
我妈咳起来,我轻轻帮她顺着后背。
“没脸。”我妈低声说。
“没脸?”梁梦昭停住哭泣,她挂着泪痕冷笑,“是,你没脸。你隐姓埋名躲在这座城市,和殷蹊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你们生儿育女,夫唱妇随。你当然没脸,大哥为了你送了命,爸妈为了你在A城活成了所有人的笑柄。沈月如失去了孩子,她都被你逼疯了。你是脸,你但凡有脸,你当年都不会那么对我。”
我妈听着她的责骂,她的脸上莫名的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月如现在还好吗?”我妈问。
沈月如?也是梁家人吗?我按捺住心头的疑问,等着梁梦昭的回答。蓦的,我想到起来,那个被我掉得打掉的玉镯,上面刻了一个沈字。
难道有什么联系?
梁梦昭从手拿包里拿出了一块帕子,仔细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开口道:“姐,你觉得她能好吗?她的孩子被你害得胎死腹中,丈夫被你逼死。她疯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被她的家人送去国外治疗。现在过得怎么样?我没打听过。”
从梁梦昭的话里来判断,沈月如正是我的舅妈。那个被柳又平认为是幕后终极BOSS的女人,她当年被我妈逼疯,去了国外接受治疗。然后呢?治好病的沈月如遇上了邓琳,她们携手合作,整了一出报复大戏?
“是我的错。”我妈喃喃道。
梁梦昭笑了一下:“你居然会认错了。”
“你呢?你好不好?”我妈的语气急切起来。
“我?”梁梦昭一愣,“我当然很好了,你没看到吗?我还这么年轻,保养得这么好。不像你,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我妈呆呆地看着她:“你好就好,我就担心你过得不好。”
梁梦昭又激动起来:“你是真傻了还真傻了啊?我说什么你都信啊?我能好吗?姐,我怎么能好?你和殷蹊走了,你们不声不响就走了,一点点痕迹都不留下。我连找都没地方找,我怎么可能过得好?你们走后第三年,我和韦清辰结了婚。我嫁给了韦清辰,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啊?”
第:此情难尽40。死别
我妈听到韦清辰三个字时,她的眼中就开始隐隐有了泪光,被我握着的手也颤抖起来。我听着她们姐妹之间的对话,并不能听得很明白。
“那原本该是你的宿命。”梁梦昭说完这句话时,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梁引容,你欠我的多少,你算过吗?”
我妈眼中的泪光凝成了泪珠,顺着眼角缓缓地滚落。
梁梦昭掩面,也哭。
我的内心一震,这么说来,当年,本该是我妈嫁给韦清辰,结果我妈和我爸私奔了,最后变成了我小姨和韦清辰结婚。可是……那毕竟是婚姻大事啊,梁梦昭怎能轻易李代桃僵了呢?
我忍不住想插嘴,也是巧,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突兀的铃声中断了我妈和我小姨的交谈,我小姨别过头看着墙壁,我妈也没了力气,歪着头就靠到了我肩上。
我从兜里里拿出了手机,电话是小悦打来的。应该是要说韦御风的事情,我妈靠在我肩上,我也顾不上避嫌了,直接点了接听。
“采采,你妈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她这么问我。
我立刻意识到不好,肯定是韦御风出事了,所以陆只悦先问我这边的情况。
“你说。”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她似乎犹豫了,电话那头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
“小悦,你说。”我加重语气。
“风哥……他,去工厂处理点事情时跟工人起了冲突,有个工人拿砖头袭击了他……”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强自镇定着,我打断她:“他现在怎么样了?”
“在抢救,情况有点复杂,伤到头部,能动手术的专家还在赶来的路上。”她这才把话说完了。
“我知道了。”我紧紧地拽着手机。
“如果你妈的情况还稳定,你就来一趟吧。刚抢救的医生说情况不太好,风哥很有可能会撑不住。”陆只悦冷静地告知了我实情。
“我知道了。”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好像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我还没收起手机,我妈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咕噜”声,然后她整个人就开始往下溜。
“妈,妈。”我匆忙把手机往旁边一旁,然后用力抱住了她。
“姐。”梁梦昭看着我妈样子也吓到了,但她看着我妈的可怕模样,那双手颤着却怎么也不敢伸过来。
一旁闲站着的柳又平冲到床头,他连按了几下呼叫铃。
我妈的脖子僵直起来,嘴里也有白沫往外喷,出气十分急促。我想我妈这是不行了,她要死了吗?我只觉得喉咙酸涩得跟堵住了一样。弟和我爸去世,都是死了后我才见到他们,这样近距离的直面死亡,我也是第一次。
我被巨大的恐慌笼罩住,不知道该怎么办?
柳又平按下呼叫铃声后,医生和护士很快赶来,他们开始对我妈实施急救。我被柳又平拉到了一旁,我浑身无法控制的颤抖。要不是柳又平抓着,我肯定瘫软到地上去了。
“采采。”柳又平发现我抖得厉害,他搂紧我,“别怕,我在呢。”
我看着我妈躺在那里,像一枚濒死的鱼,她的身体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不时的弹着动一下。我哭不出来,只能大口喘气。
梁梦昭站在另一边,她已经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抢救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心电图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那条线从波浪线开始拉平,最后拉成一条直线。我妈的身体慢慢的不再弹着跳动了,她安静下来了。
护士在记录我妈的死亡时间,有医生走到我和柳又平面前,他朝我们鞠躬:“节哀。”
“姐。”梁梦昭惨叫了一声,她急走了两步到病床边,抓住我的妈手,她又哭又骂。
柳又平一直搂着我,我感觉自己在梦中。陆只悦刚刚给我打了电话,她说韦御风可能情况也不好。不好的意思是什么呢?我努力的想了想,不好的意思应该是韦御风也会死。
所有人的都死了,那我活着做什么?
“采采。”柳又平晃了晃我。
我的思绪陷在韦御风也会死里,柳又平的声音好像天外来音。
“采采。”他的喊声焦急起来,“你说话啊,你看着我。”
我困难地转过头,一张男人的脸,他很焦急地样子。
“采采,你振作一点,你妈的后事还需要你处理呢。采采……”他有点慌忙,伸手在我脸上捏了捏。
我仍然在想着我妈死了,韦御风也会死,我还活着做什么?
“我……”我张了张嘴,然后发现我卡着嗓子发不出声音。
“采采。”他把我拉到一旁边的椅子前,扶着我坐下后,他帮我搓脸,又搓我的手,“你快说话啊。”
“怎么了?”收拾仪器的护士跑过来问。
“快看看她怎么了?”柳又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