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说说吧,咱家最孝顺的是你,最常挨骂的还是你,你图什么呀。”他把灯笼放下,“依我看,娘就爱我和大姐这款,越不守规矩她越喜欢。”
言书月听得不解:“我很不守规矩吗?”
言莫没接她这茬,往书辞身边一凑,“姐,马上开春了,城郊林子里的鸟满天飞,咱们去打鸟吧,打几只回来还能送给娘呢。”
书辞把笔放下,斜眼瞥他,“还送给娘呢,说得好听,让我带你玩儿才是目的吧?”
“那里头的鸟品种可多了,逮些回来玩玩儿嘛。”
“不去。”她手脚麻利地糊好灯笼,“开春家里忙,我还得帮刘叔点账。”
“何必呢。”言莫没多想就道,“你干得再好,娘也不会夸你几句。”
书辞闻言手上一抖,将棉纸撕开了一条口。
“小莫!”言书月低低呵斥。
心知说错了话,言莫赶紧岔开话题,“那什么,不去打鸟也没事儿呀,娘说今晚带我们出去看灯来着。姐你知道吗,到时候象房还会放象出来。”
书辞怀疑道:“真的?”
“真的,绝对是真的!”
言书月也跟着附和:“这个我也听说了。”她往书辞身边挪了挪,“看完了象,咱们俩晚上一块儿去走桥吧,好不好?来年可以除百病的。”
书辞抿唇思索了一会儿。
“去嘛,去嘛,很好玩的。”知道她是猜灯谜的好手,言莫把她推得左摇右晃。
看着面前两个人期盼的眼神,她挑起眉,故作勉为其难地点头:“嗯……那好吧。”
*
紫禁城中,御花园内。
十余层鳌山重重叠叠,天尚未黑,金碧已熠熠夺目,分外耀眼,禁宫内上下一新,灯如繁星,极尽奢华。
台阶下,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正欢快地在雪地中玩藤球,厚重的锦服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老嬷嬷于不远处看着,几个小宫女在旁陪她嬉戏。
衣袍太多,难免阻碍行动,一不留神踩到下摆,她结结实实摔倒在地,藤球顺势滚了出去。
“小郡主!”老嬷嬷刚要上前,藤球碰到一人脚边停了下来,她倒抽了口凉气,结巴地叫了声王爷,跟着俯首行礼。
沈怿撩袍蹲下,把藤球拎在手上,不以为意地把玩。
小女孩儿巴巴儿地看他,“皇叔,我的球……”
他忽然轻笑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肃亲王的名号一贯是用来使孩童止哭的,小郡主生性调皮爱闹,这辈子听得最多的自然就是这个名字,立马吓得面如死灰,结结巴巴半天才蹦出一句:“皇、皇叔……”
沈怿若无其事地把球递过去,“怎么样,摔疼了没有?”
她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没有。”
沈怿刚想检查她膝盖,身后便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铃儿!”
青石小径上立着一串宫人,昭怀公主疾步而来,几乎是扑到郡主身上去的,双手一伸紧张地把她搂在怀里,戒备而畏惧地盯着对面的人。
沈怿手还停在半空,他慢悠悠收了回来,搭在膝盖上,唇边似笑非笑:“这么怕我作甚么?我又不会对她怎么样。”
昭怀公主将女儿掩得严严实实,一面小心翼翼地同他说话:“时候不早了,家宴设在内殿,王爷还是别在这里耽搁,当心皇上怪罪。”
沈怿挑起眉颔了颔首,一副很随意的样子:“三公主不打算与我同行?”
“这就……不必了,郡主年幼,我走不开身。”
他负手在后,慢条斯理地点头,“那您自便。”
清幽的小径两旁有初吐嫩芽的草木,他一路朝前走,沿途的宫娥太监便一路垂头避让。
饶是自家人,言语间也就这么生疏。
先帝一脉的子嗣不多,算上他,活着的也就三个,但家宴上旁亲有不少,内殿之外正站了几人驻足寒暄。
一个说:“快有大半年没见着您了,瞧瞧这身板真比从前还硬朗啊。”
另一个很谦虚:“诶,哪有的事,到底老了,身子骨不结实,风一吹就倒。”
那个忙道:“这不怕啊,我那儿刚得了一株上好的灵芝,回头给您送去,补一补。”
“这如何使得。”
“使得使得,好东西也要配好人,您正合适。”
不知是哪两位叔舅,沈怿不熟,刚逼近时,那边立马噤若寒蝉,毕恭毕敬地给他行礼。
“四王爷。”
他淡淡嗯了一声,举步进了内殿。
背后有窃窃私语,尽管耳力好,他也不屑于去听。
筵席排场很大,王子皇孙没一个落下,恭恭敬敬地给皇帝太后请安问好,再说上几句吉祥话,各方亲眷便起身敬酒,开始互相恭维,没完没了。
几番寒暄之后,佳肴美酿陆续端上桌,金银器皿中盛满山珍海味。席间昭怀公主抱着小郡主向太后拜年,上了年纪的人,对小孩子总是没有抵抗力的,酒桌上笑语不断,气氛甚好。
沈怿坐在右侧静静吃酒,从始至终没发一言。
他算是个特殊的人物,在皇室里不受待见很多年了。
因为母亲身份特殊,从出生起,宫中的皇子就与他疏远,再加上幼年弑师,兄弟姊妹几乎无人敢同他亲近。即便是在这种场合,也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
家宴的前半场他去喝几杯,表示自己人到了,后半场便告辞离席,权当是给他们个机会好叙家常。
走出大宫门,天已渐黑,冬夜里的风寒冷彻骨,他望着宫墙下火龙一样的宫灯,转身打起帘子进了马车。
吃过晚饭,街上鼓乐喧阗,言莫提着花灯在院中跑来跑去。
“爹,二姐,你们快点。”
书辞已经换了件衣裳,坐在铜镜前梳头发,月蓝色的上衣配藕色的裙子,衬得人格外清丽。
“阿辞。”言书月走进屋来,“你用的这副耳环呀,好像很少看你戴。”
书辞转头给她瞧:“怎么样?”
她颔首说好看,“你发带松了,我给你紧一紧。”
头发刚刚绑完,陈氏便站在门口招呼她:“辞儿,你过来一下。”
书辞应了一声,随后朝言书月道,“那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好啊。”
她跟着陈氏走进账房,好奇地问:“娘,什么事啊?”
“是这样的。”陈氏翻开桌上的账本,“咱们买的茶,晚些时候人家要送来,你辛苦辛苦,把这个清点好。”
书辞闻言不自觉地低低啊了下:“今天?”
“怎么。”她奇怪,“今天不行么?”
“不是这个意思。”书辞指着窗外,小声道,“可今天有灯会……”
“正月十九才收灯呢,明天也有。”陈氏把账本交给她,劝道,“哪天去不是去?改日看也是一样的。”
书辞低头翻了几页,认命地答应:“哦。”
见她有些失落,陈氏沉默了片刻,又开口:“乖,你听话,晚上家里没人我也不放心。还记得上年么?就是这么被人偷了条玛瑙串儿。”
她语气缓和下来:“这个家,你爹不顶事,莫儿又还小,你得时常帮着娘些,知道么?”
经她这么说,书辞也只好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心甘情愿一点:“知道了,我会好好看家的。”
走出来时瞧见紫玉拿着根黄瓜啃得很欢快。
“小紫……”
后者听她这幽怨的语气,连忙打住,“小姐,先说好,今晚我可没法陪你,我娘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书辞埋怨道:“真不仗义。”
繁华的北京,满城举灯,亮如白昼,高树上有烟火绽放,万彩千光绚烂无比。
王府和街市形成两个鲜明的反差,从正院至花园,灯光寥寥,回廊下走动的婢女仆役皆不敢大声言语。这是府里一贯的规矩。
沈怿靠在栏杆边仰头欣赏,烟花的光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拿酒。”
底下一个侍女手举托盘,战战兢兢地走上前,高远看见她手抖得厉害就知道不好,果然酒杯还没摆上,就被她抖得摔了一地。
高远在心头暗叹,嘴上还得尽忠职守地喝道:“放肆!”
侍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奴婢是新来的,下次不会了,下次不敢了……”
沈怿倚着栏杆看花池水面细碎的月光,半晌才站起身。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晃着腰间药囊下的穗子,缓缓走到侍女跟前。
她还在磕,磕得砰砰作响,许是看见了他的鞋面,忙颤巍巍的抬起头。
冷月下的这个人,阴森得像是恶鬼,他的容貌虽算得上出挑英俊,但那双眼睛实在凌厉迫人,半影在月光下的眉目,即便瞧不出任何情绪,也依旧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可怖。
沈怿居高临下看她,随后移开视线,淡淡抛下话:“你看着办。”
高远垂首应是。
“王爷,王爷……”
久居王府的人都知道这几个字祸福难料,侍女也顾不得许多,哭着抱住他的衣袍。
“王爷我求求你了。”
“你求我?”他淡声问,“怎么,我王府是龙潭虎穴么,你怕成这样。”
“不、不是的……”
“那你哭什么?”
“我、我……”侍女茫然无措,也答不上来,高远见状赶紧把她先拉下去。
沈怿抖了抖袖摆,抬脚往卧房走。
抄手游廊上点灯的丫鬟见他路过,恭恭敬敬地提灯立在旁边。
巡夜的侍卫背脊挺得笔直,手摁在佩剑上,目不斜视。
他的府邸太安静了,一向如此。从前没觉得有什么,不知为何,今夜突然发觉四周有点空,冷冷清清的。
天色还早,沈怿独坐在桌边,隔着几堵墙尚能听到街市上繁杂的说话声,锣鼓喧天。
他摆弄着那个药囊,眉峰微颦,全神贯注地不知是在思索什么。
待夜空再一次绽放烟花时,沈怿忽然起身,信手将放在角落里的面具取了出来。
*
“您家的茶叶都在这儿了,您看看数量对不对。”
书辞核对完了账目,点头将银钱给他,“辛苦了,这时候还来跑一趟。”
送茶的老汉接过钱笑道:“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说完,又问她:“二姑娘今天不出去看花灯么?灯市上热闹得很呐。”
书辞牵了牵嘴角,无奈地一笑:“不去了,我不喜欢看花灯。”
老汉颇有些遗憾地长长哦了声:“这样啊……那我先走了。”
“嗯,您慢走。”
把大门关上,书辞蔫头耷脑地回到小院中。
刘婶正从厨房出来,见了她礼貌地笑笑:“二小姐。”
书辞礼节地问:“刘婶,回家啊?”
她笑着说是,“灶上给您留了糯米糕的,您夜里若是饿了可以吃点。”
“好,谢谢。”
刘婶这一走,宅子里就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书辞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四周不时有烟火升空,她仰头看不清晰,索性推开后门,在台阶上坐下。
火树银花,连胡同的石墙也映照出淡淡的灯光来,上面有斑驳的痕迹。
她抱着膝盖,头轻轻靠在墙上。
小巷里有小孩子嘻嘻笑笑跑过去,明媚的花灯从她眼前一闪而过,一切宁静安和。
小的时候,弟弟和书月也是这样,在门前的空地上骑竹马,她一个人坐在小院里,一边打络子一边看他们。
一只野猫蹭到她身下,撒娇似的拱了拱她的手。
书辞于是顺手将它搂过来,漫不经心地抚摸。
夜风清冷地从东刮向西,一缕悠长的影子投射在脚边,一点一点靠近。她回过神来,顺着影子抬起头——
那张银色的面具,在身后繁华似锦的街市下显得格外突兀,又分外和谐,好像他本来就应该站在这里似的。
书辞愣了一阵,转而淡笑:“是你啊。”
第十二章
沈怿显得比她还意外。
“你在干什么?”
书辞又把头靠回墙上,有气没力地说道:“看星星。”
“看星星?”他走上前,索性也在她身旁坐下,“今天上元,你不出去看灯,在这儿看星星?”
“怎么,不行吗?”书辞睇了他一眼,“我一会儿还要对月吟诗呢。”
沈怿不冷不淡地轻笑了一声,“你还会吟诗?”
“那当然,说出来怕吓到你。”她哼道,“我弟弟的课业,多少是我帮他写的,连先生都夸我的诗自成一派,格高韵远,考状元都不成问题。”
没理会她这席扯淡的话,沈怿朝身后的小院看了看,“一个人在家?你爹娘呢?”
“出去了。”书辞心烦意乱,“出去看花灯了。”
“你不去?”
书辞低下头,神色落寞地玩衣带,“我娘让我看家。”
闻言,他若有所思地颔首。
头回在她家时就已经留意到,言家夫人对她的确有些偏见,也许是因为女孩儿的身份,在民间大部分人眼里都不如男孩儿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