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想着,或许是萧六爷真的看中了商班主的天赋和能力。
才跑了两个城,管头儿看在眼里,也不由得要在心里承认,商雪袖是个好的,萧六爷的眼光没错。
想到这里,管头儿应道:“您若带头减了份额,那其他人也是没什么话说,这使得。”
商雪袖笑着点点头,又收起了笑意,道:“还有两件事,我也没有经验,是真心向管头儿请教的。班规是早先在进安江城之前就已经和大家伙儿都说过了,但没想到还是有犯的。您看怎么办?”
管头儿道:“若是几个行当打头的犯了错,这倒是难办,因为临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替换。但班主说的那个我知道,只不过一个小小的龙套,辞了也就辞了,正巧拿他开刀。”
商雪袖道:“那就听您的,我也不瞎发慈悲了。您跟他说,偷拿了戏服出去,我们也不报官,让他走人吧。”
她看着管头儿一应都揽了,才又道:“最后这件事,看起来好像不急,可是却真的拖不得。咱们新音社,拿老生行说吧,除了李玉峰,和唱二路的林松,就没了别的老生,其他行当更是少人。萧六爷这套班子,太过紧凑,每个人都缺一不可,这可不行。”
她打开了茶杯盖子,旁边的青环立刻倒满了药茶,她在嘴里含了一会儿,慢慢润进喉去,方开口道:“一赶二、一赶三不过是借着伶人的名气烘烘气氛,这招可要珍惜着用。如果每演一出大戏,就得班子里全员上阵,一人演两三个角儿,那可就不灵了,看戏的客人也会认定新音社是个人手不够的小班子。再者说,我相信明剧进了上京以后的势头,到时候火了起来,这帮人,就不是一份保契加上份子契就能留住的了,真的要走人,我这新音社不就成了空壳子了吗?”
管头儿心中倒也是同意的,道:“虽然我看新音社的大家伙儿是极重情义的,但也是应该未雨绸缪,怎么留人,老朽一时半会儿间也没什么可靠的法子。”
商雪袖笑道:“留人自然要留,但留不住的时候,我们得有备用的人才行。我知道明剧是个新东西,非但临时找不来顶替的人,即使从别的班子挖来了,一时半会也用不上。这样考虑的话,那还不如自己带出来。管头儿,您说说,以往有没有戏班子自己先收些个学徒的?”
“当然有!”管头儿有些激动,道:“但凡是大戏班子都有!”
他有些吃惊商雪袖目光放得如此长远,但心里又是着实有些欣慰的,情不自禁的起了身,在屋子里绕圈儿,道:“别的剧,有没有的不打紧,但是明剧是非有不可的——因为它需要有人去学啊!而且这个代价反而是最小的,穷人家的孩子收进来,不过也就是管上三顿饭而已。”
“那就这么定了。”商雪袖也兴奋起来,以往在萧园怎样学戏、怎样练功的一幕幕,似乎就在眼前,道:“具体的事情,您多费心,我还要想想孩子收了进来,怎么个学法。”
商雪袖在北上的行船上,无限遐想,在南下的船里,镜鉴班也在苏城唱了个满,启程继续往霍都而去。
余梦余展开信纸,他手里的两封信,一前一后到的。
第79章 后生
旁边的余三儿奓着胆子凑近了看,余梦余竟也没说什么。
待二人看完,余三儿又觑了觑在这封信下面那封,却是被挡的严严实实的,估计是看不成了,便道:“爷,您刚演完的地方,商雪袖就能连演几天都是满座儿。”
这信是安江城那边寄来的。
余梦余坐在太师椅上,船行在平稳的江水中,他人也仿佛随着悠悠荡荡,眼睛半眯着,仿佛睡了一般。
余三儿摒心静气的等了半晌,方听余梦余道:“后生可畏。”
余三儿接了一句:“这次他们也是走了酬军的捷径,再说了,女伶人的戏路到底还是窄了些,爷,您有什么可担忧的?”
余梦余摇摇头,似是解释,又似是觉得余三儿孺子不可教,只短短说了一句:“我说的不是她。”便又合上双目。
余三儿看这情景,把“那是谁”的疑问咽到肚子里,等了一会儿,终于知道余梦余不会再开口,方面带犹疑的轻手轻脚的出了屋。
余梦余是北戏宗师。
他出身梨园世家,六七岁的时候就登台,十几岁名动上京,三次南下,誉满全国,这是他第四次南下了。
上一次从上京南下,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那时他也才三十多岁,一个名叫萧迁的纨绔子弟力捧女伶“赛观音”,纵然那时的“赛观音”是得了太后赐名的,能和他在叫座儿上打个平手,他也从来没放到过眼里。
他心里想着,天下的戏,没一个是不要下苦功的,像萧迁这样没唱过一句,也没练过什么身段的公子哥儿,也不过是起了性子、玩玩罢了。
可萧迁又是写戏又是编新曲,还特意为“赛观音”组了班子,到处邀人——邀了很多名角儿,自然也邀到了他的头上。
有些事情没法推脱,不然就得罪人,那时候他才知道萧迁不是普通的纨绔子弟,是怀远侯府的宝贝小侯爷,他不得已在“赛观音”的下面挂了二牌。
那几出戏就是红遍天下又怎么样?世人评价萧迁这个班子里的那些个名角儿是天作之合又怎么样?曲部里的人说他为“赛观音”挎刀是一出佳话,又怎么样?
他余梦余有自己的班子,有自己想演、想唱的戏!
那一阵子,他只能把班子重又丢给了他爹老余班主。
这对余梦余来说,简直是毕生之耻!
可是他终究不敢去和萧迁摆在明面儿上说,若是被人知道他这样的想法,大抵也只会被人当成是不识抬举吧。
就连老余班主都劝他,劝他不要一时意气,说萧迁是个人物。
人物,或许是吧,谁让萧迁出身显赫,有钱有势呢。
余梦余在萧迁的班子里惦记着自己的镜鉴班,惦记着自己的老父——很多武戏,老余班主已经打不动了,他简直是度日如年。
再后来,“赛观音”摔断了腿,余梦余的确是惋惜的,不管他对萧迁有什么意见,但是他是真服“赛观音”——好的北戏大青衣太少了,若没有萧迁,他一度想把“赛观音”拉到自己的镜鉴班的。
但除了惋惜,似乎内心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他就是那个时候重又接过了镜鉴班的担子,第三次南下的。
很快的,“赛观音”销声匿迹,萧迁则再也没有出现过。
余梦余慢慢回忆着,他再一次见到萧迁的时候,已经是在庆佑十二年的时候了。
他做了曲部的副主事,去拜见正主事的时候,看到萧迁就坐在他的面前,一副富贵子弟生来的潇洒模样,正在和礼部的几位大人平起平坐的笑谈着什么,似乎这正主事的官位也并不放在他的眼中,可偏偏又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时接过了镜鉴班的余梦余已经盛名更甚,他出入接触的都是文人雅士,寻常的五、六级的京官都请不到他唱一场堂会!可始终伶人的身份还不时的提醒着他,他恭恭敬敬的拜见了这位萧主事。
约是三年前,不知道听谁提起“天下第一教习”的名头,他颇感兴趣的问了一句,没想到说的就是萧迁——而且这名头居然有好些年了。
其时萧迁早已离开了上京,据说前往霍都定居了,只偶尔听到他指点过哪个伶人、又给谁写过本子的消息,他倒也佩服,富贵子弟居然对“戏”之一事如此长情,其他的,不值一哂。
余梦余靠着软软呼呼的垫子,用手抚着额头,他的双眼在手的下面微微的睁开着,透露着犀利的光芒。
“明剧,明剧……萧迁……”
萧迁正在竹园里安坐。
凉风习习,吹动着竹叶刷啦啦的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波纹,透过竹林的风在打到身上,似乎也带了竹子的清香味儿。
是赛观音请他来的。
二人对着并不说什么话,只是安静的坐着,时而品一口茶,时而拈一块点心入口,时而看看外面的竹间风韵,时而翻翻并没有看下去的书页。
萧迁从不曾度过过如此安静悠闲而心安的午后,手边有茶,而身边,有赛观音。
哪怕在赛观音的腿出事之前,他们两个人还在你侬我侬的时节,也没有过这样的时光,反而因为各自都个性刚烈,常常意见不一的吵嘴。
萧迁回忆着,嘴边不知不觉的渗出了些许的笑意。
赛观音偷偷的看着他,阳光轻轻的斜打过来,这一副她觉得似乎从未变过的面容,这一副她又觉得是因为她而沧桑了的面容,是那么温暖和漂亮。
“嗳。”赛观音还是发了声,打破了这会儿的安逸,她看着似乎惊了一小下的萧迁,道:“我不问你,你就不跟我说吗?”
“说什么?”萧迁还是有些茫然。
“商姑娘。”
萧迁顿时沉默了。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说起。
萧迁始终记得那一天,就在这竹园内,他说道:“她或是另一个你,活在红氍毹上,锣鼓声喧,琴笛悠扬,尽情舒展身姿,一展歌喉,尽情演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尽情接受台下掌声雷动万人迷恋。”
第80章 羡慕
事实上,新音社在观音台初演《龙凤呈祥》的时候,萧迁就曾经想邀请赛观音同去,可是这“另一个你”存在于赛观音再也无法企及的戏台上,对她又何其残忍呢?
于是他没有提一个字。
再后来,商雪袖带班离开了霍都,在苏城唱红,他仍是没有提过一次。
赛观音问了出来,看着眼前的萧迁,那夹杂着慌乱、心疼、歉疚种种情绪的表情,一如当年,不,这么多年过去,只有更深。
她的心万分揪痛,脸上却习惯性的笑了起来,那么宽和,那么无谓——那是观音的笑容,她轻轻的道:“你说过她是我的替身,那我这个正宗的,怎么能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萧迁仍然茫然的看着赛观音。
其实很早以前,他就没法像最初的时候那样懂她了。
她不再争吵什么,她常常通情达理的替他张罗着一切——包括那些女伶、包括商雪袖的事,她也常常笑着,可哪个才是真的她呢?他热爱的那个常常放肆的笑着、也常常委屈的别扭哭闹的赛观音躲在哪一个观音后面呢?
萧迁看着赛观音的朱唇一开一合,正在问他:“别发呆啦。总不会你也不知道吧?”
他晃然惊醒,似乎对这样的发呆有些微的歉意,侧过脸喝了点茶,清咳了一声,道:“她很好。”
——她在苏城唱红了。
——是吗?那可不容易,第一次啊。
——她在安江城为太子演了酬军戏。
——商姑娘也是很有主意啊。
——她沿江北上,中间定州、鉴亭、北榆都一路爆红。
——呵,听你说的就像沿江燃了一串爆竹似的。
——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到上京,没有收到信。
“嗳。”赛观音看着萧迁,难得的嘟起了嘴,道:“你说的就这样简单吗?干巴巴的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要看商姑娘的信。”
萧迁犹疑了一下,但仍然把袖袋中那沉甸甸的一厚摞的信递给了赛观音。
赛观音抽出了一封。
萧迁想解释,他珍惜这些信,却还不足以让他每日都随身携带。
他只是心里一直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拿给她看,正因为这些信里充满了商雪袖演戏时的点点滴滴,似乎唯恐这份“答卷”他不满意,描述的那么详尽,所以他才没法决定。
或许观音没有注意过吧,可是萧迁却知道有好几次自己的手摸到了袖袋里的信,最终还是放下。
他动了动嘴,最终没有说什么。
他看到纸页在光照下面,薄薄的,亮亮的,透着光,赛观音没有再理他,贪婪而认真的看着信上的字字句句。看了一封,又抽出一封,直至最后一封信看完。
萧迁看着赛观音,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可是赛观音还是露出了他最害怕看到的表情。
他张开了双臂,在赛观音最脆弱的时候轻轻的拥着她,然而不过片刻,赛观音推开了他的胳膊。
她勉强着使自己美丽的脸上带着微笑,可最终还是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道:“六爷……我……我好羡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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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平江并不一直通往国都上京,到了北榆便西转北上——不,或者说,应该是那些走南闯北的客旅或爱好周游的文人们口中的“西北山上雪”,融化后汇集成流,不知何时形成这样一条大江,由北向南一路奔腾而下。
北榆再往上不多久就可到达上京,在这里新音社换了陆路。
官道以青石铺设,宽阔规整,商雪袖和青环几个坐在车里,耳边响着载着箱笼的车队行在路上的“碌碌”声,有时这车队超过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