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车座上; 脊背放松; 懒散地解开领口; 空气里还有未散去的水蒸气; 同烟雾交织在一起。
南城购物广场大事完毕; 周冲难得如此清闲,英俊的眉目又有了洒脱的豪爽。
明岱川看他得意模样,忍不住道:“我女儿她不用当什么状元,她爸爸就是状元。”他挑眉望向周冲。这话没错,明岱川是当年的省状元。
周冲自认事业有成,但在学历上面始终是个硬伤; 他接下明岱川的埋汰; 又往门口看了看:“我读书不行; 不是还有我儿子嘛,我们老周家,还是有这个基因的。”他一面等着周自恒,一面同明岱川絮叨:“等他考完了,我就带他出去旅游,好好玩玩,这段时间都挺忙的,感觉挺对不起他。”
周冲手伸出车窗,掸了掸烟灰,灰白的尘絮飘下。蒋文杰同他细细说了周自恒近来的情况,又建议他和周自恒好好谈谈心。
小助理是用相当恳切的语气同他说这些话的:“有很多事情,我们替您开口,小少爷是当不了真的,您说出来,他才会相信。”周自恒脾气大,坚定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也不太爱听劝解,他不想让周自恒知道公司事故,蒋文杰也不敢提。
“诶,你说,我是不是挺不会做爸爸的啊?”周冲晃神间,香烟已经燃尽,他顺势丢掉,重新点了一根。
他从蒋文杰那处知晓,有女人来找周自恒,也是那会,他才知道,周自恒要开家长会,他在办公室摔了一柜子的文件,又强打起精神处理事务。
明岱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点头:“是。”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你们家周自恒,算懂事的了,遇到这样的事,只是和你吵一架,就完了。”
明岱川用“这样的事”四个字,简单概括了清明夜雨的情形。
他和周冲相交多年,周冲也会常和他说起心事。
“有时候,你去上班,去出差,屋子里就周自恒一个人,他每天最开心的就是早上,可以和小月亮去上课,因为会有人陪着他;每天最期待的呢,是放学,他总想着你可能会去接他。我都觉得怪可怜的。”明岱川笑了笑,他有时候是真烦周自恒,但却还是喜欢这个男孩的,“你儿子啊,别看那么骄傲,其实特别敏感,也很脆弱。”
明岱川提点周冲一番。
周冲是个糙惯了的汉子,从东北大兴安岭到南方这么多年,也没学到一点细致心思,全部花花肠子,都用在生意场的勾心斗角里,而对儿子,却实实在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听闻明岱川的评价,周冲闷闷地抽着烟。
考试结束,学生从学校里涌出来,明玥显然很开心,小蜜蜂一样窜来窜去,很快就蹦哒到了明岱川面前,她喊了声“爸爸,周叔叔好”,又冲后头招手,“周周哥哥,你爸爸在这里。”
明岱川被她笑容甜到心里,摩挲着她的头发,把她抱进车里。
周自恒走过来,似乎有些愕然,发现周冲后,又立在原地,隔了许久,直接开门,坐到了车后座。
他面色并不是很好看,头上的呆毛也垂下来,周冲打起精神,用愉悦的语气喊他:“儿砸!”他等着周自恒跟明玥一样,高兴唤他。
周自恒未曾答话,只抬起头,久久地看了周冲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爸爸先带你回家放东西,晚上咱们俩出去吃,吃你爱吃的,过两天,你挑个地方,爸爸带你出去玩……”周冲像是没有感受到儿子的冷淡,自顾自地说着,可车厢里的沉闷还是压制不住。
下过雨,地面潮湿,水珠打着旋从树叶上滚落。
下了车,周自恒就听见明家传来笑声,明玥甜甜地说这些什么,明岱川和江双鲤都被哄笑。
周冲替他拿着书包,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瓜,边走边道:“看小月亮这模样,考试应该发挥地不错。”他又得意地笑了一下,“不过啊,我儿子才最棒,我周冲的儿子,脑袋瓜随我,小祖宗,你说……”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路,被周自恒在此刻打断。
周自恒仰着头看着他,眉眼像是在雨水里浸过,有点冰寒,眸色深沉。
他说:“我交了白卷。”
偌大的客厅,在这一刻,死寂一般的安静,屋檐落下一滴雨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周冲的脖子像是被人掐住,喉头只剩下了囫囵的响动。
“你再说一遍。”周冲稳住心神。
“我交了白卷。”周自恒依旧看着他,重复。
“啪——”周冲手上拿着的书包坠落在地,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照射出人影,周冲看见自己的身子甚至在晃动。
但周自恒一动不动,他站得笔直,像一棵翠竹,任由雨打风吹,咬定青山不放。
“为什么要交白卷!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周冲用最后的耐心在询问。
“我想交,就交了。”周自恒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反正,你儿子的考试,你也不在意,不是吗?”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解释,让周冲出离愤怒:“我怎么会不在意!我怎么不在意!我他妈比谁都在意!”他深吸一口气,“周自恒,你才几岁!你出息了是不是!你连学都不想上了是不是!老子我在外面拼死拼活赚钱,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你能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吗?你就用白卷来报答我!”
周自恒没有反驳,静静地看着周冲,只是手指慢慢蜷缩,攥成拳头。
这样的沉默让周冲气愤升到顶点,几个月来的心力交瘁,几个月来的勾心斗角,让他的怒气在这一瞬间叠加爆发出来,他握着周自恒消瘦的双肩,质问:“你知不知道,我希望你好好念书,希望你考上大学,我都给你计划好了,你要念最好的中学,最好的高中,等到长大了,我送你去念最好的大学,你到哪里读书,我就把公司开到哪里。老子现在有钱,就是老子没钱,砸锅卖铁都要供你上学
☆、第24章 两小无嫌猜(四)
第二十四章。
从临湖别墅去到南城一中; 要横穿过秦淮河。
若是晴朗天气,南城恰当落日一方,古城墙和吴宫廷都为夕阳落处的黄天衬出明明朗朗的轮廓,每一个桥墩上都镀上一片金,满河都是桨声浮动。
这时候; 周自恒会停下自行车; 满足明玥想看落日余晖的心愿; 她总看风景; 他就借着机会看她,偶尔有风把她的头发或者裙角吹起来,他都会觉得心跳在加快。
等到落雨天,江南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落在河面和篷布上; 街道行人扛了或花哨或质朴的雨伞; 在青石巷穿行匆匆。
周自恒很喜欢落雨天,他从不带伞,明玥会带一把大大的伞; 坐在自行车后座,伸长细白的手,努力替他挡雨; 路过低洼或者石子,明玥会不小心扑上前,贴着他,他能嗅到一些和雨水气息不一样的香味; 还能感受到少女身体的柔软和纤细。
但无论节气如何,用单车载着明玥上下学,都是周自恒一天最开心的时刻。
明玥会像只小鸟一样,在他背后叽叽喳喳,晃荡着细白幼嫩的小腿,说这一天的事。每当这时候,周自恒就无比感谢明岱川,觉得这个邻居家总严肃着一张脸的叔叔也是有很可爱的一面的,至少,明岱川让他每天看着明玥,让他接送明玥。
两千年九月,周自恒以零分考入南城一中,创下历史新低。他半点不低调,张扬又肆意,他不穿校服,一身黑,也不爱听课,靠着和初中部老大的一架成功上位,在学校纵横霸道。
这时候的周自恒,成功地拥有了一个中二气息浓厚的外号——“纵横哥”。
当然,周自恒还是相当喜欢这个外号的,若不是因为一点点藏在心底的羞涩,他会让手下小弟都叫明玥一声“纵横嫂”。
这样的一个美好憧憬,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心里,想起来时,嘴都笑得合不拢。
与他风光的举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吊车尾的成绩,零零碎碎,像是破产公司财政赤字,一科一科,从未超出过及格线。
好似幼年的一切光环都被他扯落,他不再是老师眼中聪慧但有点调皮的男孩,而是胡天胡地的混世魔王,只有些小聪明,却不用在正途上。
但他依旧正常升学,未曾被要求留级。周冲成了学校的常客,有时候是为周自恒的成绩而来;有时候,则是向被打家长小孩道歉,双手奉上医疗费;有时候,也会是因为正常的家长会而来,他就坐在最后一排,穿着笔挺西装,听老师说“某些同学”近来的坏事,面上不见半分怒气。
周冲像变了个人,对周自恒事无巨细,事事上心,不管周自恒是否关心,他都会和儿子说说近来公司里,生活中发生的事,也把自己的行程好好同儿子说,但周自恒只是应答一句“知道了”,转头便忘。
一块看不见的屏障横亘在两人间,坚固、封闭,无法打破。
四月末旬,谷雨已过,江南被渐浓的暑气熏开。
周自恒骑着自行车,在临湖小路等着明玥。
他双脚分开,立在自行车两边,懒散地弯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前头的响铃,催促道:“快点下来,要不老子我不等了啊。”
才过变声期,他的声音较幼年低沉,却仍旧清澈,像穿城而过的秦淮河,泠泠清清。明明是说着很不耐烦的句子,但语气没有丝毫不耐,反倒是带着些调侃,尾音上扬。
“来了来了。”明玥拉开窗户,弹出头,往外应答,“周周,你等我一小会,就一小会。”她急急忙忙的,竖起一根食指,语气恳切。
“嗯。”周自恒挑了挑眉毛,佯装生气,应了一声。
屋子里传来明岱川的嘱咐声,又有江双鲤的碎碎念,明玥统统应下,拉开门,小跑着就出来了。
大抵是气温上升,她今天穿南城一中的夏季校服,灰色百褶裙,白色衬衫,和一件外套,细白的腿上套了长筒袜,黑色皮鞋,头发半扎起来。她的头发很长,落到腰际,衬出少女纤细腰肢款款。
周自恒本是懒洋洋坐在车座上,见她跑过来,不自觉立起来身子,自上而下打量她一眼,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夸赞道:“明姑娘今天又漂亮了啊。”
他已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相貌愈发清俊出挑,鼻梁挺直,他的眉很浓,眉毛根根分明,呈斜飞之势,显出他张扬倨傲的气势。他穿一身黑色的衣裤,身材颀长,夸赞明玥时,眼睛里都是璀璨流光。
他像是在漫不经心地调戏明玥,但心却在怦怦跳,握着车把的手也有些汗湿。
明明每天都能见到她,明明每天都在夸赞她,但他就是克制不住地紧张。
“我穿制式校服!”明玥好气又好笑地看他一眼,“大家都穿一样的。”除了纵横霸道的周自恒。
“哦,是吗?”周自恒侧过身,又努力地打量她一番,才一本正经道,“那还是你穿最好看了。”
他这不是说玩笑话。
明玥确实当得起他这一句夸奖。
她是真正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姑娘,小巧的心形脸,额头圆润,轮廓从颧骨慢慢收紧,勾勒出精致的下颌线,她有一双桃花眼,睫毛扇子一样,上下闪动总让周自恒心里痒痒,笑起来又变成月牙,挂在他心头。她鼻梁随了明岱川,很高,唇瓣有些丰满,嘟起来又有两个酒窝,显得娇憨可爱。
不管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其他,总之周自恒一天天看着她,觉得她一天比一天更好看。
明玥不理他胡言乱语,坐到自行车后座。
尽管周自恒挺拔的背就在她眼前,她也没有环着他的腰,或者拉他的衣服,只是握着车沿,保证安全。
身后有热度,他感到清浅的呼吸透过一层布料印在他的皮肤上。周自恒抿抿唇,问一句:“坐好了吗?好了就走了。”他又转过来埋怨,“每天都慢死了,快迟到了。”
明玥对着他讨好地笑:“麻烦周周了。”
周自恒轻轻哼了一声,踩动脚踏。
他自然是不怕迟到的,他在学校里犯了那么许多的事,小小迟到又算得了什么。转过去说这么一句,不过是因为想听她一句感谢罢了。
载着一个明玥,周自恒骑车也照样很轻松,一方面,她很轻盈,另一方面,他载着她就很来劲。
从别墅区下缓坡出去,门卫拿着报纸,照旧喊一声:“周小少爷慢走啊。”回应他的是自行车驶过带来的一阵风,把他的报纸吹翻。
“诶,明姑娘,唱首歌呗。”周自恒蹬着车,好商量地说,“就你昨天才学的,那啥《单车岁月》。”他按了按响铃,“多应景。”
“不唱。”明玥缩了缩小腿,因为正午暑热,她换了夏季校服,但晨间却有些凉意,周自恒骑得快,就愈发寒凉。
她缩小腿的动作叫周自恒一下察觉,他不着痕迹地放慢速度,看她舒了一口气,忍不住露出笑意。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