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走一步之前要想三步的程思远对着商雪袖客客气气的道:“商班主,石城关已经是讨伐柳逆的前线了,战局未定,刀剑无眼,实在是危险,您不该来此。”
商雪袖正在琢磨刚才程思远说的没茶待客一事,顿时就联想到军中或许真的如拂尘文会的几个人说的那样,物资吃紧了。可城内却是丝毫没受到影响啊!想到这里,便道:“我刚从城内来,城里我看气氛尚好,并没见百姓们有多慌乱……而且刚才在戏园子住下以后,老板还招待了我们一顿午饭,也颇为丰盛,饭后用的茶虽然不算极好……”她试探着道:“我可以买些茶叶送到程大人这里。”
程思远心中赞了一下商雪袖的伶俐,苦笑了一声道:“商班主有所不知,太子有令,无论怎样,都不得扰民。”
他没有说太多,商雪袖却已经明白了。
她低下了头,其实在这一路上,她不停的在问大岳和小岳师父关于太子的事。
太子治军极严,百姓中声望也很高。
商雪袖幼年时经历的那场大水,灾后的一系列事务就是当时还没束发的太子处理的,赈灾,防疫,扑灭民变,渎职官员问斩,办的干脆利落——大岳小岳师父说起来的时候,都一个劲儿的夸赞,说当今的太子是爱民如子、有决断、又清明的人。
那会儿她在干嘛呢?在胡爹的船上讨生活,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
商雪袖心里涌起了浓浓的、为太子骄傲的情绪,他这样爱惜自己的子民,若是做了皇帝,一定会是个极好的、极英明的皇帝。
她起了身,端端正正的站在程思远面前,在程思远愕然的神情中从袖里拿出了一卷纸轴出来,躬身递了上去,道:“请程大人一览。”
程思远接过了卷轴,放在茶几上展开了看,由最开始的莫名其妙,到不以为然,再看到最后,已经是满脸的震惊。
那卷轴密密麻麻,上面的字笔迹各不相同,这是一卷万民书。
商雪袖从霍都而来,那么这上面的字便是霍都百姓的一份心意了。
为太子摇旗呐喊,这一份心意在平时虽然珍重,但现在是缺粮缺草的时候,这万民书拿出来,便显得有些虚了,所以程思远拿在手里,觉得商雪袖千里迢迢来到石城关,就为了送这么个没太大实际用处的东西,有点太不明智。
可那最后面写的什么?
他还在震惊,商雪袖有些歉然道:“早知如此,我便沿途收些粮草过来了……”
程思远喃喃的打断了她道:“已经很好了……你沿途收了粮草,没法子运到这里……路上你保不住的……”
他没意思到自己说话竟然有些结巴了,他只瞪大了眼睛盯着上面的数字,仿佛一眨眼,那笔庞大的数额就会飞走一般。
程思远重重的吁了一口气,全身心都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眼眶有些酸涩,真心的说不出话来,心中又赞又叹,赞的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女伶,愿意将唱戏的全部所得都捐出来,叹的是,这十来万两银子,若在平时,哪会被太子看在眼里,可这当口的十来万两,对太子和石城关来说,是雪中送炭……这份情义,实在是有些重了。
程思远正了正冠,理了理衣服,一揖到地,郑重一拜:“多谢商班主高义!”
商雪袖红了脸,手足无措的也矮了身子,将程思远掺起,道:“现在箱子都在叠翠戏馆,程大人要尽快排可靠的人去运过来。”
她想了想,又道:“此次来石城关的路上有人跟我言道,虽然朝廷那边不会给石城关拨粮,可几个戍边的地界,粮草却不敢不给。西塞那边的权老将军是个擅兵的耿直忠臣,他担着守边重任,没有旨意定然不会离开驻地,但是朝廷一个月一送的粮草和军饷,权老将军说不定会分些过来……我带来的银子有限,打仗的时候想也知道买粮一定要贵上许多,但往好处想,只要能支撑到等到其他地方的援助就行了。”
程思远看着商雪袖,心中越发觉得她不是一般的伶人,这些话,哪怕真是旁人告诉她的,也说明她身边有几个见识不俗的人。
商雪袖被程思远这么意味深长的看着,顿时更加脸红,道:“我……我冒昧了。不应该在您面前胡言乱语。总之,天子……殿下是太子,自然也是富有四海的,这点饷银实在微不足道,总归是霍都百姓和我们新音社的一点儿心意吧。”
程思远心里少有的增加了几分对商雪袖的敬意。
她说的是霍都,新音社,都没有提到她本人。
程思远想也知道,若真是霍都百姓的捐赠,那怎么会让一个伶人护送?
这笔银子,只可能是新音社的收入……而新音社,起码有八分功劳在商雪袖那里。
他心生敬意的同时,就越发的迷惑了,她不居功,看样子也无所求,那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难道还真的就只是来“会情郎”的?
这个原因,程思远自己都觉得荒谬。
第160章 斤斤计较
商雪袖不曾注意程思远的纠结,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道:“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程大人是否派人和我同去?”
程思远回过神来,知道她指的是饷银,他急忙喊了两个人进来道:“你们立刻护送商班主先回去休息。商班主,稍后我会请石城关丁将军派人前去。”
他想了想,还是善意的道:“太子目前不在石城关,只要有消息,我会把商班主来此并捐献军资的事告知殿下。”
来了石城关却没见到太子,这是商雪袖没想到的事,但既然已经这样,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那位程思远大人原本还劝她返回霍都,他愿意派人护送,但那样儿的话,她也没脸见六爷了。
把戏唱到西郡去自然是难的。可若是太平年景,哪个戏班子去不得西郡?
想到这里,商雪袖开了门,她这次带的人缩减了很多,没有带随身的丫头,因为来西郡,新音社里也走了不少人,很多事就只能亲力亲为——往日自有人替她把管头儿请过来,现在她只能自己去请。
“明个儿晚上《生死恨》。”商雪袖对着管头儿道。
管头儿基本已经唯商雪袖马首是瞻了,点了点头道:“那我去和这里的老板商议一下。不过……”他欲言又止,还是说道:“商班主,即使六爷让你在西郡唱,也不用急在这一时,新戏多准备几天也不为过,总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商雪袖听他话里有话,却没有再问,挥了挥手让管头儿走了,自己却到了戏台那边,这才明白了管头儿的意思。
松松垮垮!
小玉桃正靠在出将的门框那,一边儿把玩着门帘穗子,一边儿和老旦云行甫唠嗑;李玉峰就着旁边窗户的光不知道在看什么;麻子六翘着二郎腿坐在乐池那边的椅子上,吱溜吱溜喝茶呢;江里鸿就站在他旁边,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原本应该在台下面练功的那一拨徒弟一个人影儿也不见,更不要说龙套了!
难怪管头儿连“砸招牌”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商雪袖脸色阴沉沉的走了进去,并不说话,只是坐在台下正中间的座位上,冷冷的看着这些人。
小玉桃眼尖,急忙冲着帘子里面招招手,又过了又半个时辰,全班子的人才到齐,管头儿已经和老板说得了明天挂戏码的事儿,在商雪袖身边低声交代了几句,又道:“邬先生和‘活梦梅’在外面呢,他们两位身份不一般,要不要请进来。”
邬奇弦很少像其他人那么备戏,基本都是自己准备好了,临正式演出之前跟他们合一场就算,这大抵就是宗师的天赋,往往是他能带着别人演,一次搞定,完全看不出生疏来。
商雪袖道:“既然来了就请进来,他们二位现在都是新音社的人,并不是外人。”
待等邬奇弦和“活梦梅”施施然的在商雪袖旁边坐下了,商雪袖才开口道:“都说说吧,怎么回事。”
她没忽视小玉桃刚才看到“活梦梅”坐下以后的神情,若不是她哥哥握住了她的胳膊,没准这丫头就开口了。
“在来西郡之前我就说过,各位以为我们是来游山玩水的?”
小玉桃又向前迈了一步,商雪袖嘴唇微挑,道:“李玉峰,你别拦着她,让她说。”
小玉桃嗫嚅道:“班主姐姐,你之前在霍都那一场,把银子都捐出去了……后来班里不知道怎么的就传起来了,说如果是这样,唱戏还有什么用,不是白唱么。”
她话音刚落,李玉峰看商雪袖脸上嘲讽的意思更浓,心知不好,急忙弥补道:“商班主,并不是说为了赚钱,我们跟着新音社,怎么都行,只是那数额也不少,有些替你不值。”
可小玉桃却不领这个情,道:“哥哥你别拽我。既然班主问了,那就把话说开了,当时大家伙儿愿意来西郡,可不是为了班主赚人情的。拿了大家伙儿的银子,赚自己的好名声!”
商雪袖终于笑出了声来。
她的嗓子不同于小玉桃那样清脆,笑声柔婉动听,可她眼睛中却看不到什么笑意了。
她看着眼前的众人有些犹疑的目光,轻笑道:“这倒是我的错了。”
《郦姬祸》的上演极其成功,虽然商雪袖只在第一场出演,但那样庞大的阵容,第三天的晚上,几乎可以用轰动全场来形容了。那一晚,掌声雷动,经久不息,看戏的人久久不散——仿佛有了预感,知道这一场盛事过后,各大戏班子都会离开霍都一样!
光是报第一波的红封儿,就比前两个晚上多报了一刻钟还多!
说是第一波,是因为前两晚的所有参演的名伶们均扮装返场致谢,密密麻麻的几十个人花团锦簇的站在同一个台上,戏台下灯火辉煌,戏台上流光溢彩!
就在那时,商雪袖宣布这三晚的收入以及之前个人唱堂会的所得将全部捐出!作为军资送往石城关!
全场一片哗然。
也不知道谁起了头,又赏了第二次的红封儿,于是开始了第二波的唱封儿。
那一晚,管头儿的嗓子都哑了。
而商雪袖自己也忙于和萧迁解释、请求,直到六爷允了她来西郡,她都一直忙的焦头烂额,因此到现在她都没有来得及和新音社的伶人们说过这里面的事儿。
可她看着这些人,心里还是叹了口气。
她尽力的掩饰住了内心的失望,平静的道:“管头儿,你来说。”
管头儿往前上了一步,道:“各位,商班主这出《郦姬祸》是邀了各位知名戏班子的名伶合演,在确定名单之前,每位名伶都事先说好了,一分酬劳也不取,就算是他们自己个儿带的文武场也不收酬劳,还有不少小有名气的愿意倒贴钱进来演,图的是个名气,但实在是没角色能分了。”
小玉桃还扬着一张小脸在那听着,可李玉峰却觉得丢人要丢到地下去了——新音社在这场群英荟萃的戏里居然还能占到个人人有份儿!这便是商班主的照顾了!
第161章 战乱之苦
管头儿又道:“商班主最后一场说了捐银子的事儿。本来呢,红封儿是除了酬劳之外的收入,是客人赏给伶人的,应由伶人自己拿着,但后来参演的其他班子的伶人,都把红封儿送到商班主这里了。”
众人的脸色这才开始变了,他们也有拿了红封儿的,却都自己留着了,商雪袖也不曾问他们要过。
“因为新音社是自己的班子,不但这场《郦姬祸》都按着签的份子契仍给了各位登台的分成钱,就算前面的堂会,也都是有银子拿的。账目都在我这儿,谁要有疑问,可以来我这里查。”
这几段话明明白白的丢了出来,落地就能砸个响儿。
商雪袖这次捐献军资,完全没有动用眼前这些人的酬劳。
管头儿最后道:“但是新音社也不能捐个底儿掉,所以还留了一部分银子用来周转、演戏,断不至于新音社的人连饭都没的吃,这点各位放心。”
邬奇弦坐在旁边,颇觉无聊,所以他才不爱自己组戏班子,人心难测,贪心不足,还不如挂班来的自在。
而“活梦梅”则打了个大呵欠,邬奇弦看着她顿起知音之感。可这个呵欠似乎刺激了小玉桃,小玉桃嘟着嘴,话音明显带了撒娇的声音道:“班主姐姐,是我们错了。你愿意拿你的银子送人情赚名声,我们……这不是替你可惜嘛——所以,所以我们才打不起精神头儿排戏。”
商雪袖想说些什么,看着旁边李玉峰略带了恳求的神色,心还是软了下来,道:“我不是怪你们,我们这些人,从几年前就在一起,从霍都北上时,没有名气,一张座儿也卖不了多少钱,可那时我们都有商有量。现在新音社红了,但我们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不过是伶人而已!怎么就有了可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的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