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莙看枝莲的神情不像是在说笑,一张脸即刻就垮了下来,呜嚎几声‘吾命休矣’。
秦湄把她往梳妆台上一按,好笑道:
“行了行了,快别耍宝了,赶紧收拾好自己换上正经官服同我往乾清宫去准备去。”
不是沈莙矫情,实在是宫中有外男参加的宴会不一定严肃但是肯定很麻烦。好似汉朝时一样,宴饮用的是几,所有人皆要正坐于布垫之上,时间久了,双腿酸麻不已。平日里沈莙再怎么像个野孩子似的不修边幅都没人管,可是一旦要上殿侍奉就由不得她自己了,该穿的得穿,该戴的得戴,在宴上一待就是几个时辰,还得时刻打起精神以供贵人使唤。
秦湄平日里就一直劝着沈莙打扮自己,此时终于得了机会,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替她张罗穿戴。她们二人皆是三品赞善,又是惠妃身边贴身侍奉的女官,因而在御侍卿之下只有少数几个待诏和赞德压着,属于高位女官。按照定例,两人有一套十二件的银造钗环并耳坠项圈,官服配饰也是内务府统一做的。这样的打扮在平时太过隆重,因此除去一些必需正经对待的场合,后宫里的女官都是身着宫装便服的。
沈莙自进宫以来,统共就这样打扮过两三回,头上顶着笨重的头饰,身上穿着华而不实的繁复官服,再加上勒得紧紧的玉带,整个人都不好了。
沈莙年纪轻,且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很是美丽,因而秦湄没有将她的头发挽起来,而是替她梳了个堕马髻,戴上银质花冠之后便将其它宫花别在鬓肩,后头的及腰长发也用银梳束好。秦湄一直在沈莙脸上涂涂画画,恨不能把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用上。沈莙头上很沉,身上也不大轻松,对着秦湄欲哭无泪道:
“快别弄了,我现在动一动,身上就叮叮作响。”
秦湄没理沈莙,抹完口脂之后,退了几步仔细打量,越看越满意,冲着枝莲得意道:
“我的手艺如何?”
秦湄和沈莙的官服都是以浅蓝色为主,勾花襟纹皆是深紫色,外褂和拖地的裙摆虽然繁复且不利于行动但却十分美观。枝莲知道沈莙的淡妆恬美,但却没想到她艳妆而立更是妩媚动人。她一直脸蛋红红地盯着沈莙不堪一折的纤细腰肢看,听秦湄一说,直直点头道:
“果真好看!”
秦湄得了肯定,笑着拉了不情愿的沈莙,两人提着裙摆便往乾清宫去了。
夜宴还未开始,那些个贡士先已到了宫里,三五成群地在园子里谈天论地。
因着外男众多,沈莙和秦湄不得不绕了远路。两人受衣物的连累,走得很慢。沈莙在路过偏院一处垂柳树的时候余光扫到了树桩后头的素衣衣摆,松愣之下停了脚步。秦湄见她不走了,疑惑道:
“怎么了?”
沈莙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对秦湄道:
“我突然想起有些急事还没办,你不必等我,先往乾清宫去吧。”
秦湄无奈道:
“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该改改了,账册和书本都能轻易记住,怎么就那么容易忘事儿呢?”
说罢,细想了想,见时间还很充裕,便对沈莙吩咐道:
“我先往前殿去了,你千万在开宴前赶到。”
沈莙应了声是,看着秦湄走远了才提起裙摆往柳树底下去了。
垂柳树下扶着树干站着的果然就是楚鄢,他见来人是沈莙,笑着唤了一声“阿莙”。
沈莙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只他一人只身在此,身边没有跟着照料的人,不禁皱眉道:
“你的小厮和书童呢?怎么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楚鄢松开树干想要往她这里靠近,沈莙眼疾手快地托着他的手扶了一把。
“进宫时只带了一个贴身之人,他方才去霜月楼取我的轮椅去了,不知为何久久没有回来,想来是走岔了道。”
近来天气阴湿,沈莙知道这样的时候对有腿疾的人来说最是难熬,她有些担心地问道:
“那该如何是好?”
楚鄢还是那副温脉儒雅的样子,冷静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你可知道章路台该往哪里走?那里地势高,阖宫都能看见。”
沈莙不赞同道:
“章路台是方便寻人,也能叫你那小厮看到你,可是那里的守卫被调到乾清宫去了,整整十八段石阶,难不成你要自己爬?”
楚鄢也是未蹙眉头,叹息道:
“是我想的不周到。”
沈莙每次听楚鄢用稚嫩的声音说着一本正经的话时总是会觉得他很可爱。她向一条冷清的小路探头看了看,将背后的长发揽到了胸前,上前两步半蹲着身子道:
“上来,可别踢坏了我的衣裳。”
楚鄢愣在原地,有些赧然地挥手道:
“这…这个不妥……”
沈莙蹲得腰都酸了,回头不耐烦道:
“你在这里待着也不是办法,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轮椅不到,你的家仆找不到你还不知急得怎么样呢,你我既然遇到了,难不成我还能丢下你不管?”
在沈莙眼里,楚鄢是一个十足的小孩,纯良无害的,很难让人有什么戒心。于是在她的坚持下,那白衣少年最终还是听话地趴上了她的背。
楚鄢不沉,可是沈莙是个从没干过重活的,今日穿的又很不方便,特意挑了没人的小路走,过一小会儿就要停下来歇脚。
认真说起来,楚鄢这才是第二次见沈莙,可不知是怎么了,对方蹲下的时候他也真的上去了。这位沈宫人比他大五岁,但是她却一点也没有楚门里相同年纪女郎身上的那种端庄感觉,看着是很守规矩,既不离经叛道也没有一身反骨,可是就是让楚鄢觉得她的行事作风很是随心。这样的特点让她看起来不仅不像是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女郎,反倒很容易让人觉得她还年幼不懂事,不自觉地替她操心。
沈莙也很是纳闷,每次她停下来休息的时候看到楚鄢打量她的眼神总觉得有些古怪,有种‘慈爱’的即视感,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章路台是后宫中最高的观景台,沈莙背着一个男孩儿爬了十八段,差点没岔过气儿去。到了最上边的十二柱勾檐亭的时候她把背后的楚鄢一放,即刻就瘫在了围栏里侧的坐台上,心里直后悔,当初真是傻了,应该到园子里随便拉一个内官来背他的。
楚鄢见她真的累着了,颇为惭愧地道了声谢。
沈莙双手趴在围栏上,第一次到这么高的地方总觉得看什么都好奇。她指着一处东面宫院对楚鄢道:
“那里就是上阳宫,我平日里当差的地方。”
楚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禁宫东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朱红色的屋檐和宫墙,根本看不清沈莙指的是哪一处。他看着沈莙兴奋的侧脸,笑着应道:
“看到了,很是别致。”
沈莙和楚鄢一处吹着风,正是心情畅快的时候却看到左边斜下方比章路台低些的宸端楼外廊上,一列身着玄底红纹飞鱼服的厂卫簇拥着亲王装扮的姬浔往外间平台上去了。
沈莙一愣,目光自动就跟着姬浔去了。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打量姬浔,很有安全感,不用战战兢兢地担心被人发现。
楚鄢不知道为什么气氛突然间就安静了,靠近围栏往下望去也看到了宸端楼上的霞姿月韵的姬浔。
沈莙在楚鄢站在自己身侧时偏头看了他一眼便依旧回过头去看着远处姬浔的侧脸,只觉得自己这样静静地看着,心口就不住发烫,对着楚鄢轻声问道:
“他是不是生得极好看?”
楚鄢看着沈莙明眸善睐轻蹙峨眉的样子,突然就笑了,
“你喜欢他?”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明天有考四六级的一起加油吧,如果没有更文的话大家多包涵,后天是一定会更的
☆、乾清宫
沈莙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几乎是在楚鄢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她就像被毒蛇咬了一样从坐台上往后一跳,口齿不清道:
“你……胡说八道…你你你…不可理喻!”
楚鄢嘴角扯开的弧度愈发加深,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只不过这一回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你喜欢他。”
沈莙惶然着,手和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憋了半天说出口的还是一句“胡说八道”。
楚鄢看了一眼已经炸毛的沈莙,转头往下望去,露出一幅意味深长的表情,
“他在看你。”
沈莙一个激灵,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姬浔的方向。
外廊尽头处的勾檐上挂着一只角铃,微凉清风吹起了姬浔的衣摆,他微微仰着头,与沈莙视线相交,看不清表情,但却让沈莙脸上火烧一般灼热。
最终她没撑住,心慌意乱地转头蹲下身子躲避着姬浔的视线,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对着身旁的楚鄢狡辩道:
“长眼睛的都知道姬浔的容貌天下无双,我亦只是个俗人,爱美之心而已,你休要胡说!”
楚鄢扶着木栏,稍稍弯下腰来,好笑道:
“霞明玉映,纡佩金紫。你对他动心,亦是正常。前朝后宫,知道他相貌的不在少数,可是敢用你方才那样的眼神去打量他的我却从没见过。你若是怕人知晓,就该稍作收敛了,若是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还不知道你心思的,那才是真的目盲。”
说罢,偏站起身来,余光恰好看到斜下方刚收回视线的姬浔,楚鄢明显一愣,心里生出些猜测,但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起来吧,他走了。”
沈莙还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扶着坐台站起来的时候还没有从楚鄢方才发表的‘她喜欢姬浔’的结论中反应过来。她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用手背触了触自己的发烫的脸颊,瞪了楚鄢一眼:
“今日的事你不许说给别人听。”
她不知道心里这种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若是真像楚鄢说的那样可如何是好,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煞星,且这个煞星还是个。。。太监。。。。。。
楚鄢慢慢地坐在了坐台边缘,直视着忐忑不安的沈莙,柔声安抚道:
“你放心。”
末了还是有些担心,复又开口道:
“前朝局势诡谲多变,后宫亦是暗藏玄机,这位两厂提督实在风口浪尖上,你若是不能够好生护着自己,至少千万远离任何与党争有关的人或事,尤其是中郎将裴榕。”
楚鄢心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可他不敢赌。不管是对是错,总之无法让沈莙置身事外,倒不如静观其变。
沈莙知道楚鄢的本事,也相信他对局势的分析,因此对方既然好意提醒了,她就没有不应的道理。她伸手按着锁骨中间,隔着衣物抚摸那个嘉兰花的挂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沈莙一直陪着楚鄢等到他的家仆才动身下了章路台,楚鄢笑着和她道了别,在沈莙转身打算下台阶的时候突然又开口道:
“阿莙身上熏的香味道很别致。”
沈莙下楼的脚步一顿,心中惊疑不定,可是回头去看楚鄢时,却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宁静安然,一丝痕迹也难以捕捉。
秦湄在殿内摆放灯具,看到沈莙到了,赶忙跑过来替她整理仪装,
“祖宗,你可算是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可就要开宴了!”
沈莙赔笑道:
“我知道错了,被一些事绊住了脚,这才晚了些,姐姐别生气。”
秦湄见她乖巧,也没再多骂,沉声嘱咐道:
“方才御侍卿和云总管已经分配过差事了,你在东侧第一席后头侍奉。”
末了又附耳补充道:
“你伺候的是那一位,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千万别出岔子!”
沈莙皱着眉头,心都已经被搅得一团乱,
“怎么会把我排在那么靠前,不是还有待诏和赞德么?哪里就轮到我侍奉东席首座了?”
秦湄也是颇为无奈,小声道:
“我原想请御侍卿将你调到你次兄身后的,可是也不知为何,你是由云总管负责调配的,御侍卿大人也不好干涉。”
沈莙咬牙切齿地在心里狠狠骂了小云子几句,秦湄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她是因为曾进过司刑监所以惧怕姬浔,拍着她的手背不住安慰道:
“你也别太担心,端茶倒水侍奉膳食乃是宫人们做的,我们只不过跪坐在后头偶尔替这些贵人传个话罢了,他那样的人物,不会特意为难一个宫人的,忍一忍,待几个时辰也就过去了。”
沈莙强扯出一个笑脸来,在秦湄背过身去之后悄悄从自己头上拔下一只短钗攒在手里。
整整三百盏宫灯将大殿照得恍若白昼,沈莙安静地等在大门两旁,每有内监报出一个名号,即有一位女官将迈过门槛的贵人引至他们的席位,并规规矩矩的在贵人斜后方的垫子上跪坐好。
沈莙先是看到了华服锦衣的薛京墨和沈菱,人逢喜事,且又许久不见,她只觉得这两人精神饱满,一派飒爽英姿。
沈菱路过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