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袖并没有注意到楚建辞崇拜的目光,她看着艳春来在台上练功,神情不知不觉的恍惚了起来。
也不知道新音社怎样了。
她现在完全没有想小玉桃她们,她想的是春字辈的弟子。
商雪袖之所以挑中了春茂社,还有一点点原因,是因为这个“春”字,触动了她心里边儿的牵挂。
那些孩子们在梁师父的手底下练了基本功,后来分到了各个行当,她想起了她最初带的三个女徒弟,春风、春雨、春华,后来交到了小玉桃手上……
她停了思绪,拿了扇子轻轻敲了敲手心,在这空旷的戏园子大堂里,这不大的“啪啪”声也颇为响亮,她道:“春来,可以了。给你一刻钟,你去默今儿晚上的戏,过会儿我来说戏。”
楚建辞知道这是商教习要清场了,他朝她拱了拱手,出去以后还掩了门。不多时就听到脚步声传来,从里面闩上了——商教习带的孩子叫木鱼儿,若是教戏,商教习就让这孩子边写大字,边帮她看着门儿。
楚建辞不知道怎么给一个孩子起了这么个名字,他原先以为这孩子是商教习的儿子,可木鱼儿却管商教习叫“姑姑”,不过他也不在意,觉得也许是伶人的身份有碍,不好承认罢了。
他无意琢磨这些,不过木鱼儿却在他这个姑姑的教导下识得了好多字!
这点上商教习对木鱼儿也极为严厉,他看过,这孩子的一手字方方正正的,底子极好,有时候他忙,就经常给木鱼儿几个铜板儿让他帮忙写戏码牌子,商教习只笑笑,也不阻拦。
楚建辞也看过契约上面的字儿,虽然只寥寥数个,却极具风骨,怪道能教出木鱼儿那样的字。
商雪袖正拿了折扇“啪”的一下敲在艳春来的后背上,艳春来急忙挺直了腰。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嗯……这样的日子很安逸呀……
第374章 新芽
“铁镜公主这样的身份,是番邦公主,本来番邦女子就要带着些野性和泼辣,更何况她还是个公主?你做什么行走起来像个鹌鹑似的含胸低头的?”
因这出戏是从来海安的路上就开始教的,前后也提醒了十来次,练着练着艳春来就总不由自主的带出了以往的习惯,商雪袖也有些焦急:“你若是这样,让萧太后怎么演?那么一个大权在握的人物,敢在她面前盗令的,如果是你这样畏畏缩缩的一个铁镜公主,岂不是当场就要露了馅儿?”
艳春来脸上红的像一块红布,道:“商教习,我错了,我再也不会犯了。”
因为商雪袖自视甚高,所以教艳春来的时候,不但要唱好演好,更是要求每一场戏里艳春来都能带起来旁的角色。
班子里其他行当的伶人她又不教,艳春来水平上去了,若做不到帮衬旁人这一点,难免一场戏高低太过明显,那就尴尬了。
她又反复说了几次,看艳春来这会儿是真的记牢了,再没有汉家闺秀的样儿,旗步走的也是爽朗大气,终究有了些公主派头,这才点了头道:“和我配一下,这出戏有彩头的地方在《坐宫》这一折,尤其是后面的对唱是极快极赶的,和我配完了,你还得和卢松茂合个几次,千万别出了漏子。”
木鱼儿正在门口就着照进来的光写大字儿,不时抬眼看着商雪袖。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姑姑的时候,那会儿的姑姑蓬乱的头发垂在两边,面容还是烟熏火燎的,整个人连眼神都是呆滞的,仿佛如同一块烧焦的木头。
可慢慢的,他看着姑姑,就想起了城隍庙门口的那棵曾经被雷劈了的老杨树。
那树起了天火,整个儿烧的焦黑,连心儿里都是焦的,因怕这焦木头哪天突然倒了砸到人,街坊将它锯的只剩一个墩儿了。
不曾想的是,在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那老树墩上面便在某一个春天冒出了嫩芽来。
木鱼儿觉得自己肯定是那一片儿第一个发现那嫩芽的,他还记得他那时有多么吃惊。
那么一块丑陋的桩子,结果长出来的枝条绿油油的,嫩嫩的,在阳光下,每一片叶子都仿佛带了透明的绿色,那么美,那么活生生的,那么直苗苗的向天空生长着。
凌乱响亮的脚步声让木鱼儿回过神来,他趴着门,班子里的管着杂务的林伯走了过来拍了拍门,又在屋子外面喊了一声“开饭啦”,这才踢踢踏踏的走了。
商雪袖瞄了一眼外面,晚上要演戏的话,这会儿吃饭也差不多了,便又交代了艳春来几句,这才放了她出去。
但凡晚上有戏的时候,她和木鱼儿不抢着和角儿们一块吃饭。
待到日色渐斜,商雪袖估摸着前面儿已经用过饭了,这才带了木鱼儿过去,春茂社的厨房师傅也是胖胖的,看着他们过来,便道:“商教习,今个儿不巧,没什么剩下的了,不然我给您和孩子下两碗面条儿得了?”
商雪袖正要开口,木鱼儿却高兴起来,道:“姑姑,出去吃,出去吃!”
她就笑着摸摸木鱼儿的脑袋,道:“大师傅,不麻烦您了,这孩子嘴馋,我带着他去外面打打牙祭,用过饭正好可以回到戏园子里看戏。”
艳春来刚吃过饭,她漱了口,提早到了后台,倒不是急着上妆,扮妆都得等班子里的丑儿先画第一笔才行。
她就在那等着卢松茂过来和她再对几次坐宫那段儿,没想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正在那气呼呼的着急,就看到楚班主正脸色焦急的往这边走,到了跟前儿道:“卢松茂烧开水的时候不小心烫了脚!”
艳春来掩着嘴,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可严重么?找了大夫了没有?”
“找是找了,大夫帮忙开了内服和外敷的药,只是……”楚建辞为难的道:“晚上的戏怎么办?”
卢松茂的脚烫了,肯定是上不了场的!
今个儿晚上是他们来到海安以来的第一场戏,还特意定了海安最大的戏楼子安海戏楼,为了要打炮,所以挂牌大戏《南北和》,这戏是从启程来海安的路上就定下来的,商雪袖帮着艳春来梳理了十来天!
“难不成还硬要卢松茂上场?做戏肯定不行,谁要看个瘸腿的杨四郎?二路的老生,无论是做戏还是唱功,都担不起来!”艳春来焦虑的叹了口气:“大家伙儿合了那么久,结果偏偏这时候……”
艳春来说的这些,楚建辞岂会不知道?
他眉心之间的川字纹越发的深邃,无奈道:“卢松茂就别上台了,他应该好好养伤,算了,不急在这一时,咱们……回戏吧。”
回戏实在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艳春来虽然年纪不大,可懂的也不少。
春茂班若是回戏,首先就影响人家安海戏楼的声誉,自然,在安海戏楼老板的眼里,春茂班便是再也不值得合作的班子了。
人家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回戏呢!老生烫伤了脚,谁让他烧水不仔细些!难道不知道晚上有戏么?
票卖了出去,结果却不能演,还要返票退钱!
如果安海戏楼是个较真儿的,和海安其他的戏园子老板通通气,恐怕在海安一场也演不成了!
话又说回来,即使人家安海戏楼宽宏大量,对回戏不介意,可春茂班自己的名声也完了。
艳春来讷讷的道:“不然换个戏呢,换个没老生角儿的戏。”
楚建辞叹了口气道:“谈何容易!今晚上是一出大戏啊!哪一出同等份量的大戏不需要老生角儿?换成折子戏,份量上不一样,卖的票钱也不一样。”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就算是能换个同份量的大戏,以他们现在这个戏班子的水准,现合肯定来不及——这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开演了。
两个人嘀嘀咕咕的议论了良久,也没个法子,最后,艳春来一跺脚,道:“班主,我……我提一个人行不?”
“二路?不行不行。”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一更,感谢雾非雾000的平安符,:)
第375章 救场
“不是他。”艳春来往戏园子里面看了一眼,小声道:“我师父。”
“你师父?也没跟来啊!”楚建辞纳闷的道,忽的又明白过来:“商教习?你可别自己个儿瞎说,师父可不是随便叫的!这还没拜师呢,就算是你想,人家商教习也未必愿意啊!”
艳春来嘟了嘴。
楚建辞又道:“商教习是青衣教习,她给你说戏,你应当知道啊!短短这么些时日能把你教成这样,肯定以前也是大青衣,怎么可能去唱老生?”
这么一说,艳春来心里又没底了,的确,商教习给她示范的时候,当真身段柔美之至,一颦一笑,眉目含情,不是大青衣,那能有这样的功底?
她低声道:“可是、可是,她教我戏的时候,从不让人看,可我每次却都能和班上其他人配得上,您不想想为什么么?因为每次都是商教习和我配的……班主,她给我配过各种折子戏的老生,虽然不曾高声,可我经常听到傻得都忘了接词儿……”
“她那嗓子……”
“是啊,那嗓子是唱不出青衣了。”艳春来看着楚建辞道。
楚建辞突然就知道自己问题出在哪儿了。
他端正了神色道:“你跟我一起进去找商先生。”
海安热闹,虽然不是正经靠着海,但是已经距离很近了,所以海货又多又便宜,两个人吃吃逛逛的,许久才回到戏园子,便看到楚班主带着艳春来在门口焦急的张望。
艳春来一看见她和木鱼儿,急忙跑过来道:“师……商教习,你可算回来了!”
楚班主也急急的把她往里面儿请,进了屋子才到她面前,抬起双臂,握了拳,一拱手,弯了腰。
商雪袖一时间有些纳闷,急忙避开道:“当不得大礼,楚班主何事?”
“商教习,今个儿晚上的戏……卢松茂刚才把脚烫伤了!我听春来说,您教她的时候对这出戏的老生是极熟的,商先生,救场如救火,您能不能临时来杨四郎?我这……我这先谢谢您了!”
“我?”商雪袖有些吃惊的看着楚建辞。
“是您,请您帮帮忙!”楚建辞恳求道:“二路的老生压根担不起来这场大戏!可不然春茂班就得回戏或者改戏!”
商雪袖自是知道,这两种办法对春茂班影响有多恶劣。
她寄身于此,也不希望春茂班的名声坏了去。
救场如救火,这是戏班子的不成文的规矩,是一个伶人应该有的良心。
从她开始学戏以来,胡爹、六爷、几位师父,都曾反复的提过,救场如救火,从艺如做人。
商雪袖握紧了手中的折扇,道:“我虽然和艳春来配戏,却不知道真的登了台能不能唱得下来。我不是要拒绝您,距离晚上也没多久,既然看得起我,我便大着胆子答应您。”
“商教习,”楚建辞大喜过望,“谢谢您!”
不过接下来他有些为难,当时这位娘子来自荐做青衣教习,只自称姓商,他问及她的艺名之时,商教习只是不愿透露,想到这里他道:“今晚可都指着您了。可是班子里没您的牌子,您给我个挂的名号,我来写。”
商雪袖无所谓的一笑,道:“临时救场而已,不需要换掉卢松茂的牌子,楚班主只要别怪我演砸了就好。麻烦您请跟班里边儿的各位说一声,让他们别慌乱,安下心来好好唱,就算是出错,也是错在我的身上。”
“对!”楚建辞大喜过望,如同抓着了救命的稻草,又马上摇头道:“哪能呢!”
因他实在太高兴了,在门口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
艳春来忍不住笑了一下,可回头再看商教习,却是一副她从未见过的怅然模样。
商雪袖的确是怅然的,此刻这种惆怅的感觉,甚至盖住了她即将以老生的行当第一次登台的紧张。
她不是没唱过老生,唯一的那一次,是还在上京的时候,那会儿新音社终于在上京闯出了名头,就算是一场封箱的反串戏,戏台子下面都坐满了人!
那会儿捧她的人多,即便是那折《空城计》唱的不伦不类,底下也是起了劲儿的叫好儿拍巴掌……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往事难追。
艳春来听商教习长叹了一口气,那叹气声说不出的苍凉遗憾。
她负手而立,修长纤细的身躯站在窗户前半落的斜阳残照里,长发只是在脑后简单的用发带系起,里面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如雪发丝,红唇微抿,长眉下那眼眸平静,可又觉得平静之下,什么东西在翻涌着,仿佛在诉说着无尽寂寞。
木鱼儿看了看这位眼神中带了仰慕敬佩之情的春来姐姐,又看了看姑姑,突然骄傲起来。
商雪袖已经收起了诸多感慨,时候已经不早了,她看了一眼艳春来道:“该去扮妆了,你带我去卢松茂那位置上,不然来不及。”
艳春来带着她到了老生的座位上,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幸而卢松茂平时是个干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