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桓冷眼旁观,至此才算是青筋突起,心中对这样挠心挠肺的感觉觉得陌生而又茫然。他看着沈莙乖巧的侧脸,一时有些迷惑。
在座的人一面装模作样地解决冷掉的'佳肴',一面互相传递着眼神。
这一顿饭弄得沈莙胆战心惊,时不时偏头瞅见楚鄢却见他一副笑意盎然的模样,和杜昌行有说有笑的,弄得她心里郁闷不已。凭什么她这儿担惊受怕时不时还被姬浔唬得浑身一震,而这小屁孩儿明明也是局内人,却那般自在于心。
筵席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一顿饭的功夫却弄出了几出大戏。等到灯尽菜凉,该告辞的纷纷离开,唯独主桌那些人留到了最后。
姬桓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直接吩咐丫鬟先将楚鄢和沈莙领回镜花台。那杜昌行本就对沈莙一肚子疑问,此时更是惊疑不定,不知这所谓'嘉诚县主'为何要同楚门下任家主一起住在南诏王府。
到底在官场上左右逢源了这么些年,杜昌行能有如今的地位和声名就足以证明他不是一个老迂腐,察颜观色的本事不比那些后起之秀要差。见一桌子人都对瑞王怀有敌意,他也不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因此待沈莙和楚鄢离了座便迅速提出要告辞。
他离开主殿时恰巧看见不远处沈莙和楚鄢的背影,两人挨得极近,又似相互搀扶,贴近了脸庞说着悄悄话,一众下人提着的八角宫灯点点闪烁,将他们簇拥在其中,倒是看得这位老者明显一愣,摇了摇头自嘲道:
〝到底是我老了,这些年轻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却又都不是等闲之辈,说什么天下大乱,有这些人在,天下又何时安定过,只怕是要折损过半才能消停。〞
沈莙拉着楚鄢,一路上窃窃私语,也不顾那些下人古怪的眼神。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想借楚鄢的思路把晚宴上乱七八糟的一切理清。只是她们到底是在路上,周围丫鬟离得太近,根本不能高效率地谈话,折腾半天也是云里雾里。
沈莙几次尝试未遂,干脆撂了挑子,
〝回去再同你讲,说半天也说不清个什么!〞
楚鄢笑了笑 ,摇头道:
〝你这耐性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沈莙对他方才看热闹的举动还记着仇呢,哼哼两声不再理他,提着裙摆在前边儿仰头走着。
镜花台里有些冷清,她们二人到的时候殿内的丫鬟下人都不见踪影。楚鄢有心要向沈莙'赔罪',倒是主动往自己住的里间方向比了个'请'。
沈莙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此时也不和他客气,先是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什么'看管'的下人之后才放心地进了屋。
楚鄢替她倒了一杯茶,沈莙却不见有伸手去取的意思,只急道:
〝那穆昇是何人?与姬浔又有何关系?怎生方才姬桓的脸色那样难看?还有还有,关于我和他的……婚事……你可知情?我与那昌河公主素来无故,她与姬浔也无甚交情,抚远侯又是个谨慎无比的人,怎么会愿意和姬浔扯上说不清的关系?〞
楚鄢被她一连串炮仗似的问题弄得哭笑不得,按着眉心无奈道:
〝慢慢来,你这样我倒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一个了。〞
沈莙这才发觉自己似乎真有些口干舌燥,可见方才说的一段话却是有些长。她将楚鄢放在桌上的那杯茶灌下喉咙,脸上有些讪讪之意。
楚鄢见她平静下来,神情渐渐有些惆怅,今日姬浔突然提起穆昇来,不仅叫姬桓觉得惊讶,也是他没有料到的。这手棋始终是要下的,可是在这时候翻牌,如果不是姬浔早已有了计划,那便是情势已经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他略想了想,抬头见沈莙一脸的惊恐才知自己走神了,
〝你可知道姬浔的生母?〞
沈莙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分外紧张,
〝姬浔从未提过那些伤心事,至于他母亲,我也只是在他家族谱上匆匆扫过一眼,知她姓氏为'穆'。〞
当年云南郡出事的时候楚鄢实在太过年幼,因此也不像家中长辈那般记忆犹深,他所了解的都有赖于他的博学和凭借着天赋不断探究,即便如此也胜过一些只看表象的糊涂虫不知多少倍,沈莙得他释疑实属幸运。
〝穆氏源于益州蜀郡,若论历史渊源比起本朝皇姓姬氏还要久远。当年惠帝发动宫变登基,为了安抚言帝之后,稳固自己统治,将益州云南郡划作其封地,言帝嫡系后人自然就成了蕃王。这惠帝原本只是将云南郡拨了出去,兴许只是想暂时安抚住言帝一派的臣民,哪里想过他不仅没在活着的时候削弱这一派的权力,反倒令他们逐渐坐大,掌控了整个益州,成为长年割据一方的巨大威胁。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再说这个穆氏,原本在益州蜀郡乃是一呼百应的世家大族,影响力也算分布半个益州,只是一山不容二虎,有了所谓的南诏王,这穆氏渐渐没了以往的风头,而且还成为了当时南诏王的眼中钉。也亏得当时的家主及时作出决断,将穆氏迁至凉州西平郡,不去触及姬氏一族的利益,于是几代人下来渐渐地在西平郡安定下来,凉州世家大族本就不多,久而久之穆府倒偏安一隅,成了镇守西境的将门,家也一直强盛。姬浔生母原是穆氏嫡女,出生之时乃是西平红柳生长最旺盛的时节,霞光下的古城嫣红满目,如同胭脂一般明艳,因而得其父取名为'绛姝'。穆绛姝乃是将门之女,出身高贵且风姿绰约,坊间百姓没有那样的文人雅致,却也对这个穆小姐以最大的拥戴,老一辈儿的人皆称她为'红姐儿'。只因是被南诏王一族排挤至凉州,穆家和南诏王府一直没有任何人情往来。当年姬孚有意与凉州穆氏和解夙仇,便先放下姿态前去提亲。彼时恰是穆绛姝之父穆擎山老将军当家,这倒是个天性爽利的人,却也不曾扭捏,接受了姬孚的善意并诚心相报,将嫡女许给了姬家。姬孚宠爱幼子,原本是想将长子的婚姻作政治用途,后来细细一打听,知道穆绛姝娇美多才,且是备受穆擎山宠爱的掌上明珠,于是便喜欢不已,遂将幼子推了出来。穆擎山亦对自己这个女婿的声名万分满意,两家的关系一时极其融洽,也是在那时候,姬孚为穆家在云南郡修建了一处大宅子,作为穆府各族人在云南郡的落脚之处。而穆擎山亦在西平郡依葫芦画瓢地准备了专供姬家人居住的院落。当时的高官王侯大都对这桩婚事很是看好,甚至带出些些羡慕眼红的,唯有一人,从两家刚开始接洽的时候便对这件事表现出极大的反感,那就是穆家的少主,穆擎山的长子穆昇。这穆昇并非穆擎山正室所出,可是自幼聪颖,才华横溢,尤其是军事方面更是难得的奇才,因此备受其父喜爱,从小在祖父膝下长大,对各种行军打仗的谋略耳濡目染,如此就更加锋芒毕露了。穆擎山原本还有一个嫡子,只是斯文孱弱,未满七岁便病死了,于是这穆昇便成了穆擎山唯一的儿子,亦是他的骄傲。穆昇与穆绛姝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再加上正室夫人对这个出类拔萃的庶子讨厌异常,照理来说穆昇和穆绛姝不该和睦如亲近,可是两人从小被带离父母身边,随祖父祖母一起居住在老宅,衣食起居皆在一起,因此感情甚笃,倒比旁人家亲兄妹还要好些。对于妹妹的远嫁,穆昇从来都不同意,一方面是不信任南诏王府,心存芥蒂,一方面是担心王府里复杂的局势会拖累穆绛姝。但是穆老将军坚持,哪怕有他反对,这婚事最后还是成了。姬浔父母婚后的感情倒是很不错,算得上是琴瑟和睦,慢慢的穆昇也就不再那般抗拒了,姬莯出生之后也曾几次到云南郡探望妹妹和外甥,姬沐的军事启蒙便是多亏了他。后来穆老将军离世,穆昇成了穆家当家,常年镇守西境,将西边祸乱的局势渐渐稳定了下来。只是他的担心到底还是成了真,姬桓的掌权令整个云南郡腥风血雨不断,而姬浔父母死时穆昇正在凉州边界进行一场恶战。等他凯旋之时得到的却是自己妹妹一家人的死讯,可想而知他当时的愤怒和悲怆。而当时的局势下,穆昇冷静下来后便清楚地知道他无法向整个云南郡宣战,而那时候姬桓也明白穆昇是个隐患,只是他不像现在这般羽翼丰满统治稳固,且忙着清理族人,所以也无暇顾及凉州。等他缓过气来有精力对付穆家时,穆昇趁那几年早已做了万全准备,因而双方只能各自按兵不动。如今穆昇接受姬浔住在穆府,只怕是两人已经相认并决定结盟,而这种做法亦是昭告天下,在南北之争中穆府选择了姬浔。〞
☆、双门局
说起来楚鄢这人自遇见沈莙以来耐性也算是更上一层楼了,他原本就是那样的性子,若要向人授业解惑,就必要清楚明白脉络清晰。次数久了之后沈也看出了苗头,只要是楚鄢不想叫她知道的,无论怎么威逼利诱他也会三缄其口,而一旦他决定将事实和盘托出便会细致入微。只不过他身边除了沈莙,其余的人要么没有旺盛的好奇心,要么聪明到一切尽在不言中,所以也没什么机会让他开口,否则这一大段话,就连沈莙都替他累得慌。
她先是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梳理自己方才听到的内容,而后发现自己并没有悟出什么,唯一明白的就是姬浔的舅舅是个特别牛的人物,而他现在已经选择了阵容。
〝还有一件事情,那个……我怎么会成了昌河公主的养女?还有这抚远侯一家如此谨慎,又怎会在此时做出偏向姬浔的举动?再来皇帝也不是老糊涂,从未听说过我这人如何能随随便便给了个县主的封诰?〞
这段话实在是由沈莙心中的一大堆疑惑组成的,楚鄢亦知她今日受到的惊吓太多,一时半会消化不来,细想之下竟有几分好笑。
〝你与姬浔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京中贵胄多,若是要寻一个愿意合作的,姬浔有无数选择,不是非得昌河公主不可,偏他这样做了,而且当初薛家六郎的婚事也是他搭的线,传闻这昌河公主对儿媳妇还是很满意的。只他们这一举动也确实是古怪,许是收你为养女于抚远侯府而言有什么别的便利可图吧。至于皇帝嘛,他此时急需姬浔和南诏王相抗衡,别说是个县主的封诰,一个虚位而已,就算是郡主和公主他也舍得。〞
沈莙听了楚鄢的话,仔细思量一番,脑海里突然就想起薛京墨那张脸来,一时有些冒虚汗。不是吧,那么久之前的事姬浔还耿耿于怀呢,她当初可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薛六的,可别是为着这事儿一直记着仇吧?她不自在地揉了揉脸,越想越觉得自己难得聪明了一回。
楚鄢心里其实也有自己的猜测,沈莙讷讷的反应倒证实了七八分。他摇头叹息,看着沈莙懵懂的表情和艳丽的眉眼,突然觉得姬浔也挺不容易的。
夜已深了,镜花台内静悄悄的,楚鄢和沈莙说了一会儿话,见她睡眼惺忪,起身含笑将她送到了门口。沈莙揉着眼睛向他告辞:
〝我这好几日都没睡好了,今夜可得好好补眠,明儿再来找你说话。〞
楚鄢面儿上应着,心里却是叹息,只怕她今夜也未必就能安心睡下。
沈莙强撑着眼皮由两个小丫鬟伺候着卸了脂粉并洗漱完毕,仰面往床上一趟瞬间便觉得身子重了,睡意朦胧。榻上软软的褥子和绢被将她包裹,正打算夜会周公时,尚有一丝清明的某人却恍惚听得卧房门口有人在说话,模糊间似有男人的声音夹杂其中。陆铎?沈莙在榻上翻了个身,面向里墙,皱起眉头呢喃了一句。也不知现在多晚了,这些人真是,整什么阴谋诡计不能挑白天么?只一味扰人清梦。
好在没一会儿那边就安静了,沈莙心满意足,心道这人还挺识相,只她这种想法刚冒头便又被打压了下去,耳边没了说话声,却响起了有些不合时宜的脚步声,虽然被刻意压轻,但是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下,那玉佩的碰撞声还是十分明显。
沈莙心里来了火气,正打算转身骂人的时候却惊觉来人在她的榻边停住并坐在了自己身边。这样突然的温度叫她颇有些不适应,而接下来轻轻抚上她侧脸的手更是直接叫她浑身一抖。这只手和姬浔的明显不同,有着非同一般的热度,掌心的粗茧摩挲着沈莙细嫩的脸颊,说不上疼,但是却叫她心中慌乱。
〝真睡着了?〞
她听见那人放低了声音喃喃自语,心里一个咯噔,妈呀,来人哪里是陆铎,分明是姬桓那个阎王!他来做什么?不是想趁月黑风高时将自己掐死在这里吧?沈莙心肝儿那个颤啊,就像是和她的不谋而合一般,姬桓放在她侧脸的手慢慢往下,最后轻轻停在了沈莙的颈窝。后者感觉到这试探的力度,心中更加害怕了,死死闭着双眼,不住警告自己,不能睁眼,不能睁眼,会没命的!
姬桓低下头,先是看着指尖下沈莙白白细细的脖颈发了一会儿