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姑听裴榕这么一问,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沈莙抬头看了裴榕一眼,也不说话,继续低头和一桌菜肴奋斗。
裴榕皱着眉头,将视线从沈莙身上移开,果真就看到了一脸紧张的萍姑。这萍姑原就是姬莲送到他身边伺候的,即便知道她明里暗里把自己的事情都透给了姬莲,可是因着她管理那些小丫鬟还算得力,而且也不好真的和姬莲挑开了说,因此他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是现在,情况似乎变得越来越严重,从兰姬的事开始,若不是这老妇多加挑拨,姬莲不会那么急着下杀手,而此时她更是肆无忌惮地阳奉阴违。
裴榕脸色一黑,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声响之大把沈莙都下了一跳。萍姑知晓这怒气是冲着自己来的,一个激灵,赶忙跪下请罪。
“将军息怒,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裴榕一看她这副虚情假意的模样心里就膈应,他本就是一点就着的脾气,忍无可忍之下半点情面也不留,开口便骂道:
“你的主子到底是谁?谁给你的权力,背着我作威作福?!”
萍姑是这对夫妻身边的老人了,平日里在一众下人中是最为体面的一个,此时被裴榕一骂,心知自己踩到了他的底线,只能咬牙道:
“奴婢的主子自然是……将军。”
裴榕见她犹豫,即便知道她心里的真实想法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抄起手边的杯子便往她身上砸,
“我看你心里根本不这么想!既然不乐意在我身边伺候,那就收拾收拾回京伺候姬莲去!”
萍姑心下一惊,她对郡主最大的用处就是能够把裴榕的一举一动告知于她,一旦被赶回去,什么面子里子就都没有了。
“将军开恩,奴婢原就是郡主送过来伺候将
军的,如今被送回去叫奴婢怎么是好,将军念在奴婢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过这一回吧!”
裴榕虽然来了脾气,但到底还有些顾虑,不能真的将人送回京中。他仰头闷了一口酒,按捺下心中怒气,对着月兮吩咐道:
“从今往后她的饮食起居皆由你去安排,不许旁人再插手!”
月兮应了是,默默地往后退了退。
沈莙看了一出戏,心道裴榕对姬莲本就没有多少夫妻情分,只怕内心身处还把这段婚姻当成自己不得不向利益妥协的屈辱象征。那兰姬只怕成了勾起他所有厌恶的导火索,而自己倒是幸运地从这份厌恶中获益了。
萍姑怨毒的眼神直射向沈莙,仿佛方才那番话不是裴榕骂的而是沈莙撺掇的一般。她以为裴榕是因为自己克扣了沈莙的膳食才会这般发怒,这种认知再次敲响了她心中的警钟。沈莙感觉到了她的敌意,即便引起这妇人的怨恨本就是她的目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分明半句话也没说,这妇人就这样理所当然的把所受屈辱算到了她头上。
裴榕发了一通火,也没心情再和沈莙斗智斗勇了。沈莙也很会察言观色,吃得差不多了之后,漱过口便识相地跟着月兮离开了。
约莫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在甲板上她甚至看见了多日不见的李崇。沈莙难得的没什么情绪起伏,兴许是她本就没对自己这个舅舅抱什么希望。
李崇看起来倒是有些愧疚,等沈莙靠近之后便开口问道:
“身子如何了?”
他这显然是知道了□□的事,因此沈莙也不矫情,只略略点头道:
“尚可。”
李崇看出她的冷淡,也不再多说,转身要走时才被拉住了衣袖,
“如今这船到了哪里了?”
沈莙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便一直等着回答,李崇看了一眼紧张的月兮,面露嘲讽道:
“再有两日就到临海郡了。”
沈莙颇有些惊讶,她以为裴榕会尽量在海面上多漂一会儿,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打算改走陆路。她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也不再多留,月兮一催促便老实上了楼。
而后两日,沈莙变得更加开朗,她心中有了计划,不管希望有多渺茫,有了念想日子就好过了,即便那毒发作起来再难熬她也没那么害怕了。在第二日深夜,这艘大船终于是靠了岸。真正到了南方州郡,裴榕看起来就有恃无恐多了。沈莙趁着身边丫鬟一岔眼,在下船之前的最后一刻把她藏在圆窗雕花镂空处的玉牌拿了出来。
裴榕一行找了三十几辆豪华的三驾马车,辟出几辆来坐人,沈莙就被安排到一辆门窗带锁的马车上,另有月兮和她一块儿,害怕她身上的毒有什么变故。其余马车上装的是船上送下来的货物,沈莙细看了看,自己前头是裴榕的马车,后面是李崇坐的,四面八方围了裴家驻扎在临海郡的士兵,虽然人数不多,但要应付一些小的突发事故倒也能够了。
沈莙知道不出大的意外自己只有两个结果,一是成功逃脱,拿着楚鄢的玉牌照他说的去找他求救。二是不能够摆脱裴榕的控制,最后被他带到云南郡,不知道那里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总之很有可能会见到那个传闻中的南诏王姬桓。
☆、临海郡(二)
沈莙对姬桓这个人的了解不多,大都还是通过旁人的形容。裴榕并不缜密,可他走出的每一步妙棋都是姬桓在背后操控的,苏相其实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城府,可是因着有他做靠山却能在京城一时炙手可热。他常年居于南境,裴家楚门亦是南方声名赫赫的望族,可是却都受制于他。云南郡远离北方政治中心,可是姬桓却能在千里之外做到和姬浔分庭抗礼。毫无疑问,他甚至将自己拥有绝对控制权的益州变成了另一个权力中心。沈莙见识过姬浔的深不可测,见识过楚鄢的聪慧无双,可是想起姬桓时心里却还是忍不住直打突,此人意在天下,一方王侯根本满足不了他的野心。而以他此时和姬浔的实力,一旦兴兵,必然生灵涂炭。而自己……根本不知道此人命裴榕把她带到云南郡究竟是为了什么……
姬浔,姬桓,南境,京城,裴家,楚门……沈莙只要一想起这些个错综复杂的关系,脑袋就像是要炸开一样。她一个升斗小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这些事情牵
扯到一起的!
月兮被沈莙拿头去撞马车壁的举动下了一跳,还以为是她毒发了,伸手要为她号脉时却被沈莙阻止了。她长吁短叹,有力无气道:
“我没事。”
月兮从来都觉得沈莙很奇怪,经此一事之后便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了。事实上沈莙此时是忐忑的,她们到了临海郡,也就是进入了扬州地界儿,这一块儿几乎是南诏王的一个附属国,除非姬桓点头,就连裴家的交州,楚门的荆州也不敢指派一兵一卒进入扬州。姬桓用兵强马壮的益州和繁荣昌盛的扬州将楚门和裴家夹在中间,轻易使他们动弹不得。沈莙对这个地方很是悲观,她也不敢在扬州整什么妖蛾子,此刻的忐忑全是为着裴榕的路线。如果经过扬州和荆州到达益州云南郡,路途要短一些,自然是最佳选择。这也是沈莙所希望的,方便她见机行事。毕竟那是楚门地界儿,裴榕行动起来难免束手束脚。可是若是经过他自个儿的交州往云南郡去,虽然要绕些路,但是难保裴榕不会为了安全稳妥而选择往自己的地盘过,到那时可就难办了,她离楚鄢越远,靠那玉牌求救的可能性就越小。
陆路的行进就在沈莙的忧虑下进行,基本的规律就是在飞驰的马车上被颠到即便在平地上也会想吐,夜间到一处驿站,被关进房门休息一夜,洗洗风尘,然后第二日继续疾驰。有三四夜没能找到合适的驿站,连夜赶路,就连休息都在颠簸的马车上,隔日马累坏了就换下。沈莙从未出过远门,先前在画舫上虽然闷,但是食物住处应有尽有,除非海面起大风,否则根本感觉不到什么赶路的艰辛。而此时换了马车就不一样了,裴榕虽然没按行军速度来要求,可那也够呛,沈莙撑了几日便瘫了,几乎一下马车就吐,吃也吃不进,睡也睡不好,加上身上剧毒的折磨,慢慢的竟连站也站不稳了。
裴榕担心沈莙会被折腾死,渐渐放缓了前进速度,那个船上的大夫更是一日几趟地往她车上跑。月兮等人也不是裴榕那般的军人,寻常男子如李崇都面如土色,一众丫鬟婆子更是哼哼唧唧。沈莙还算幸运,到底对裴榕有些用处,改善了休息和膳食之后又有补药调养,慢慢也就恢复了精神,倒是一路上有几个丫鬟坚持不住便被抛下了。
这样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直到一天夜间沈莙被人从马车上扶进驿站时瞥见了驿站门口所立的石碑,上头所刻的‘龙南’二个字尽显沧桑。她们终于到了扬州边上的最后一个郡——庐陵郡。
沈莙的心被徒然提起,因为接下来的行进方向将觉得她的未来,继续前进是荆州,转弯向南是交州。
她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就因为心里记挂着这件事,就连梦里都梦见自己被两个方向的两只手拉扯。而深夜时候,裴榕房里的灯火更是通亮,他端着地图坐在椅子上皱眉,身旁的桌子上还摆着一封拆开的书信。李崇进门时看到一个长相陌生的年轻军官站在裴榕跟前,心中猜到此人必然是裴榕在裴家军中可以派遣的属兵。
李崇进来之后裴榕也不曾将视线从地图上挪开,他一直紧蹙着眉头,仿佛在做什么思想挣扎,约莫沉默了半刻钟才像是终于做出决定一般呼了口气,抬头对着等得不耐烦的李崇吩咐道:
“叫底下人去添置一些路上要用的东西,明日赶路,径直往桂阳郡去。”
李崇以为自己听岔了,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原来不是定的往交州过吗?桂阳郡乃是荆州地界,若是往那里经过,如何绕得开零陵郡和武陵郡?”
裴榕放下地图,脸色看起来很严肃,半点没有说着玩的意思,
“不需要绕路,往桂阳郡经过原就是为了能在零陵郡和武陵郡停留。”
李崇听到这话之后再也维持不了原来的镇定了,他拉下脸来,仿佛在这桩事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妥协一般开口道:
“你疯了!武陵郡那是什么地方,兵荒马乱流寇横行,从来无论经商还是过路只有绕着走的份儿,哪有主动去送死的!零陵郡和武陵郡相邻,受其影响,如今也乱得很,我们人生地不熟的,那又是楚门的地盘,你们裴家军使不上力,就这么冒然闯进去出点什么事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况且我们还运了二十几车货物,那些流寇就靠这些过活,哪里能让我们好过!裴将军我不管你是为的私事还是公事,总之我接到的命令是把沈莙那丫头平安带到云南郡,这样的险我不会随你去冒,也不能随你去冒,若是性命都保不住,那些被许诺的好处有什么用!我底下看货的人随我出门,更不能让他们去送死,若将军执意要往荆州过,那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们来得痛快些!”
裴榕没料到李崇在大事上竟这般坚持,虽然有些惊讶,但心里却越发肯定自己的决定。
“武陵郡的现状虽是裴家和南诏王有意造成的,可如今事态已经失去了控制。造成武陵郡内混乱的那些流寇胃口越来越大,他们被养肥了便开始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楚门已经查明,他们勾结的乃是西边的夷族,侵占中原土地和财富,势力已经开始往零陵郡蔓延,挑起的纷争和各城之间战争越来越多。被威胁的不仅是荆州人民,益州交州亦受到了威胁。南诏王,楚门和我裴家达成共识,将西驻的裴胤调往武陵郡镇压动乱。他遣人传信给我,问我是否有意愿前去帮忙。这事儿我并不是在和你商量,夷族侵入中原,即便是小支部落也不可轻视。你若是不想往那里去也可,明日可取通关文书,往交州运货,不过沈莙得跟着我的队伍走。”
这是李崇第一次觉得裴榕是个血气方刚的中郎将,武陵郡危险异常,他又有正当的由头拒绝裴胤的相邀,可是他几经思虑还是决定冒着凶险前去相助,这无关家族利益和权力争斗,只是他自己的一腔护国热血罢了。可是即便是这样,李崇心中的不安还是胜过钦佩,
“我此番北上,为的就是将沈莙送到云南郡,运送货物是次要的。武陵郡凶险,本就是个虎狼窝,她一介女流,保不齐就会出事,为何不让她和我一同往交州过,那样不是稳妥许多吗?”
裴榕冷哼一声,似有些嘲讽,
“李崇,你实在是小瞧了你这外甥女了,别说我不放心让你看着她,即便你没有二心,她那盘盘弯弯的心思也足以让我难以安心叫她离开我的视线。她的本事大着呢,若是跟着你走,只怕还没到益州边上人就丢了。你也不必在我跟前虚情假意,若是你真的心疼她,早就把人接到南边来了,此时担心她的安危大可不必。”
李崇被他一顿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