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似火,美得惊人,亦令人心惊。
穿过这片枫林,前面就是主厅,苏末抬眼望了望,双臂环胸,身子轻轻斜靠在枫树一侧,静静听着从正厅里传来的清冷悦耳犹如天籁般的嗓音,“舒桐。”
一个沉稳恭谨的声音随即低低响起,带着永远一成不变的淡然,以及与谢长亭几乎如出一辙的平静,“舒桐在。”
苏末扬了扬嘴角,心知这表面上的平静对于舒桐来说,永远是个假象,也只能是个假象。
他经历的事太多,在意的人怎么放不下,心里顾虑的事也太多,这样的性子,注定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的做到如谢长亭那般淡然无情,平静无波。
“你方才说要请罪?”苍昊的嗓音此刻听来,少了些平日里与苏末说话时的暖意,带着些许凉薄,也带着些漫不经心,似乎对一切事情皆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却偏偏教人不敢存丝毫大意之心,“本王倒是好奇,你想请什么罪?”
是啊,苏末也好奇,他这是要请什么罪。
“舒桐度量狭小,擅自揣测主人态度,心思龌龊,手段卑劣……为了让自己心安,不顾南越百万大军,擅做主张,传信于舒河,明知此举极有可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却仍一意孤行。幸好没有铸下大错,否则舒桐百死难以赎罪……”
度量狭小,心思龌龊,手段卑劣。
苏末挑眉,这个家伙,倒是能给自己抹黑。
不过,犯下这个错,之前苍昊貌似不是已经罚过了?怎么他又提出来——是嫌罚得不够重是不是?
吃饱了撑的。
苍昊没说话,舒桐低声又道:“于理来说,舒桐犯了军法,主人赐下八十军棍,舒桐领得心安。然而于情,主人十多年费心教导舒河成长,一天天教他识字读书,传授武功兵法,舒河今日所有的荣耀与光芒,尽皆出自主子之手,主子于舒桐、舒河大恩难言。舒桐兄长之职不尽合格,却心思阴暗,整日忧心舒河功高震主,恐将来一日落个凄惨下场……舒桐小人之心,对主子信任不够,对舒河信任亦不够——”
“舒桐。”苍昊淡漠的嗓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话,“你这番话,是要忏悔的意思?”
苏末举目望了望四周,山庄里的风景无疑是极好的,气温比外面凉爽了许多,至少不会热到受不了的地步。只是,除了隐身于暗处的护卫,以及伺候的婢女,这庄里的人,委实是少得过分了些。
偌大的霁月山庄,旗下生意无数,若放在寻常人身上,莫不是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即便形同皇帝后宫,天下又有几人敢多说什么?
不过,这霁月山庄当初虽是苍昊一手创建,然而交给月萧打理这么多年,纵然不能说他就是山庄的主人,最起码,他的身份,也不是谁人都可轻易取代的。
苏末想,若不是这一段在世人眼里可视之为孽缘的感情,月萧现在娶妻生子,娇妻美妾簇拥,挥手间掌控天下财势,何尝又不是苦尽甘来的节奏?
踩着枫叶,苏末慢慢走入厅内,恰在推门之际,听到舒桐缓慢沉稳的嗓音响起:“心思已生,此时忏悔显得未免太过虚伪,舒桐只是觉得……只是觉得辜负了主子十一年前救命之恩,和十一年来对舒河悉心栽培之恩。”
伴随着舒桐话音落地,苏末推门而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迎面而来,苏末讶异地挑眉。
这个月萧,看起来一个温润贵公子的形象,倒是精通不少降温避暑之法。
不过,令她更意外的事,三人并不在正厅,声音似乎是从里面密室里传出来的。
不知是这间正厅平时用到的时候很少,还是因为温度的关系,苏末总感觉这里有一种冷清清的单调,还有无边清冷的孤寂。
“舒桐。”离得进了,苍昊的声音此刻听来更添几分清冷气息,“你既然这么说了,本王却突然想问问你。你既知本王对你与舒河有救命之恩,那么此时此刻,本王不欲找任何理由,要想杀了你兄弟二人,你服是不服?若是不服,又有何话要说?”
正厅里有茶水,苏末站在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却并没有喝,而是以竹签叉起果盘里一片新鲜冰镇过的水蜜桃塞进嘴里,慢慢品尝着桃子鲜美甘甜的滋味。
苏末微眯起眼,品着香甜的瓜果,正大光明地听壁脚,实乃人生另一大特殊的享受。
舒桐只沉默了片刻,便低声道:“不管有无理由,舒桐与舒河的命都早已握在了主人手里,主人要杀要剐,舒桐与舒河皆不敢不服,也没有任何话说——”
“既然如此,你那些莫须有的担心又是所谓何因?”苍昊轻轻嗤笑了一声,“舒桐,莫说什么救命之恩栽培之情,即便什么都没有,本王若要杀你或是舒河,你以为,你还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不成?!”
☆、491。第491章 见怪不怪
苏末挑眉,倒是第一次听苍昊也会以这种语气说话。
“太平的日子过得久了,大概早已忘记自己姓什么了,整日无病呻吟,乱七八糟的心思倒是不少!若真这么无聊,不如本王在帝都专门僻出一处宫殿,拜你做国师如何?”
国师?苏末一愣,随即嘴角一抽。
未卜先知,装神弄鬼的国师……
原来,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苍昊,气怒时也是会骂人的。
苏末敛眸轻叹。
“主子息怒。”温雅凉润,不带丝毫火气,这是月萧的声音,“舒桐也不是圣人,难免会犯些寻常人都会犯的错。只是,经此一次,料想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苍昊没说话,苏末不紧不慢地啜着茶,须臾,里面淡淡传来苍昊清雅的嗓音,“末儿,听够了就进来。”
苏末嘴角含笑,懒洋洋地举步朝着角落处那扇紧闭着的门走去。
刚要伸手开门,一阵轻微的声响钻入耳膜,看起来与朱漆木门无异实则却是纯精钢石打造的两扇门向两边自动开启。
苏末轻轻环胸,抬眼往前看去,一瞬间怔了怔,眼底一道惊艳之色一闪而逝。
这是一间密室,里面的陈设简单得可以一目了然。
最吸引人眼球的,便是正前方墙上悬挂着的一副画像——一幅很奇特的神仙眷侣图。
画像中一身深紫色披风战甲的中年男子,腰间佩着一柄看起来非常眼熟的长剑,五官俊美,轮廓深邃,体魄瘦削却强健。男子视线望向穹苍之外,眼神中散发浓烈的狂傲之气与征服天下的霸气。
而与他背靠背站立的女子,五官精美到极致,身形修长,四肢劲瘦匀称,身上着一袭纯净的天蚕丝水云袖长袍,腰间一挑极细的冰蚕腰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眉目流转之间,仿佛宇宙之大浩瀚苍穹尽皆不放在眼底的漫然与慵色,水蜜桃一般晶莹欲滴的唇边,自然扬起一个淡嘲的弧度。
而真正让苏末久久移不开视线的是,她的头发,居然是最尊贵的紫色。
乍一看之下,这个女子与漫画里的美少女竟也有着几分相似之处。
饶是苏末,此时也看得几乎入了神。
“这幅画,是出自你的手?”
转过头,看着负手站在画像前方的苍昊,苏末淡淡笑问。
苍昊眸光淡然朝墙上一扫,点头:“以前无聊时的随性之笔。”
无聊时的随性之笔?
苏末轻轻撇了撇嘴,这幅画要是放在现代,莫说画工与要价如何,便只是其间的研究价值,也足够那些专家废寝忘食不顾一切拿命去换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画中二人的身份,苏末一阵惊艳之后,便也收回了心神,不再去多想这些目前来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的事。
除了这幅画像,空荡荡的雪白墙壁上别无他物,而靠着墙角方向,则摆放着一张黄梨木长桌。
曾经,这里是月萧最长待的地方,每次他情绪失控被苍昊罚面壁思过时,几乎一待就是至少数个时辰,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只有他自己一人,对着自己最亲的人的牌位。
眸光微转,长桌上空空一片,所有曾经被放在这里的东西早已经另放他处。
苏末淡淡挑了挑眉,“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为何选了这么一处隐秘之地?”
“末主子恕罪,是萧的意思。”月萧笑容浅浅,却带着说不出口的复杂意味,“今日是月萧二十八岁生辰,而此处,是母妃与娘亲曾经所待之地。萧今日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在这间密室里达成所愿,明日再去祠堂里于母亲面前问安请罪。”
明知不可为而为,是为不孝。
“哦?”苏末扬眉,“你的心愿是什么?”
“月萧现在心里分外平静,以往被仇恨填满的心怀如今也沉淀已久。只是,十一年来,每日所思所想,除了报仇,便只有一事。”月萧半垂着眼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句句温润,语气虽但,语意却坚定,他微微抬头,以一种执着虔诚的姿态注视着苏末与苍昊,“月萧想与舒桐在一起,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有生之年相依相偎,相伴到老。”
最终,没有任何犹豫,他还是把心里的话,一字不落,原原本本表达了个清楚。
一旁的舒桐闻言心里一震,却静静地垂首没有吭声。
月萧道:“萧请求主人赐婚。”
赐婚?苏末挑眉,“月萧,你还想明媒正娶?”
月萧微微一笑,“属下嫁过去也同样可以,萧并不在意形式。”
这玩得是否有点大了?
苏末暗暗吃惊于月萧的胆量,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苍昊,却见苍昊依旧负手立于密室里唯一的一扇巴掌大小窗子前,对月萧之言,仿若未闻。
苏末收回视线,轻轻睨了月萧一眼,转眸看向一旁挺直脊背静静跪立的舒桐,淡淡道:“舒桐,舒河有你这样一个兄长,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不仅之于舒河,甚至墨离也一样。
舒桐没有抬头,闻言静默了片刻,缓缓低声道:“属下惭愧。”
“舒桐。”苏末看着他,淡笑,“往事如烟,坚忍如你,大概早已看淡。只是过往的不幸造成的伤口无法完全愈合。这辈子,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这一伟大任务,你只能交给舒河来做——自然,说一番话,本姑娘并没有任何折辱你的意思。”
“舒桐明白。”
若不明白,他又怎会始终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有关前阵子你心思丛生、焦虑不安的症状,以及擅自做主之事,已经过去时间不短了,罚也罚过,罪也请过了,这件事到今日为止,便算揭过去了。”苏末抬脚悠然走到苍昊身旁,看着眼前两人,“对于月萧来说,今日所请是人生大事,奏明母亲无可厚非。而对于你,一切事情皆有选择的权利。这种事,本就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才美好——世人皆知,强扭的瓜不甜。”
舒桐表情有些震动。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显然没料到,苏末对待这种事,居然会是这样一副淡然不惊的态度,仿佛早已见怪不怪。
一时之间,居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492。第492章 相护相依
苏末这番话,已然表明了她的态度。舒桐本来以为,月萧一旦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势必会引起主子雷霆大怒,毕竟,这样一种另类的感情,不可能被世人所接受。
可是苏末,我行我素,活得恣意潇洒,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把世俗眼光看在眼里的人。这个女子,对一切其他人所不能接受的事,却总能抱以最平常的心态。
曾经无数次当面拒绝,不过是因为心底不为人知的那一点自卑,可以对这世上任何一人漠然视之,却总是怕自己满身污秽亵渎了温润干净的月萧公子。
只是,纵然知道他已经铁了心,然而舒桐的态度却始终无法强硬。
这些年,性子温和如贵公子一般的月萧,总在主子发怒之后默默无声地在一旁抚平着他们外表或者心里的伤口,这个人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只是,他从来不愿承认,怕让自己从此陷入万劫不复。
也怕,无瑕宝玉,从此蒙了尘。
“苍昊,我饿了。”苏末走到窗子边,淡淡叹了口气,“天快晌午了,本姑娘还没用早膳。苍昊,你这是打算要虐待我,还是虐待你的儿子?”
苍昊偏首看着她,笑道:“你身边不是有梅丫头服侍?”
“我要与你一起用膳。”苏末懒懒靠着墙,一条腿微曲,脚尖轻点着地面,“你说好到了月城,就一心一意陪我的,可我一早起了床,就不见了你的踪影,你知不知道,这样子我会很没有安全感?”
安全感?
苍昊淡淡一笑,视线在她腹部扫了一扫,屈起修长的食指敲了她脑门一记,“本王以后会注意。”
说罢,转过身,静静看着月萧与舒桐二人,将月萧的决绝与舒桐的沉默看在眼底,淡淡道:“本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