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作为储君养大的新皇,不好糊弄。
连泽虞并不轻松,即使他早就认为自己应该习惯这样的地位,最初坐在龙椅上的这几天,各种繁杂琐碎而又关乎礼仪大事、一国之本的事务经由或一致同意或互不相让的官员嘴里说了出来,当真让他觉得烦扰无比。
他刚和程思远他们在内室议论如何重新改郡为州府,便又有两个相爷带着礼部的官员来奏事,不得不按了按额头,出来坐在那里,静静的听着。
萧皇后已经变成了太后,谨王赐了晋亲王,他的母亲伤痛欲绝之余,也只得接受了这个结果,也接受了作为补偿的晋太妃的称号。
其余的先皇的嫔妃,受了丽贵妃这场乱的波及,最后一股脑的都被送进了以前专供嫔妃们修行的庙里。
礼部的陈季云陈尚书从这里又说到了皇后的册封。
“太子妃还在东宫,也该操办册封了,这件事太后娘娘问了几次了,说这次能逃出宫去,多亏了太子妃一直护在身边,一路上娘娘吃了多少苦,太子妃要护着娘娘,吃得苦只有更多的。”他想了想,道:“国逢大变,纵然太子妃和娘娘一路上不得不抛头露面,可这才是真正的贤惠果决之人,皇上立后,不应以此为瑕。”
连泽虞沉静的看着陈尚书,道:“准。”
侧妃李氏出自将门,其父李钟国官居振威将军,常年在东北边儿,张氏是户部张侍郎的嫡长女。
在这场乱中,李侧妃第一时间和太子妃大吵了一架回了娘家,当时叛党以为她这是要离开太子这艘破船,却不知道她卷了所有东宫和外面来往的各类书简背回了家——光这一点就果决睿智;张侧妃家就惨多了,张侍郎因在朝堂上反抗的激烈,又试图给石城关那边拨粮,被打了几十的廷杖,是下了狠手打的,抬回家就去了。
陈尚书细细的说着,连泽虞脸上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等他全都说完了,轻轻的拿起了桌案上的沉香手串,一粒一粒的摩挲着,又看到了自己的里衣袖子从白色锦缎锁着蓝边儿的袖口中露出了半寸,雪白雪白的,良久方道:“她们的册封,待等立后大典以后,由皇后来办。”
“快去看衙门那里贴出来的告示!”易成金兴致勃勃的跑了进来,道:“新皇上已经册了皇后了!”
班子的头儿是易成金的娘瞿大娘子,看到儿子毛毛躁躁的,笑着道:“皇上就是皇上,以后别带着‘新’字儿,小心被人揪毛病。”
另一个人打趣道:“册封的邸报,就你认不得几个字能看懂?”
“我看不懂,有人能看懂啊,旁边儿有几个镇上的秀才,又是贤淑,又是堪为国母的,不就是好呗!听说这大典气派极了!”
第240章 远行
商雪袖正在为晚上的戏扮妆,一应的交谈都听见了。
她对着妆镜,细细的、极平稳的描画出了一对长眉,又眨了眨眼,以往画了眼廓以后总觉得略有干涩,今日倒好了些,莫名的竟有些润润的,镜中人抿了一下嘴,露出了微笑。
不知不觉,她在萧园度过了小半个夏天,萧园中桃树李树都挂上了小小的青青的果子,新音社的李玉峰、麻子六都来过,可甚至连六爷的面儿都没见着。
商雪袖的东西是一开始就搬回了萧园的,之前社里的收入,商雪袖也不曾带走一两银子,甚至把“新音社”这块招牌都留给了他们,仁至义尽,最后他们大抵也是明白了,商雪袖是再不可能回到新音社了。
在八月份,还没到中秋的时候,商雪袖以“九龄秀”的艺名搭了现在这个唱明剧的小戏班子,名字也俗气的很,叫金锣班。
这个班子刚走了青衣,正在招人,萧迁帮她掌了掌眼,水平且不论,但掌班的是个女流,人唤瞿大娘子,颇有些侠气,人品也可靠,这才放心让她跟了班子走。
临行的时候,萧迁又细细的教了她不少东西。
他问她,是否看到了邬奇弦在新音社的行事,又问她懂不懂其中的道理。
看到商雪袖点点头,他才道:“这样我便放心了,我没有旁的要求,一,自身平安为最,真的有什么险处,报我的名号,我的名号若不行,当今皇上的也用得;二,我看你忧思重重,在萧园这么些时日,没有丝毫减轻,这次出去,全当散心吧,收集散佚曲料这样的事别太放在心上。”
因此商雪袖到了金锣班行事学着邬奇弦,少问少说少做。
这小戏班子里面的伶人本事有限,唱的大多往多了说也就是个中等水平,以商雪袖这样的眼光,自然瑕疵不少,但她并不好为人师,只随大流的唱着演着。
金锣班离开了霍都,一路北上,又一次来到了广平江的分叉处,这次没有换了陆路,而是拐向了西北的水路,到达了比上京还北的地方。
就这样商雪袖仿佛回到了以往在牡丹社的时光,凡事不用自己操心安排,且行且唱,现在他们落脚的这个驼山镇原先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因为增加了陕州编制,所以驼山镇成了府衙的所在地。
他们才来了第二天,晚上的戏有一出《武家坡》,商雪袖静静的坐在座位上,看着前面的热闹场景,脸上不知不觉的露出了微笑。
因为操心的事情少,反而让她有了大片的时间去思念。
在班子其他人的眼中,这个叫“九龄秀”的伶人是神秘的。
唱的好,演的好,人漂亮,扮上了更美,最关键的是要的银子还不多!虽然没有当着面儿说过,但私下里都传遍了,说这个女伶恐怕是为了避祸,才跟着他们金锣班走的。
瞿大娘子见她漂亮,虽然信得过自己班上的人,也怕出了什么不好的意外,平时都是和商雪袖同住,比旁人便要了解的更多一些。
商雪袖并不是个寡言的性子,若不是问她的事儿,关于戏,关于南北见闻,她都愿意和瞿大娘子聊。
瞿大娘子和商雪袖想的不一样,她原以为瞿大娘子是寡居的,带着孩子四处漂泊,没想到易成金的爹还在世,在老家做货郎生意。
用瞿大娘子的话来说,伶人和商贩,谁也别嫌谁低贱,赚到了银子才是真的,眼下戏班子生意还行,她就再多跑两年,攒够了银子,再回去买块地,给易成金找个媳妇。
这一阵子瞿大娘子也对商雪袖刮目相看,看着是年纪轻轻的姑娘,可见识却多,似乎走过不少地方!人也和善,有时候缺人手,连丫鬟的角儿她也不介意演,就是一点吧,太沉默寡言,没话说的时候她便常常坐着发呆。
就像现在,大家伙儿都在热火朝天的谈论新册封的皇后娘娘,这姑娘又开始发呆了,虽然笑着,可笑容落寞,又充满了对什么人、什么事的怀念,让人看了就心酸。
这边儿越热闹,商雪袖那边越显得周身孤凄,瞿大娘子便驱散了人,拿了老旦用的龙头拐,大嗓门喊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快给我扮戏去!都要开场了!”
《武家坡》后面是一场花脸折子戏,没有商雪袖什么事儿了,她便卸了妆。
西北的这个时候已经很冷了,方才洗脸的水就是冰凉凉的,这股凉意还残留在她的脸上。
她静静的坐在城门口的沙丘上,在东边是一座山峰,天然像一个骆驼的驼峰,所以这里才叫驼山镇,听说到了冬天,到刮大风的时候沙石与雪花齐飞,极其壮观。
商雪袖弯曲着膝盖,两只胳膊环抱着搭在膝盖上,她的脸埋在胳膊里,过了一会儿才把头抬起来,看着天边儿刚升起来的新月高悬在驼峰之上,不知怎么的,就叹了口气。
可她应该高兴的。
他已经登基即位了,改年号建成,以后世人提起庆佑帝,将只说先帝,再提起当今的圣上,就是阿虞了。
这让她心中为他高兴的同时,也倍感骄傲。
他的母后已经从萧皇后变成了萧太后,他又封了谨王为晋亲王,封了晋亲王的母妃为晋太妃,金锣班来到西北的时候,郡制也在慢慢的调整,西郡是最先调整的,郡这样的设制没有了,而是分为了蜀州和陕州,州下面又设府,驼山镇位于陕州七府中最北边儿的一个天山府管辖内的一个小镇。
他一定很忙,即使不用再四处征战,但治理一国更要劳累许多……
商雪袖放在衣袖下的双手交握在一起,册封皇后,隆重的大典,想想也是让人羡慕的。太子妃出身世家,端庄贤淑,能力出众,就是东宫的两位侧妃都是出身名门,不光她们自己,连身后的母族都是极其本份守礼的,一些儿依仗权势的事都没发生过——这是大岳和小岳师父曾经和她聊过的。
第241章 心事
或许真的是挂了班出来散心的功效,将所有的事情又翻来覆去的捋了一遍,商雪袖现在再想起两位师父,已经没有像当初那样伤心欲绝。
不同于新音社,两位师父出身世家,难免要为家族谋算——难道反而因为她这个教了几年的女伶而抛舍家族么?小岳师父是极聪明的人,必是没有更好的法子可以想了。
商雪袖打心眼儿里还是愿意将他们当作师父的,可大岳小岳到底是名士,教了她三年,陪伴了她去过上京、西都……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他们信上都那样写了,她再死皮赖脸的非要他们做师父,就难免有利用人家名声之嫌了。
除此之外,这一路上,商雪袖还终于明白了她在忧心和焦虑什么。
其实她和赛观音一样……身为女子,她们的选择似乎总会是相似的。
她忧虑的是,如同萧迁不能将观音娘子和庆佑八绝的赛观音身份剥离开来,她也无法将连泽虞和太子的身份剥离开。
她贪慕阿虞的爱,却惧怕太子的身份带来的重压——所有身边的人,都因为那个至高无上的身份自动自觉的对权势俯首帖耳,而忽略了她的感受,无视几年的相处和情谊,甚至将她逼进了险境、绝境!
现在,太子已经变成了圣上。
想到这里,商雪袖也终于知道,她并不是出来散心,而是早就做出了选择,只是因为惧怕,打心眼儿里想逃避内心的选择,拿“明剧”做了自己逃避的壳。
下弦月静静从驼峰的中央移到了天空的更高处,需要仰头才能看得见了,商雪袖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尘,她出来的太久,一是怕班子里的人担心,二是枯坐无用,还不如趁着功夫多写点东西。
刚回头就听见城门口那里有人在喊她,她急忙往门口那里走了几步,看到是易成金,便笑道:“易哥儿,你怎么找来了?”
易成金才十几岁大,也不学唱戏,跟着瞿大娘子到处走南闯北,小小年纪,倒十分老到,看到商雪袖面露喜色,道:“散戏了,我娘让我出来找你。”
商雪袖便走在了前头,进了城,见到有烤羊腿的小摊儿,便掏了钱拿了半斤,塞到易成金手里,道:“晚上冷,难为你还跑出来找我。”
她常照顾易成金,易成金也不和她见外,用手拎着一块放到嘴里,边嚼边道:“班子里刚散戏,人手不够,只有我这么个闲人儿,我娘不差使我差使谁?听说刚才又有一个戏班子进城了,这也倒怪了,这么荒僻的地方,一个戏班子都难得,居然来了俩?”
商雪袖笑道:“西郡那边刚打过仗,不好做生意了,上京和霍都都是有好些个大戏班子常驻的,东海那边儿,听说镜鉴班也过去了,余老班主是唱戏就要唱满的人,他扫过的地方,生意也不好做。所以来这种荒僻地方,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你娘还不是也瞅准了这点?”
易成金便道:“你还没说南郡呢。南郡也不能去吗?”
商雪袖怔了怔,笑道:“嗯,听说南郡也不太平。”
易成金便嘟囔道:“你知道的可真多,看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呀!”
商雪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地方,金锣班在这儿,座儿都卖不满,两个戏班子都在驼山镇——我看瞿大娘子恐怕要再往北走了。”
易成金叫了起来:“为什么是我娘往北走啊?”
“你啊,白跟了你娘出来闯这么多年了。”商雪袖笑道:“瞿大娘子什么时候和旁的戏班子争过?你娘曾经说过,唱戏的都不容易,金锣班口碑好,有一半儿是你娘的名声。再者,”她们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商雪袖笑了笑,边掀帘子边道:“那个戏班子肯定也不会到了这儿就返回的,我们先一步往北边儿唱,也是能占到便宜的。”
话音刚落,屋里正在洗脸的瞿大娘子便抬了头,拿了布擦了几下,恨铁不成钢的道:“我带了你几年了,这点事儿也不明白,不然早就把戏班子交给你了。”
易成金道:“你给我我还不想要呢!”说罢便一溜烟儿的跑了。
瞿大娘子便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又让你破费了。这孩子又懒又馋,真是没法子。”
“您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