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对姬莲说的那些话自然是往夸张了说的,不过也有七分是真,毕竟姬桓此人对亲情确实不怎么重视,利用姬莲也不假,只不过只要姬莲不背叛他,他也没打算加害自己的亲妹妹,什么抛弃之类的话全是沈莙在吓姬莲,为的是出自己的一口恶气罢了。
裴榕被前厅宾客绊住了脚,到这儿的时候就只见到了方才那一幕,他不知道沈莙具体说了些什么,能把姬莲气得动起手来。因着对沈莙这个人的防备,他审视地盯着她打量了一会儿,在确定自己无论如何都瞧不出什么端倪之后才略微收回了视线。
“沈赞善今天这一身衣裳似乎不适合宴饮啊,进宫也有些时日了,总不会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吧?我想想,难不成是为了前几日没了的魏国公府二小姐?沈赞善还有此等慈悲之心,真叫我心生惊讶。”
忍冬岚绥自听到裴榕提起沈莙的打扮就悬着一颗心,魏琴君是这个小祖宗最大的痛脚,轻易能让她失去理智上前掐架,因此几乎是谁踩谁倒霉。裴榕今日把沈莙弄来为的就是刺激她,这让一旁本就紧张不已的两人心里忍不住骂娘,因为沈莙一旦疯起来,谁也猜不准她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祸及对手倒罢,误伤自己更是常事。
果不其然,裴榕话音刚落,沈莙便拿出了那副人人恨得牙痒痒的尖酸刻薄的表情冲裴榕冷笑道:
“裴家当家这些年把你往边关战地送怎么就没养出半点将军该有的杀伐气势来呢?读了十几年的兵书,那点子小算盘都放到脂粉堆里勾心斗角来了,没出息的东西!亏你还是个武将,自诩看不上女人,殊不知自己扭捏之处比个勾栏里的娘们儿还不如,她们尚且知道安守自己的本分,你不上战场冲锋陷阵去就只能在这里小打小闹的让裴家祖上大将军蒙羞!就这样还想坐到下任当家的位置,做你的春秋大美梦去吧!”
岚绥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怪不得这小祖宗被督主瞧上了,毒辣,真毒辣!专会挑人的软当下手,方才那一段话几乎句句见血,她这没干系的人听了尚且觉得这人的嘴也忒狠毒了些,被骂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裴榕的脸色难看到了一个极点,他不过说了一句,沈莙却有十句等着自己,且每一句都胜过自己的程度不知多少倍,噎得他心中发堵。
他上前两步,直接站在了沈莙身前不足一尺远,眉头狠拧,双目锐利得可怕,寻常男子被裴榕这样一盯尚且手脚发软,沈莙此时头脑发热却压根不惧怕他。
“沈莙,你要是真有能耐就别躲在男人后头,从前是沈菱,现在是姬浔,没他们护着你能成什么事?”
一旁的忍冬岚绥严阵以待,深怕裴榕大手一挥沈莙小命儿就没了。可这小命儿的主人却一点也没有危机意识,她不躲不避,反倒仰起头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裴榕,你要是真有能耐就别躲在别的势力后头,从前是裴家,现在是姬桓,从前靠祖宗,现在靠老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是自己建功立业了还是已经位及三公了?靠着家族庇护得到了今日的官阶,如今也不过是照着姬桓的吩咐看着裴家和他的脸色行事罢了,没他们护着你,你又能成什么事?我不过是个小女子,你倒是个大丈夫,怎么不见你拿出些骨气来?”
沈莙这段话恰是裴榕这么多年的心病,他瞪大眼睛,目眦俱裂,伸手就要动手教训她,不想一抬手,忍冬岚绥倒还没碰他,却有一尖利的匕首抵着他的喉口,瞬间就止住了他的动作。
“退开!”
裴榕冷笑着看着手中握着匕首抵住自己喉咙的沈莙,不屑道:
“你以为故意出言气我,让我分心,好将这东西放在我喉咙底下就能吓住我了?你这细细的腕子能有多大的力气,多快的速度?我只需一瞬就可以扭断你这小脖子,你觉得是你先将匕首□□去还是我先弄死你?”
裴榕这话半点没夸张,他久经沙场,沈莙根本不可能快过他。
岚绥忍冬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沈莙却在这时候古怪地笑了,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你可想清楚了,这匕首是姬浔给的,上头淬的东西可不比你们对付琴君时所用的,据说快极了,我可没想到能这么快用上这东西,身上可没带解药,你再快还能刀枪不入不成,在你这脖子上划上那么一道浅浅的小口可费不了多少时间。”
裴榕浑身一僵,死死盯着沈莙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猜测她这话有几分可信度。
沈莙半点不让步,就那么含笑看着他。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裴榕先往后退了两步。
岚绥和忍冬迅速护在沈莙跟前,这小祖宗一点也不知道方才的凶险,懒洋洋的将匕首收回了小鞘,依旧藏进了宽宽的袖子里。
裴榕脸一黑,颇有些气急败坏道:
“淬了毒你还敢将匕首收在袖子里?”
沈莙笑得没心没肺,嘲讽道:
“恭喜你,猜对了。我这笨手笨脚的,姬浔才不放心往这上头淬毒呢,要是误伤着我自个儿可怎么好,亏你还是个中郎将,动点脑子好不好!”
裴榕这回可算知道姬莲的气从何来了,他自己现在就气得发抖,杀人的心都有了。
沈莙和他二人隔着忍冬岚绥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外头一个小厮似是从前头过来的,站在主屋外头抬高了声音喊到:
“将军,外头陆家郎君来了,若是此时不方便可需小的将陆公子引到书房去?”
裴榕还没说话,沈莙却是突然笑开了,
“陆铎来了?来得正是时候呢,倒免得我特意去寻他。”
岚绥一愣,心道不好,还未来得及反应,沈莙就飞快地从她手上拿过了那个先前她一直摸着的那个小木盒子,片刻未停,提起裙摆便出了屋门。
裴榕也是一惊,他心中闪过些猜测,可是又不愿相信沈莙在这短短几日已经弄明白了此事陆铎有参与。岚绥和忍冬反应过来之后赶忙追了出去,裴榕一看,强自按下心中的疑惑,也飞快跟了出去。
那小厮领着陆铎站在主屋外头不远处的长廊上,还没听到里头裴榕有回复便见一个娇美的年轻女子拖着长长的裙摆气势汹汹地从里头走了出来,直冲着他身后去了。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裴榕的哪个侍妾呢,正要拦着些,定睛一看,这小娘子却是面生得紧,压根不是府中女眷。
沈莙走得急了,瓷白的小脸上有了些红晕,因着此时正在气头上,微微上扬的眼角晕染着淡淡的胭脂色,蹙着眉头,万般风情都落入了那精致的眉眼之中。
那小厮平日里不敢正眼打量府里的主子,身边的丫鬟有何曾有过沈莙这般颜色的,当即就看呆了,连人从他身边越了过去也没反应过来。
陆铎在朝宴上尚且能风雨不动沉稳自持,见到沈莙出来虽是惊讶,但很快就稳定了情绪。沈莙冷笑着,上前两步,也不说话,依旧拿出方才对付裴榕的那一套来,抽出匕首来指着陆铎的胸口,压低了声音道:
“陆公子,咱们那边说话。”
陆铎没想到她一上前就拔刀子,皱着眉头依言往沈莙说的方向走了一段。
忍冬她们追出来时见着的恰是沈莙和陆铎的背影,她俩心中大急,冷汗都要流出来了。岚绥看了一眼还在愣神盯着沈莙看的小厮,伸手就在他肩胛骨处用力击了一下,那小厮只觉得肩窝一阵剧痛,险些站不稳。他满头冷汗,岚绥眼露杀气地盯着他,冷声道:
“她也是你敢盯着看的,再有一次我就剜了你的眼睛出来!”
好在裴榕跟出来的时候沈莙和陆铎已经在长廊尽头停了下来。裴榕心中一惊,当即就要驱步上前。岚绥和忍冬哪里会让他过去,两人一左一右,雕塑似地挡住了去路。
裴榕看着她们冷笑,
“给我让开,难不成你们还以为自己是我的对手?”
忍冬岚绥在西厂多年,再凶险的血窟窿里都爬出来了,岂会在这时候退步。
“我们联手未必能赢你,纠缠些时间却是简单得很。此处可不隐秘,把前头的人引来了可不是我们该善后的事。”
裴榕最恨姬浔底下办事的那些人,冥顽不灵,一打起来就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他自然有把握打赢两个西厂杀手,可是若是换成两个不怕死的人就难免会有些吃力,他还能真在自己府上和她们拼命不成。
沈莙这边全然听不到后头的对话,他们站在一处枝繁叶茂的柳树下头,树荫并未给人轻松之感,偶尔的一阵凉风反而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陆铎盯着沈莙头上的步摇看了许久,沈莙亦仔细打量着陆铎。
这人没有萧二薛六那般出众的容颜,俊朗翩然不如沈菱,风姿出尘不敌楚鄢。可是他亦算得上一个清秀俊逸的少年郎,个子高高,稳重自持,很容易叫人生出亲近之心,觉得他可以依靠。
☆、郡主府(五)
“认得这支步摇么?”
沈莙努力按捺这自己的心绪,尽量用冷静的语调开口问道。
陆铎沉默了一瞬,也不管抵在自己心口的匕首,伸手便取下了沈莙头上的步摇,握在手中静静看着。
“这是阿魏生前爱物,她最喜欢用来配那身绯红色的石榴裙。”
陆铎显然比裴榕能耐,短短一句话,轻易就让沈莙抓了狂。
“闭嘴闭嘴!你没资格这样唤琴君!”
沈莙刚到他的肩头,因此陆铎必需垂下眼才能和她视线相对。他看起来很平静,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眼前的少女头上佩着琴君生前的首饰,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正威胁着自己生命的那把匕首,平静得有些古怪。
“你是为阿魏才来的郡主府?”
沈莙总算找回了些理智,听出了陆铎话里的奇怪之处。说起来沈莙虽在乾清宫见过陆铎,可是那时他们没有任何交集,陆铎理应没有注意到她才对,这是她们第一次说话,还是在这样古怪的气氛下,可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他从未问过沈莙身份,就这么直接跟着她过来了,他的语气自然,用的是‘你’,仿佛是和她认识了许久的故友一般。
“你认得我?”
陆铎沉默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沈莙,眼中情绪流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突然移开了视线,
“阿魏说起过你,裴中郎将亦是提过你的。”
他给的答案很符合逻辑,可是沈莙就是觉得这并不是他真正想说的。她摇了摇头,赶走那些缠绕在一起的想法,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冷却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语气十分凉薄。
“为什么?她喜欢你,必然是全心全意待你的,为什么害她?为什么辜负她?”
陆铎将手按在匕首刀背上,并不回答沈莙的话,反而淡淡地说道:
“若是要杀我,那便动手。不然,就将匕首放下。”
沈莙并不照他说的放下匕首,依旧不依不饶地又把方才的问题再问了一遍。陆铎皱起眉头,神情冷峻,也依旧重复道:
“放下匕首。”
沈莙紧握双拳,此时刀尖紧挨着陆铎的心口,她只需向前动一动手腕就可以将匕首□□陆铎胸膛,琴君的事这才算了了。她急促的呼吸着,内心挣扎,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缓缓地将手放下了。
“陆铎,你记着,即便日后飞黄腾达了,即便余生都被权力和欲望熬到油尽灯枯也不要忘记,你争权夺利平步青云,向主子表明忠心的第一步,是用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你的人的性命换来的。好好记着,记一辈子。琴君说她不恨你,所以由我来恨,我会在往后的时光理不断不断地提醒你,是你,害死了她。”
四周很安静,安静的只剩下呼呼的风声,柳叶随着风的方向摆动。沈莙将手中的盒子放到陆铎手中,她目含恨意,那种深深的执念炙烈地将映在瞳孔里的陆铎包裹。
那一片柳荫下,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柳叶在沈莙白净的脸上碎落成一片片光斑,微风卷起她的头发,使她看起来有些寥落。
陆铎没由来的笑了,目光柔和,他不顾沈莙的防备,上前贴近了她的身子,低下头来沉声道:
“裴榕算什么,你我都不怎么瞧得上他,我会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他们那些仗着出身自命不凡的人永远也够不到的位置。沈莙,我记得,永远都不会忘的,真正忘了的人其实是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害死魏琴君的不是我,是我们。”
许多年以后,沈莙回想起自己在郡主府长廊上和陆铎的这段对话,那时她才明白,这是一个真正的开端,包括了那些美好到酸涩的前尘往事,再不受控制的歪曲人生,以及永无止境的噩梦。
只是此时她还不明白,不明白陆铎的每一句话,心中除了愤怒便只剩下浓浓的防备与不信任。裴榕那边已经僵持了有一段时间了,就连忍冬和岚绥也没有把握能再拖延多久。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